柳爷坐在赤泥坡上的时候，一只灰毛兔子从洞里钻了出来，它耸着鼻尖，一路沿着路边，走走停停，轻手轻脚地蹭到了柳爷的腿边来。
在这片山坡上，有太多的兔子，他们在山坡下打了很多洞，并在里面繁衍生息，逐渐成了个兔子镇，兔子镇上兔民众多，没有人知道它们的数量，这些兔子里诞生过冒险家，诞生过思想家，也诞生过文学家，但是却没有足够多的运气诞生一个数学家，不然的话，我们就可以知道这些兔子的数量了。
兔子镇上的居民每天的活动很少，除了吃，交配，睡觉之外，便是打洞。它们一代又一代生活，在这片山坡上打了无数的洞。人们常说，狡兔三窟。这个兔子镇上的兔民不狡猾，但是非常勤劳，简直是兔子界的劳模，所以他们终其一生打了比狡兔更多的洞。这些绵长曲折的洞穴像是街道，把一窝窝的兔子连起来，才形成了这样规模的一个兔子镇。兔子们走过这些盘根错节的洞穴街道的时候，总是会听到一个传说——一个兔子镇上自古以来就流传着的疾行巨人的传说。
柳爷年轻的时候，以追兔子为乐，那些兔子见了旁人，依旧可以旁若无睹地嚼着嘴，但是当它们看到柳爷的身影出现在了大老远，便疯也似的逃进洞里，逃不及的，慌了神，见洞不入，直直往山坡外跑去，最终都难免被拿来祭五脏庙。这么久以来，这是唯一一只敢主动蹭到柳爷面前的兔子。
柳爷并不惊奇，他似很随常地将那只兔子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腿上，再用自己粗糙的大手去抚摸它，那只兔子将耳朵向后贴紧在腰背上，很受用。它分外乖巧，不动不闹，只是咀嚼着嘴里的一把草，左右打量。
柳爷突然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总是见一只灰毛兔子与自己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他一动想去追它的念头，那只兔子便倏地消失在齐脚脖的杂草里，他还没有见过跑得那么快的兔子。此后他跟那只灰毛兔子斗智斗勇了很多年，终于是在一次较量中，他追着那只兔子在山脊岭上跑了两三个来回，又在狼儿沟里兜了四五圈，最后跑上了赤泥坡，较量才见分晓：那只灰毛兔子跑在赤泥坡上的时候，突然向前猛地一蹦跶，倒在了一个泥沟里口吐白沫，瞪着两只血色的双眼，没了气。而在那一天柳爷也有了一个去秦姑娘家的好借口。
现在，柳爷端详着自己怀里的这只兔子，发现它与很多年前的那只灰毛兔子极为相似，只是体型上略瘦小一些。柳爷猜想这只兔子可能是那只灰毛兔子的孙子，又或者是重孙，玄孙。兔子的繁衍速度很快，自那时以来，已经不知道过了多少年了，更不知道这些兔子繁衍了多少代了。他这一生吃过的兔子，多得就像山坡上的树，唯有那只灰毛兔子让他记忆深刻。
山坡上静静悄悄，仿佛再过十万年也不会有人经过。柳爷手抱兔子，目色深沉，日色越沉，他的眼窝越深，知道最后，成了两个黑黝黝的洞。但是这两个黑黝黝的洞并非空无一物。往事就像是坏了的电视机一般，画面一帧一帧闪过。后来有一些鸟雀落在他身边，在他的身边的地上胡乱啄着什么，再后来又有一些松鼠和野鸡，凑在柳爷腿边，和脚前。
柳爷又开始思念秦姑娘了。
以前的人们讲爱情，我们也现在讲爱情，虽所爱不同，亦未尝有男女之分，但大抵是与那个时候差不多的——所谓无浪漫则不欢喜而已矣。
在柳爷年轻的时候，他没有听过“浪漫”这个词，也不懂什么叫浪漫。那时候村里有个教书先生，从县城来，他大概是这个村子里唯一一个知道浪漫是什么的，但是他没有说的理由。一个原因是因为他是孩子王，在他班里的男孩子未经人生第一次遗精，女孩子未有初潮，故而他们还不到该知道什么是浪漫的年纪。再有一个原因，便是这位教书先生作为村里唯一的文化人，他大约是一个有水平的人，哪怕这个水平再怎么低，低到了吐鲁番盆地以下，他内心依旧有一个作为文化人的骄傲。故而他也不可能把“浪漫”这个对于文化人来说近乎神圣的字眼，讲与柳爷这样的糙人来听。
可是这一切并不妨碍柳爷是一个浪漫的人。
人们说，柳爷是个野人。这并不是说他生活茹毛饮血，又或是长得毛毛腾腾的。柳爷的野天生地养的灵性，那样的灵性，这么多年以来我只在那样一个人的身上见到过。
柳爷一生都不是个识字的。他可以歪歪扭扭写下自己的名字，这也是秦姑娘在威逼利诱的情况下学来的。饶是如此，他所划拉的那些勾勾画画，换做旁人，怕是挠破了脑袋也想不来这些比抓一把蚯蚓来爬下的痕迹好不到哪去的勾勾画画，竟然算得上是现代文字。
柳爷的手笔，唯有秦姑娘能够毫不费力地瞧出来。作为这样的一个人，柳爷虽然不知道世界上有“浪漫”这么两个字，但是这并不妨碍他知道有“浪漫”这么个概念。他与黑狼奔于山岗，见麦浪滚滚，草色青香，赤泥坡上的雌兔四脚朝天，躺在洞口晒太阳，一群兔崽子们缩成一团，挤在雌兔的怀里，他又见大风起，黄土自平静中起喧嚣，漫漫铺展在天地，他身旁花草飘舞飞旋，林木摇曳，于是柳爷想到了“浪漫”这个概念。他没有能力去表述，也没有能力去创造一个词汇，这个概念无形无状，无色无相，但绚丽多彩。他后来跟良子说起这个概念来，他说，大致是这样的：
当你将锄头放下的那一刻，你希望你面前的这一亩田里的山药高粱，可以是一亩花，但是你还得活着，吃饭拉屎，于是你回家的路上采了几朵野花，养在院子里，插在门口的墙缝上。
日色就要暗淡的时候，柳爷站了起来，他将怀里的兔子放在地上说，走吧，走吧，我要走了，你们还得好好活着。那只兔子蹦跶蹦跶，远了，却站在一个小土丘上，直愣愣看着柳爷。柳爷弯腰拍了拍腿上的土，之后他又驱散了雀鸟，赶走了松鼠和野鸡，这才晃晃悠悠往村子里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