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丹红小亭。
“公子,这第一味药已经配出来了。”宋知许将白色瓷碗递给贺琛。
贺琛打开,仰头毫不犹豫一倒而尽。
“你倒是胆大。”宋知许道。
“我信你。”
贺琛闭眼,静坐调息,只一会儿,额头冒汗不断,如在烈火中炙烤。又一会儿,开始剧烈颤抖,如身置冰窟。
这样的情景,宋知许太熟悉了。当年,娘亲就是这样毒发,被折磨至再无声息。而年幼的宋知许只能惊恐的瞪大眼睛看着,束手无策。
哪怕宋知许后来已经知道娘亲的离去并不全是因为鸠羽,却也再看不得这毒发情景。
今日情景重现,宋知许逐渐慌了神,她怕,怕又出现当年的结局,怕即使做了医者,还是眼看他人因此毒发身亡。
“贺琛!贺琛!”宋知许猛地抓住贺琛的手腕,把脉的手微微颤抖。
宋知许死死咬着嘴唇,慌乱间将身旁的药匣打翻在地,她马上伏下身去翻找。
“是什么,还差什么。”宋知许半跪着,不知觉中已泪流满面,手中的翻找动作也一刻未停。
“知知......别怕。”贺琛闭着眼睛,突然虚声开口,面色苍白,唇无血色,额上都是汗,样子十分虚弱。
“你怎么?方才我把脉,不是......”宋知许抽噎着,身子一抖一抖。
“没事了,大概只有催生毒发,解药才能发挥作用。知许别怕。”贺琛稳定下来,睁眼,理了理凌乱的衣衫,缓慢开口,安慰宋知许。
宋知许逐渐冷静下来,淡声道“是我失态了,此后若有什么异常,立刻来找我,或派人传话来。”
话罢,宋知许从身边散落一地的药瓶中找出两小瓶,放在石桌上。默默的收好药匣,走入阁中。
身后的贺琛重新闭眼,开始新一轮的煎熬,直至毒发过去。
临走时,贺琛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和窗,暗暗后悔,不该在知知面前毒发,肯定吓坏她了。
随后贺琛便拖着疲惫的身子离开了。
小窗缝隙,一双眼睛紧紧的盯着丹红小亭方向。
一直站在窗后的宋知许目送贺琛离开后,才木然的走回榻上坐着,双目空洞,自言自语。
“娘,你看啊,这毒我就快解开了。再也不会有人因此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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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巳时。
“去叫小姐出来见人。”宋敛对旬治吩咐道,脸上淡淡的,看不出喜乐。
“是。”
清月阁。
“小姐,老爷在前厅,请您过去。”旬治站在宋知许房门前,隔着门恭敬的作揖。
“知道了,旬伯。”房内传来宋知许慵懒的声音,似刚醒不久。
“小姐尽快,我退下了。”旬治走下台阶。
旬治正欲回前厅,余光远远地瞟见在丹红小亭中一青衣,背对他低头坐着。
旬治匆匆走去,还隔着几米,便闻到了叫花鸡浓厚的清香。
走近一看,巧钰正大快朵颐。
“你这小丫头,我说满院没见着你,躲这儿吃东西呢。”旬治站在巧钰身后,重重的敲了敲巧钰的脑袋。
“哎哟,旬伯,您下手这么重呢!”巧钰不满的转过头来,满手满嘴油光锃亮,嘴里还不停嚼着。
“你就知道吃!还不去伺候小姐。改日我定让周漾好好收拾她这个馋嘴的女儿。”旬治花白的胡子一动,将军府大管家的威严便显露了。
“别呀,旬伯,常言道能吃是福,我这是福气!您千万别跟娘亲说我。我现在就去。”巧钰小声辩驳道,又怕自家娘亲那唠叨的嘴,匆匆端着桌上的一片狼藉准备离开。
“等等,我问你,小姐平日不是辰时就醒了,今日怎么还在睡,可是身体有恙?”旬治想起什么,伸手拦住巧钰,问道。
“没有啊,小姐昨日歇得晚了些,旬伯放心吧。”巧钰脸色微滞,马上朗声答道。
“行,若小姐身体有什么异常,必须马上来报!”旬治郑重其事道。
“知道了。”巧钰答。
“姑娘,你今日怎的起这么晚?昨夜你早早就歇下了啊。”巧钰一边为宋知许梳着乌发,一边看着镜中端坐的宋知许,脸色略忧。
那是因为你家姑娘夜半三更出了趟门。宋知许伸手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暗自想着。
但她自然不敢和巧钰说她偷偷溜出门了,这样巧钰一想就知自己肯定有很多她不知道的行程,到时候更盯得紧了。
宋知许淡淡答道“我昨夜在房中看书呢,歇的晚了。”
“好吧。”巧钰并未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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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亥时,望月阁后院。
宋知许一身玄衣,悄悄伏在墙头上,只漏出一双清澈明亮,顾盼生辉的眼睛。
院中空无一人,宋知许正欲起身,翻到房梁上。
“吱呀。”原本紧闭的屋门突然打开了。
宋知许马上伏下身。
屋中走出一人,颀长的身姿,外披月白色袍子,腰间挂着扶光。
此人正是贺琛。
贺琛只是在院内直挺挺地站了一会儿,也没有任何动作。
“主子,夜露深重,进屋吧。”身边一玄青衣男子道。
此人名叶影,是跟随贺琛多年的随从,擅暗器,擅追踪。
贺琛闻言,起步进屋。
宋知许看贺琛无恙,便跃下墙头,离开。
屋内。
“墙头上那只小猫走了没有。”贺琛轻咳一声,脸上挂着一抹浅笑。
“走了。”叶影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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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厅。
宋敛与一人正谈话。
那人背对着宋知许,修长的身形,清瘦挺拔,略带书香之气。
“爹。”
宋敛和那人一齐转过身来。
是他。
宋知许看着那人,身穿一袭靛蓝色云纹织金锦长袍,眼睛神采飞扬,炯炯有神。
“知许,来,打个照面。这位是谢尚书之子,谢韫玉。现任大理寺卿。”
“韫玉,这是我唯一的爱女,名知许。”宋敛以手示意。
“在下谢韫玉,给小姐问安。”语罢,谢韫玉作揖,微微一笑。
“谢公子安好,小女宋知许。”宋知许微微屈膝,两手交叠右胸下,点头。
随后两人再无言语。
宋敛见气氛凝滞,便道,“韫玉出身书香,擅奏笛,知许你又擅箜篌,你们若有缘合奏一曲,说不定一见如故呢?”宋敛看了宋知许一眼,又看了谢韫玉一眼。
身旁的旬治意会,上前言道“老爷,下面的还在等您议事呢。”
“好,那我先走。”宋敛面带笑意,离开前厅。
“不知宋姑娘平日有何喜好?”谢韫玉主动打破僵局。
“我嘛,没什么喜好,平日也是无趣得很,看看医书,睡睡觉。游手好闲,好吃懒做。”宋知许一跨步,坐上面前的古木软椅,将两腿交叠而放,身子轻倚,微微挑眉。
“公子是聪明人,我就不拐弯抹角了,不管我爹与你说了些什么,想来也不过那点子事。皆非我所愿。”
“我观姑娘,为人直爽,我便直言。在下正当成家年纪,而恰好宋将军也有此意。我的家世,宋将军早已查了个清楚,若姑娘还有想知道的,大可直接询问在下。至于感情之事,确实强求不得......”
谢韫玉顿了顿,声音平缓温和“但是姑娘,若未曾尝试,姑娘又怎知我非良人?”
“公子言之有理。但是,我还有未完成之事,未曾考虑至此。此外,我打小就不爱女红,那些世人所谓女子该会的东西,无一精通。我不是安稳之人,不愿循规蹈矩,不愿在深宅大院中度过一生,也不会一直在清川城待着。”
“不是公子非我良人,而是我非公子所愿之人。这清川城,高门贵女比比皆是,公子另寻他处吧。”
“既如此,那我不便再言。但是家父与宋将军也有旧交,宋将军曾照拂不才一二。因此若姑娘日后需帮忙,尽管告知在下,或许我们无金玉良缘,也不妨成一段好友之情。”谢韫玉微微作揖,言和而色夷。
“公子有礼了,公子气宇不凡,他日定能寻得良缘。那我便不送,从此处出去便可,告辞。”宋知许起身,为谢韫玉指路。再微微点头,冲谢韫玉笑了笑。
“告辞。”谢韫玉话落,宋知许从偏门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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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月阁。
“姑娘,这就完了?这么快?你这打发人的功力见长啊。”巧钰没想到宋知许聊不到一刻钟便脱身了,惊讶道。
“这位谢公子温润如玉,不愧其名。我言辞真诚,也是真心为他考虑,他自然没有纠缠的道理。”
“但是姑娘,将军为你的婚事操心许久了,你真的没有此意吗?”
“我学习这多年医术,若是不做些事,岂不是浪费了,也辜负了师父之教诲。过几日我动身前往西南,刚好可以一路行医。至于入高门,终年服侍相公与婆母,绝非我所愿。”
“可是谢公子是将军所选之人,将军定然是不会让姑娘受委屈的。谢家能教养出谢公子那般的男子,家中人想来也是清雅,与宫中那些针锋相对,尔虞我诈的人们不同。”
“我自然知晓,爹不会让我受委屈。谢家清流,谢公子也是人中龙凤。只是若我成家,身上的责任便要添上不少,顾虑也更多了,还是孤身罢了。”
再者,宋知许以前从没想过,岱渊这名字,竟能在民间远扬。行医这些时日来,她收到太多来自各地的期盼,他们期盼着有一日岱渊能过路行医。岱渊一人的存在,若能给千千万万人带去一丝希望与安慰,她又怎能轻易辜负。
“好吧,姑娘你总是有自己的考量。但是前些日子旬伯与我说,老爷始终忧心姑娘你的婚事。老爷只愿你余生安稳,喜乐无忧。我与我娘亦如此,想必知谦公子亦是如此。”
“可姑娘你的性子啊,偏生得菩萨心肠,上次在轩逸阁,为那小童讲话,让左侍郎之子怀恨在心。事后街中皆传言将军之女刁蛮跋扈,面容更是丑陋不堪。一看便是这左侍郎之子的手笔。”巧钰想起不久前街中沸沸扬扬的传言,愤懑不平道。
“流言止于智者,又有何惧,随他们去吧。”宋知许淡淡道。
“我知道姑娘你不在乎这个,后来知谦公子也收拾了那个家伙。但是这些事便看出,姑娘可绝不是安稳度日之人,老爷的心愿恐怕要落空了。”巧钰无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