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圣宗八年冬,京城,明时坊,二更。
雨夜。
冷风像怨灵一样在我耳边低声鸣泣。
寒气通过脚下的石板渗进官靴中,又慢慢钻进我的心中。
宽大的斗笠遮住了我的面貌,黑色的斗篷隐藏着我的身体。
已经是宵禁时分。
京城的大街已经空无一人。
但是明时坊内仍然一派繁华。
因为此处是京城有名的烟花之地。
只有我,知道繁华的表面下隐藏着多么凌厉的杀机。
就像藏在花田下的毒蛇一样,随时可能伤人性命。
一想到这儿,我斗篷下冻得冰冷的左手就紧紧抓住同样冰冷的刀柄。
我知道,一旦陷入险境,这柄镔铁打造的利刃就是我唯一的朋友。
这是我最可靠的朋友。
“小娘子,春宵一刻值千金,跟哥哥走吧。”
街角的酒肆传来喧哗声。
我抬头一看,一个衣着鲜亮的醉汉正在拉着沽酒少妇的手纠缠不休,在他的旁边,还站着好几位壮汉,大概是他的保镖。
我猜,又是哪位京官的衙内在胡闹吧。可我并不打算出手,因为这种事本来应当归兵马司来管——如果他们敢来管的话。
少妇脸色绯红,可是只是陪笑道歉,因为她知道,得罪这种客人的下场很有可能就是封店撵人,而一旦失去了生计,在这严寒的冬夜中,这个花朵一般的女人能挺过几个时辰呢?
穷人,连生气的资格都是没有的。
可是少妇的忍让反而被醉汉当成默许,仿佛一枚火星落到火药库一样,醉汉一把将她扯过来,一下扯碎了她的外裙。
这让我想到了一些往事。
一些不愉快的往事。
我感到血液向汹涌地奔向头部。
我走向他们,轻轻的迷踪步,欺到了醉汉的身后。
他身边的保镖都没有反应过来,看来除了身体壮硕之外,他们的功夫并不怎么样。
这让我稍微松了一口气。
我把手搭在醉汉的肩上,礼貌而坚定地说:“京师乃首善之区,公子请自重。”
醉汉回过头来看我,从他的角度是可以看到我的脸的。
我看到他的眼神从吃惊到愤怒,最后又变成轻蔑。
他嘴里喷出难闻的酒气,大声嚷道:“哪儿来的兔儿爷,竟敢管本公子的闲事,把他给我扔到护城河里去。”
一名保镖伸手向我抓来,这一抓完全不成章法,这验证了我之前的猜测,这帮家伙除了欺负欺负良民之外毫无用处。
我反手一肘砸向他的“气户”,他直挺挺地倒在地上,这一下不会要他的命,但足以让他昏迷好几个时辰。
我想吓退他们,我不想杀人。
没想到,在酒精的作用下,同伴的失败并未让他们知难而退,反而更加丧心病狂。
一个保镖解下了腰间的铁链。
如此狭窄的酒肆,挥舞的铁链及其容易误伤无辜。
这种铁链,一根就有好几斤,打到人立即就有骨折颅裂的风险。
可是这些恶汉自然毫不在乎。
铁链呼啸着横扫过来,我弯腰闪过。
这个人的手法中丝毫不带内力,我的刀可以轻易将他的铁链斩断。
但我并不想这么做。
一方面是这个人还不值得我拔刀。
另一方面,我还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
又是一记横扫。
“真是个笨蛋。”我心里想着:“难道躲得过第一回就躲不过第二回吗?”
我轻轻一滚就到了拿锁链的大汉的脚下,抬起右手击中他的小腹。
右手本不是我常用的手,可是这一下,仍然打得他涕泪横流。
只听到“哇”的一声,刚刚灌饱的黄汤夹杂着其他的秽物从他嘴里喷涌而出。
我赶紧闪身向后跳去,我不愿意他嘴里吐出的脏东西溅到我的身上。
像所有女孩儿一样,我是个有些洁癖的人。
可是落地未稳,忽然听到一记破空之声。
是袖箭。
第三位保镖偷偷走到我的背后,发射了一支袖箭。
如果不是落地未稳,我可以随随便便躲开这支袖箭。
但现在的情况却逼得我不得不采取下策。
白光一闪,袖箭被从中剖为两半,从我脸庞飞过,钉在酒肆的砖墙上。
余势未消,箭尾的翎毛还在微微抖动。
刀,终于还是出鞘了。
刀柄的尾部雕刻着一只黑色的老鹰。
刀身的铭文上刻着“缉事校尉顾情”。
屋内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仿佛我是从阴曹地府中走出的黑无常。
“是锦...锦衣卫!”一位保镖大声喊着,抱起衙内跑出酒肆。
仿佛只是一瞬间,窄小的酒肆内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连那个我刚刚救下的少妇也跑得无影无踪。
“就剩我一个人了。”我喃喃自语道。
随手拿起桌上的一个酒壶,倒了半碗残酒。
我不是个爱喝酒的人,但今晚却想一饮而尽。
原来酒这么辣,呛得我连连咳嗽。
那么脸上的泪水也是被酒辣出来的吧。
嗯,一定是的。
今天,是我的生日。
也就是说,二十年前的今天,我出生了。
没有人告诉过我这些,我是从挂在脖子上的一块银牌子上读到的。
它和我一起,在二十年前的清晨,被人放在慈幼堂的门口。
是谁放的,没有人知道。
有时候我希望是我的父母,
因为这多少让我有了一丝重逢的希望。
有时候我又怕是我的父母,
因为一想到被理应最亲近的人抛弃,我就感到心痛得喘不过气来。
我是被慈幼堂的赵梦女居士抚养长大的。
她让我叫她姨妈,她是代发修行的居士,曾立下扶危救难的誓言。
在她的管教下,我学会了吃饭穿衣,学会了读书写字,学会了面对这个世界。
有时我想,命运对我毕竟也不算太坏,把我交给了姨妈。
姨妈人如其名,就像一个梦一样。
她待人温文尔雅,说话谦逊谨慎,做事仅仅有条。
可是她的眼神中,却偶然会闪过一丝孤独。
我太懂这个了,因为我生下来就是孤独的。
有时候我会试探性地问她,可是她总会听出弦外之音,然后婉转地引开话题。
温柔——是她坚不可摧的盔甲。
可我不是一个轻易放弃的人,终于在十岁那年,我发现了事情的真相。
那本是一个寻常的仲夏之夜,可是我却睡得比往常浅。
大概是今天听了几段说书人的新鲜故事,让我有些兴奋。
忽然,耳边传出几声清脆的叮当声,让我一下清醒了过来。
我轻轻地走向回廊,看到花园中的姨妈。
她一袭白衣,持剑轻舞。
她的动作虽然轻盈,可是剑气却将园中树上的花瓣都震落下来。
而在花瓣落地之前,她的剑尖一挑,花瓣又重新飘在空中。
忽然,她的眼睛往我这儿一扫,我从没看见过这么凌厉的眼神,顿时感到五脏六腑都像结冰了一样。
只见她双足轻轻一踏,便举剑向我飞身而来,我怕得赶紧往房里逃,不提防脚下一个趔趄,头重重撞到地上,跟着便眼前一黑,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