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十三岁的时候,姥爷就走了。
姥爷走的那天早上 ,说让大舅给垫垫羊圈 ,但是,走出院门后又后悔了, 说还是自己垫吧,他还小,肩膀还嫩的了,垫完羊圈 ,姥爷出去给队里放羊,却从山上摔下来死了。
大舅作为家里的长子,不得不担起来一切家庭的重活,那些扁担压的他没长起个子来。
由于家庭生活的困难,大舅需要挣钱贴补家用 ,养活弟妹。于是,大舅十九岁的时候就去了煤矿,当了一名煤矿工人,他每天带着恐惧的心情下井,感受黑暗里的生死体验,也感受过同伴们在他眼前猝然的离去。当时年纪尚不成熟的大舅对生死还不能十分理解,却接连面对亲人和同伴的离开,他非常害怕,总是在我妈妈面前恐惧地哭泣。在煤矿干了三年后,我父亲想办法给调到机械厂,当了一名工人,娶妻生子 ,过起了他平凡而平淡的一生。
由于家境的不好,大舅自己盖不起房子,一直住在厂里的单人宿舍里,一家人就住一间出头门的房子。
大妗子不上班,每日把那一间房子打扫得干净整洁,做出非常可口的饭菜,把大舅的衣服洗得干净的发白。炕上的小红桌是三个孩子学习的地方,进门的一把椅子是客人去了坐着聊天的地方。
二舅刚结婚买房子的时候 ,让大舅一起去买,大舅的存款足够买处三间正房的大院子。因为那几年工人工资很高,但是大舅不买,他说自己没爹的孩子,有住的地方就不错了,不给自己加压力。因为他深知自己一个人养家,需要花钱的地方还很多,自己又没有什么挣钱的本事,所以,他很清醒地认识自己。
大舅一直住在厂里的宿舍,直到九十年代初,机械厂彻底倒闭了 。房子才便宜卖给了大舅,大舅又买了隔壁人家的一间,稍微收拾了一番, 就还住在那古旧的房子里了。
世事变迁 ,繁华世界,大舅仿佛看不见。他的口头禅就是自己没爹的孩子,这就不错了,好了到好了,还要个啥呢?!
不论别人怎么说大舅 ,他都充耳不闻,他说就想那好了 ?还得能好了呢!啥也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保住眼前就不错了。他就自顾自地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守着微薄的退休工资,日出出去遛弯,日落回家睡觉。
大舅连电视,冰箱都不买,电视是二姨给的旧电视,冰箱是二舅给的旧冰箱。钱却都花在了日常吃饭上,每日的饭菜营养丰富,花样繁多。大舅虽然个子不高,但是,三个孩子长得都很高,这和大舅在吃上不节省有很大关系。
大舅还有一个不节省的地方就是供孩子们读书,大舅说上到哪供到哪,三个孩子都考上了学校,过上了他们想要的生活。大舅依然清茶淡饭,独居一隅,悠闲自在。
大舅一生没有什么大的波澜起伏, 仿佛就是一条小溪,缓缓流淌,他无大富大贵, 也无大灾大难,他平静到让你常常想不到大舅的存在。
除非家族有事情了,大舅会作为长子长兄出面解决,他虽个子不高 ,但是,胆子却很大,说话声音铿锵有力 ,落地有声,道理浅显易懂,句句珠玑,让人佩服。这也许和大舅早年经历的事情和一生冷眼看世界有关,他对人生看到很透,所以才能一语中的说得别人心服口服。
舅舅姨姨们陆续住进楼房里,汽车也家家都有了,大舅依然穿着他洗得发白的旧工作服,住在他的旧房子里,看着他的旧电视,骑着他的旧自行车,悠闲地含饴弄孙,一副乐呵呵地矍铄小老头模样。他平静而没有忧愁,喜怒而不形于色。知足常乐让他活得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这也许和他没有压力,没有太多的功利心 ,攀比心有关系吧!有平稳的情绪才会有健康的身体。
大舅前几年因为县里修高速公路引线,房子被拆迁,分到了楼房,因为大舅的房子就两间,所以也只分到了七十平米的小楼房,但是不论大小,大舅在晚年也是住楼房了,不用再买炭烧火,去很远的地方打水了。他没用奋斗也住上了楼房,舅舅姨姨们都说他命好。大舅却说哪有什么命好,还是那社会好。
大舅虽然文化不高, 但他是个明白人!
大舅的新家我没有去过, 楼房已经见惯不惯了,我还是很怀念大舅以前的家,我去时,坐在门口的黑皮椅子上,靠在椅背上,听大舅“讲经说法,” 也就是人间世事的道理,大舅爱讲这些人生感悟,我们称之为“讲经说法。”大舅坐在炕上,大妗子在炕边的灶台上忙碌。大舅一边讲一边不忘总结一下:“ 咱这穷家娃娃, 活成这样就不错了 ,要个啥呢?!可有不如咱的呢,知足吧,娃娃们,这就不赖了。”所以 ,和大舅聊天很开心,再不好的情绪都会让他的话说得马上恢复精气神,元气满满起来,一下子就觉得自己活得是人间最好了。
母亲称之为“解心宽”,兄弟姐妹谁一有烦恼事 ,母亲就说去和你大舅坐坐 ,回来心情就好了。也是果然如此, 因为大舅总是向下看, 他不向上比。他总说你看咱村里的谁谁谁,比起尔娃们(他们),咱就是在天堂上活得呢 ,一天动也不动,工资到来了,还要个啥呢!尽说那明星活得好呢,人家背后的付出你是没看到。行了,知足哇!别啥也想得到了,最后啥也得不到了!
我也喜欢吃大妗子的饭菜,土豆条切得很细,和切成丝的圆白菜炒在一起,清清淡淡,看着无色 ,但吃起来却特别有味。
上次见大舅,是前年一众小姐妹夏天去姥姥家山沟里玩水的时候,大舅也跟着去了。我才发现大舅也老了 ,我印象中乐呵呵平静的大舅竟然已经是七十多岁高龄了, 时光荏苒啊!不觉上一辈的亲人都已老去!大舅虽然头发已经花白 ,但依旧是一个矍铄的小老头,目光炯炯有神,说话铿锵有力。
大舅站在山野里看着连绵起伏的山峰,叹到:“不是去当了煤矿工人,我一辈子就在这大山里,连个人影也见不着,唉!好了就好了,要个啥呢?”一副对生活感慨过后透着满足的深情!
有时我苦恼 ,生活的事情总是不尽人意 ,大舅就说,坐轿嚎丧呢,有福不懂的享, 好了到好了 ,要个啥呢?硬想够月亮呢?那谁也不好活。吃饱穿暖到行了 ,还要个啥呢?
等我老了,我才想,大富大贵的命就一定比大舅平淡一生好吗?
大富大贵一定有大起大落,我们都盼望起, 谁都不愿意承受落。可是 ,世界万事就是这样的,有起必有落。起落的人生那如大舅平实的人生好呢?大舅一生连个小灾小病都没有,虽与富贵无缘 ,却也与灾难无缘,后来上天垂青, 也住上了楼房,大舅说是托国家的福了,要是不修高速路,就不会轮到我住楼房!大舅说, 好了到好了,要个啥了还?!自己没爹的孩子 ,这就很不错了!
大舅的人生让我悟出了生命的真谛!比起一切名利,活着就好,吃饱穿暖就好,无灾无病就好,顺顺利利就好!
吃可口的饭, 睡安然的觉,看天上的云,走自己的路!生活不该如此吗?
平安 ,健康 ,快乐就好!其他都是浮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