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威尼克，听得到吗？！”
滋滋——
像是信号不好的声音。
“...啊，是爱莲娜吗？”电话那头的男人露出了笑意，“连你的呼吸声都一清二楚呢！”
口红光泽在日色间浅浅笑了。
……
已经飘出很远了呀。当威尼克回头展望时，汗水将衬衫濡湿了大半，而手也因长时间摇桨而有些酸楚——但现在总算能松口气了。一轮通体金黄的太阳已经从大海的尽头升起，不消回头，那穿过云缝渗来的光芒便已穿过他的身体，盈盈而散，再投向更远的地方。威尼克总监拿着对讲机，一边擦汗一边把桨提了上来——然后便将手指抚掠在波浪里。
那好像浆果汁液的地方。
已经是早上五点了，冬日将过，太阳也会比往常升起的早一点——得抓紧时间了。沾草死后，爱尔·蒂纱的安葬问题成了个麻烦。按照常理，他足以葬进国家英灵祠，那些过往最伟大的人物一样共同尊享万世荣光——即便他本人的意愿可能并非如此。但正因为无法饶恕的罪孽、激愤以及国会里的消息，就连石泉的这一点点私心也成为了泡影。或许将军能做到这些，但现在，终究不是莱德庞克的时代了。
国外的消息也并不安稳。单是今天，石泉就收到了许多以不明手段传到他周围的消息——多是对爱尔遗体的觊觎。“停止羞辱那位大人”“我们愿付予其最高层次的葬礼”这样的旗号被他们打在手里，私下盘算的，却是让任何人都感到龌龊与恶心的事情。
最后，还是石泉私下与威尼克做了协定：就按他的意愿办吧。
国会的议期总是拖而再拖，好像那些人物并不关系沾草的亡灵，而更想看到飘荡在人间一样。他们兴许也很复杂吧，就算再为权势所锢，就算再庆幸对手的结局，这样人物的逝世终然免不了心中的感慨。真希望这会是他们的心里话。
就按他的意愿办吧。
……
从拿到信的那一刻起，威尼克就有种感觉：父亲的秘密，以及最后的愿望都在里面了。
这是说不明的，因为，毕竟没有人拥有能将视线穿透信纸的技巧，但是，当父亲在闲聊之余有若端递茶杯般将信塞到自己怀里时，威尼克就是能知道，他之所以那么快离去兴许也因为如此。
但是，直到枪响，蝉噤，一大群的鸟惊离树枝，他都没有拆开漆印。这便是父亲最后的信了。他陷入了追思徊忆，一点一点从父子的冷漠倒退到最初的冷暖、母亲的笑容与父亲细心烹饪的模样——这样的记忆回顾到一半便消退了。他喟叹一声，不敢回头，只像病人般颤抖着让泪珠滑下——多年来的冷漠未始将长存的亲情磨灭。
今后，便没有父亲了...
但他很快振作了起来，揩干眼角，只像任何普通人一样奔向那里——那便是所有人奔向的地方。
至死，你脸上都没暴露出丑态呢。
在那以后很久，威尼克都没有拆开信封——但至少父亲的遗体已火化了。他没想到人们对父亲的恶意已攀至了如此地步：在整个遗体争执的时间里，医院甚至让他的遗体在太平间多呆一秒都受不了——必须要火化！这是威尼克攥紧拳头从医生那里听到的消息——好像也在面对一个罪人一样。那时石泉正在为将沾草纳入英灵祠而争吵，而威尼克也并不打算再拿这种事麻烦他们——于是，他就眼睁睁地看着父亲的遗体被吞噬为烈火。但这样就好，他抚抚掌中的盒子，简朴面料的粗质光泽竟然也在反射光亮。至少这样他就不会再被污辱了。
他可听到了不少从太平间里传出的消息。
也许是石泉通告的缘故，将军当天便来到威尼克家中，和他一起打开了遗嘱。一直以来，威尼克都活在父亲的阴影里——尤其多年来的疏络，让他更不敢面对这份愧疚。父亲毕竟去世了。多年来，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在为母亲报复，是在为长夜寂寥、日渐沉默寡言的母亲和弟弟报复父亲，但或许，自己最多是在为那分“遗失的爱”而妒恨父亲吧。不知道为什么，明知父亲犯下了那么多杀人案，威尼克心里率先响彻的，却总是这一则消息。
将军看起来很年轻——只是看起来，鬓发都白到他耳根了。威尼克从没听父亲说起过将军，也没听过父亲有朋友的消息。从小开始，除去工作，父亲总是在他的房间里写个不停，就连出门也得磨蹭个半天。这种人就在家里住死吧！生性好动的小亨利和小威尼克总嘟着嘴这么抱怨。将军身上完全没有那种常发号施令的气质，相反，摘下军帽和墨镜的他细看上去只像是一个普通老人，就连眼神也并没有半点厉色。果然呢，威尼克不禁暗忖，报纸的话不能总当真。
又或许是有些变化。
在整个观看遗嘱的过程里，威尼克发现将军总几次别头来审视自己——像是要从他脸上捕捉到一点旧友的神貌。但从他的遗憾中可以看出，尊贵的血脉似乎在于凡人的交合中消逝了。
虽然二人交谈甚少，但将军还是为威尼克提供了全部援助：就连手中的对讲机都是时下的最新款。威尼克很早以前就听说，在以后，与人联络未必要再待在办公室里，不需要线，手拿一个小黑匣子便可自如与人通话——就是类似这样的东西吗？不过，他还是摇摇头，这让两个人通话便已是极限了。
他向莱德庞克将军表示了感谢，对方微笑，只是摆手表示已知。而就在威尼克启程还乡、准备出航的前一天夜里，莱德庞克将军用手枪在家中自杀的消息传遍了整片夜空。
……
浪潮声越来越缓了，不仅如此，不那么寒冷的晨风也像追随着快要亮起的太阳般温暖发亮。威尼克看到，海那边亮起的一道线迅速扩大，夺目金光有如凤凰涅槃一般迅速地冒出棱角，不多时，便又散向云之更深。就在这时，他忽然把握到了那种父亲也有过的神秘力量：一切都在醒过来。在这种状态下，他能清楚抓握住破碎的微风，望着他们有若碎掉的羽屑般从指缝间飘尘扬走、跳跃，直到藏入破晓之中。他重把桨插进水里，使劲、用力而不至满足地划动起来，直到面前巨大而温柔的日光完全贯穿他透明的身体。
呼——呼——他喘息着，连笑也激起窒息感。
多么美丽的日光呀。
不顾浸痛眼睛的汗水，他郑重其事地掏出一边的木盒——它古朴的还是和存在了许多年一样，父亲想必会喜欢吧。刚起航时，面对昏暗的天空和海水，威尼克总有些踌躇，但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是升起的、温暖的太阳贯穿了他的心胸，而非那些孤独、阴暗以及“冷”的东西。
我也长成了一个男子汉。
他坐在船缘的上方，一脚平伸，一脚则弯曲着踩在较高的地方——这是为了上船时没那么颠簸用的。愈渐温和的光芒照在他眼里，随波飘浮，却又不至那么刺眼。威尼克终于下定决心，他长出一口气，站起来，端详起怀中灰黑的木匣。它上边已经全是光了。他把手臂挥向上空，无名指一蹭，最表面的棺盖便就滑落下来，置于水中杳无声响。
灰银色的骨粉也在慢慢滑落。
就在这时，对讲机传来断断续续的声响——是隔得太远的缘故吧。“威尼克...快...看!”那种声音模糊得都不像是爱莲娜了。沾草顺着手指一眺，一下就发现了碎于风尘的父亲：他的骨粉在吸纳光，现在看去，简直就像在燃烧一样。日光下，那些灰斑渐渐和原先缠绕空中的金光蝴蝶汇到了一起，未曾分离，却又不失原有的色彩。它们将要消失吧。望着远去的父亲，威尼克这么想，在某个决定好的地方。
骨灰盒里已没有粉，一松，便没在海浪里。
威尼克重新坐到了船上，不待回头，只是静静坐在那里。日渐升起的太阳下，滚烫的船舷总能让人摸一下子就跳起来——但这感觉和汗水正正好。威尼克又把手插入水中，一边波荡，一边试图朝波浪进发。斜睨到正的视线里，他眼里总没有少掉那轮太阳——某种东西正以这种形式进入他体内。
父亲，我想，那也正是我的答案。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