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临行前,康沃尔特(convert)·白石大主教亲自赶来为沾草抹圣油。他们也很久没见了。白石耐心蘸着手指,一边涂抹一边抬头看昔日的旧友——真是很久没见了啊。依稀间,他又回想起二人一起在讲台上、一起分享最佳医师奖时的情形。他怎么这样就放弃了呢。主教眼里忽然寂落出寞然的神色,但随即便干笑起来——我还真不该说他呢。
二十三年前,医院最为出色的两名医生双双辞职、不明何往,甚至就连他们最亲信、那已眼看就要退休的师父也不明白他们的下落——可他明明好不容易才培养起这样两个好苗子啊。二人并非无故消失,但生命就是这么奇妙——转瞬之间人便可能抛弃自己发誓要追逐一生的东西。临走前,他们都找到了师父,不约而同,几乎就在几米之间交递着二人的谈话。师父抽着烟,差不多一直一言不语地看着他们——而又最后放他们离去了。白石记得,那时师父眼中是明显有失落和遗憾的,但,比起这个,他更不想糟蹋弟子们的梦想。
尤其...哪怕...他对他们寄复了全部心血。
在那以后,他们便历临了可怕的战争,在高墙和巨炮之中,攥着火药活了下来。实在幸运,白石并没有因此落下什么毛病——毕竟,他所看到的其他幸存战友们多少已失去了双腿、感觉,或是再也不能醒来了。他的旧伤唯有秋冬交际之时才变得明显——那时,肩、膝、腰部和手腕处的关节都会因季节交错而躁动起来,带来钻心、而几乎像针扎一样的剧痛。严重时,白石甚至要因此痛上好几天,半夜醒来,再睡去又是下一个深夜——但他都咬牙承担了下来。从命运歧变的那一刻起,康沃尔特·白石便决意要皈依神灵,全心全意地侍奉全知全能的天主。也许是这份信仰真起了作用,从两年后的某一天起,白石神父忽然发现身上的病痛全消失了,甚至连抽搐一下的迹象都没有。
凭借过人的虔诚和毅力,他在举世瞩目之下被皇帝委命为主教——而也正是那时,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地遇见了沾草。战场一别,他们已很久没见面了,白石主教还记得,当自己还是个士兵、正跟随大军攻向敌人最后的阵地时,原野之中正是沾草。他身旁还有个虚弱的战士,虽还在喘气——但胸部的淋淋的血伤早已足致人死地了。由于太黑,他当时甚至没认出沾草的面貌,下意识地就从怀中掏出绷带、马上就要为病人缠上。还是沾草认出了他,未及闲聊,便率先借过了材料,一边止血一边旋着药品瓶盖,对他说:白石,这里就交给我来吧。康沃尔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还来不及惊讶,命运与使命的征兆早就由男人眼中迸发了——他回想起来,自己必须去。那便是他们最后的样子,而也正与现在所展现的一样。
他浅笑着抹着神膏,他则抚着窗之微凉。
“真没想到我们会以这样的方式再见呢。”一次蘸圣油的间隙,白石瞥了他一眼,随即又回到初始的动作。“算算,大概是有二十九年?”
浅笑又现出来,将他那纯真的心灵照亮。
“是二十五年——”沾草笑道,“你的记忆也开始衰退了。”
“我?我么?”白石抖了抖袖袍,“我看我还能再活九十五岁。”
“那你可要好好注意啦。”沾草的表情平静起来,“真奇怪,你不会问么?”
“问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者,‘到底是不是你在做’之类的话吧。”
“这种事,并不好问吧。”神父的身体已站起来,用手止住身旁要为他接住蘸盘的警察和牧师,目光炯炯地对他道:“既然明白后果,那么承担便是了。”
说着,他收起蘸盘,未经倾倒便放进口袋里。
真拿你没办法。
“还有什么愿望吗?”转转双肩,神父依旧宽和地问道,“毕竟之后,便就要踏上另一条道路了。”
男人没有给出答案。
……
等待室内,沾草已预备好了一切,闭目,合神,就连呼吸都尽量保持着过去的轻灵。这便是等待死亡的感觉么。为防劫狱、暴动及各种事件的发生,石泉早在昨日决意将沾草转移出来,秘密处置在新的地方——而这些是议员们并不知道的。他想必要对着那些家伙们吵架吧,男人笑起来,真希望少狼狈一点。
手铐在他骨节间作响,未经晃动,却起到了延缓衰老的作用。沾草已愈发感觉到上帝的呼唤了——或者说,不是上帝,而是某种生命以后的东西。而就在他闭目养神,自如倾听大自然的鸣声时,屋外传来了清晰又熟悉的踏叶声响。
缓步调。
“我能和他单独谈谈么?”
“总监先生,我们有命令...”
“哗啦——”像是什么纸展开的声音,随后,端着步枪的脚步声便从沾草的前方、身侧和背后回去了。根据音调,他们似乎重在外构建了包围圈。
“咚!”威尼克总监只将自己与父亲关在门内。
……
“我这次来是想和您探讨一些问题...”
从二人相视的那一刻起,威尼克便不断变化着面色,用不断闪躲、仅仅在瞬间以对视匆匆闪过的目光与父亲对话。他手里拿出一个又一个官方文件,身旁系着上膛的手枪,用并不像父子之间的声音同父亲说话。
但沾草并未生起气来,他晃晃手铐,话语也不像生气的样子:
“这么久不见,你居然连这么大的权限也有了啊。石泉不会允许你乱来吧。”
“这些事情不重要,我只是想知道一些事,爸爸。”说到“爸爸”时,威尼克明显顿了下。
现在的父亲,就连家中的父亲也不是了。
那具躯壳里再没有一丝悔意与愧疚。
“工作还顺利吧。”可他忽然问出了这种话。
“顺利...?”这又是什么意思?威尼克有些愣住了,但回答必须赶快。“还算能接受吧。”该死,他到底想说什么!
“那么,累么?”依旧是没有怜惜的声音。
“如你所愿。”
“也是呢。”
他们当天进行了漫长的谈话——虽说漫长,但实际上却不过一个小时而已。威尼克并没有忘记自己的目的,只是此刻,他明显感觉到什么东西在以说话的形式复苏,活过来,以一种“唯有他们两人”才能感受到的联系交互起来。他分明感觉到父亲感情的上升,他的温和,他的爱...全部都像破解了封印般从心灵最深处倾倒出来——可是,当话题主动结束,他再要求与自己交换问题时,那种情愫全部都消失了。他的笑一下子变得虚假,就连气氛,都好像因这一粉饰而剥落起来。温存只留下片刻的余声。
“……你的身体也要好好注意了,不然以后会落下麻烦...对了,你刚才是想和要讨论什么吧?是什么呢?让我想想...抱歉啊,让你和我聊了这么久。”他在威尼克未发现时最后瞥了一下钟表。
还算够。
可威尼克早已抑不住情感的爆发了,虽然忍耐,眼泪还是从他眼边冒了出来,又冒回去——至少在这个地方不能够...他迅速用另一个话题来逃避自己:“是证据的问题,一是石榕的坠楼案...案发时间大致是在上上周末,可是,船舶公司那遗留的收据确实您在这一周才买到船票——而同行者也证实您是在那天来的,没错...那就是外公、”
那个家伙,沾草在心里嘟囔。
威尼克接着说:“另外就是,在芬泽过去的案子里——就拿第一桩酒吧的案子举例,医院证明在‘A’字符号留下的当晚您正在医院做修复手术,而护士也证明您一晚都没出房间——太巧了,您的病房就在值班室的对口,可这样的话,谁又能一边在病房一边对死者下手呢?”
“也许我会爬下去。”
“不可能,那里离地面差不多二十米远,而周围也没有可供垫脚缓冲的地方,所以不可能...”威尼克又疑惑起来。
“反正现场不是留下了指纹么?你们去比对一下就可以知道。”
“可是,就其他几桩案子中,却并没有父亲你的指纹留下...我比对过了,凶手留下的,理应承担着罪恶的指纹是和你不相匹配的——而且,在案发第二天,也就是您出院的那天,有人曾亲眼目睹到一个神神叨叨的身影溜进了业已关闭的酒馆,而显然,那人是没用钥匙的。”
“你是说,那个人是我?”
“我不能完全确定,但至少,父亲您在我小时候是演示过这种事的。”
有么?男人眼睛深邃起来,但这样的回忆已经没有被他记住的空间了。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大侦探。”他只用这种语言搪塞过去。
“我想知道,您到底是不是‘芬泽杀人狂’,还是说,有两个人、三个人乃至更多人因一些原因交替作案,而又恰巧在技艺上做到了惊人的相似?他们都从未落下破绽?”一种前四十年里从未有过的光芒在他眼睛里闪耀。
“呀,”谁知父亲笑了起来,手掌微合,“谁知道呢。”
他没有再为这个问题说一个字。
……
临别的时候终究到了,面对沉默的父亲,和推门进来醒示现在“已到时间了”的步兵,他也只能沉默。某些人眼里真相毕竟是不那么重要的。他欠起身来,用满怀遗憾的目光扫了扫这些步兵们——他们果然身后还存留着“荣耀”的痕迹呢。与正常行刑不一样,石泉总统非但将地点设在了纳弥图尔西侧的无边深山,就连选取来的刽子手都必须满怀“信仰”的力量。他们是未随上一时代死去的遗种,在这一纪,依旧保存着信仰的辉泽。但消烬的那天兴许也并不远。这些士兵以要将秘密保守一生为代价接受了这份荣耀,而现在,一切正是要开始的样子。
“有劳了。”他鞠了一躬,未及留意父亲有没有在看自己便溜出了门外。
……
青天之下皆是碧色,自走入这片四宿青葱的森林开始,我的心,便没来由陷入了平静。安宁象征着不再遗憾么?来不及多想,他们便将我的肢体捆在了木架上,一边绑还一边端着枪送来警惕:想必石泉或者其他人还是对他们说了什么东西。但我笑着,欠身——但已经欠不动了,故只能点头像他们温柔致意。这一举动显然惊动了持枪手,甚至险些走火让子弹冒出来——可是,当一看到我并无举动,只是任由他们捆住手腕和双膝时,那分警惕也渐渐淡化。我能感觉到,感觉到身体因本能而试图抗拒的丑态,但我用意志支配了这些。这些绳结明明是可以解开的。我细心观察着他们的举动,很快便留意到轻轻的颤抖——那种像是在极寒天气中脱下手套的战栗,而这点在为我绑绳、也就是离我愈近的战士上尤然。冰窟的气息似乎正掠过他们的体魄。已经有人在打哈欠、喷嚏,或者是牙齿打战的声音——他们几乎要松开双臂了,可一直到最后也没有。就绪时,勉强长出一口气的他们,我低头着表示感谢——但听到声音后,他们却像陷入了梦魇般浑然停住,不知在因什么而思索。但如今,这种魔力也早已失去了效力,他们很快清醒,迷蒙,随即便转身离去了。那些事情好像从未发生过。
他们的枪口藏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但或许正因如此,现在周围才那么寂静吧。执刑员的身影渐渐隐没在林中,也许是去查检弹匣,或者回到他们该持枪的地方。我预见到的那些日子都并不远,也许是此刻,亦或者下一秒,数粒弹光便会从不同角度朝大脑射击——而这却是我无法预测到的。我能察觉到身体的变化,察觉到自己在勃起,以及那种异样的、巨大的快意漫过全身。这又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呀?恍然间,我好像找回了青春的样子,长寂已久的虚无倏然点亮——我的生命里还有这一种闪耀的东西。
握住了。
大脑是先于耳朵感觉到痛楚的。当我回过神,再将眼睫承托起光明时,鲜红的血色便歪曲了面前的视线——不,是更里边的变化吧。发觉弹声穿透耳膜的那一刻,来不及呼吸,大脑便在子弹的交鸣中驾驭了痛楚——而“思考”的能力也将于一瞬泯灭了...我还能看到身前的影像,虚无...但它们即将就变成灰色的一切...我看到时光在自己面前分解,世界亦然,都化成了物质规则破坏后的另一截面:崩解的天空变成了大地,而大地上,前所未有的生物与物质正在生长。我知道这是自己的想象在破碎——那些用一生积累的欣悦、幻想与经历都在记忆的大洞里流出,直到连灵魂的媒介也枯萎...会有那么一天的,而于我,便是下一瞬吧。
这不过寥寥数秒的意识,却在冻结前有了要成为永恒的迹象。
可我霎时一怔——就在光芒虚淡、无神双眼几乎就要黯淡之时,我看到...我看到...我——我看到了她的身影。那本应被时光彻底泯灭的样子又一次在我面前重聚,层叠蓝光,慢慢就浮起肉色了。在那...是在那么?...我忘记了原本所惦念的东西,只是伸手,像过去的无数次那样微抖、微颤地贴上她脸颊——但这一次...这一次真的摸到了...原来是这么回事么?我笑起来,握实她愈加凝练的幻影,笑容,以及更多能充满“过去”的东西。原来就是这么回事。她的脸上又绽出那种熟悉的色彩,带笑,柔眉,终于与这个世界理应具有的肉色连为一体。她还是那副活力的面容,青年时,爱着时常有的那样。初见时的活泼目光还在她脸上。
“我们回去吧。”
话落,她便和我飘散在一起。
……
在检验爱尔·蒂纱的尸体时,执刑人员发现,在他眼角下差不多五厘米的地步,留下了终结的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