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车上的人们紧闭双眼,要么打盹,要么就在看着他——沾草先生还是那么安静。从监狱到审判所的整段路程里,他总是一言不发,静谧的神祗听不到手铐在空气里的摇晃。总统曾告诫他们,一旦发现沾草有武力夺取枪支或车辆控制权的举动时,必须立马制服他——可是,他们看着正静静笑着的老人——他怎么可能会有那种力量呢。
即便,他曾经可能是爱尔·蒂纱大人。
然而,静谧的气氛,人群的拥堵还是超出了他们的预料,整整一个小时的时间里,他们都在这条不足一百米的小路上迂缓——听说是记者中也冒出来个了不起的人物,费了很大力才将她赶走。但一切终究是结束了——押解很顺利,没出现伤亡,甚至没出现中途阻拦的情况——还是说之前的举措已经让“他们”死心了呢?铁门关闭时,响声里的坚固让每一人都那么舒缓。
……
莱德庞克再见到沾草时,他正用彩笔在墙上画画——虽然犯人不被允许在房间里画画,更不要说拥有画笔,但是,典狱长还是满足了他的愿望。虽然这一行径招来诸多质疑,冒出了许多“如果他利用这些跑掉了怎么办?”“你这是滥用职权!”之类的疑问,但一切终究在另一些人的努力下平息了。将军在这一进程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但现在,终然不是他一开口便能彻底鸦雀无声的时代了。
该说果然是老了么。
在那天,他和典狱长先生一同为沾草送来画笔,未道完谢,他便转身踱步过去,在嵌有栅窗的石墙上涂抹起来。典狱长先生当然也皱一皱眉,但很快,释然微笑便洗礼了刚刚郁积的一切。
只有将军怅然若失,他明显感觉到,沾草身上爆发出的是前所未有的东西。
他也没见过的东西。
他与沾草的相遇至今在世人眼里仍是一个谜,没人明白,为何唯有将军能与沾草走的那么近,能与他一起吃饭,一起闲聊,也是沾草唯一愿意交往之人——当然,仅限于“爱尔·蒂纱”这个身份而已,只有将军自己知道,他和沾草,终究还是隔着一层厚障壁的。
他早已摘得暮光了。
他们在同一期入伍,并不知道对方的身份,更不知道对方会闯出怎样的荣耀,那时的他们只是两个被国家征集的新兵而已。然而,面对战争,莱德庞克发现沾草总是有一种病态的激愤——不同于他的谨慎,旁余人的惊恐与怯懦,只有沾草一个人拥有了那种“探索”的欲 望。他像搜集素材一般在大地上完善自己的艺术养料,渐生渐强,最后几乎“不死”起来。莱德庞克知道他在半夜之时经常捣鼓一些零件,那都是从战场上捡到,或从其他器具上拆卸下来的。他并不吝惜这些,只要询问,他便很乐意把自己的成果与大家分享——可惜,出于傲气、蔑视与对他孤僻性格的恐惧,他们整个小队的人都不愿向他低声俯首。只有莱德庞克承担了这一切,他也成了沾草的第一个朋友。
就在战争结束之前的那段岁月里,为玉石俱焚,邻国阵地里活着的士兵都换上军服——纳弥图尔军的,潜伏在黑夜中不要命地隐蔽起来——而待到第二天,大战爆发,他们便在阵地之中忽然“倒戈”,扑入人潮便引爆身上的炸弹。那一战堪称卫国战争最惨痛的一段历史,而明明,他们很多人都是该在战争中活下来,几天之后便能与亲人团聚的。
虽然战争并不只是一次而已。
莱德庞克与沾草的小队亦是爆破的对象之一,然而幸运的是,幸好有沾草准备的特质面胄,冲击波超压并未伤到脑袋,但爆炸巨大的破坏力还是让他们陷入昏迷。当将军醒来时,天已是极夜,看不到月亮,也不见什么影的轨迹——而就在他意识模糊,正思索着怎样回到营地的时候,他忽然注意到了远处的篝火:那里是高处,在那,理应能看到整个高地的形势。想到这,他即刻跑上前去,全然忘了那里是否有敌人的可能。将军是幸运的,因为沾草正等在那里。
“哟。”看到将军,他便笑着招招手,匿月之云好像也有了碎裂的迹象。
“比查瑞...”太过惊异,以至于将军下意识地就说出了沾草的本名,他赶忙跑过来,要用土掩灭火堆。他压低声音说:“你这是干什么,敌人说不定还在...”
“莱德庞克!”可他马上打断了将军的动作,将小心护好的小火苗托好,重新递交到另一片叶子上。“放心,已经没事了。”他看上去好像根本不知道灼痛一样。
“怎么会...”将军仍忌惮地观视着天色,但不幸的是,周围还没亮到能把一切都看见的地步。
“你呀,做什么都这么小心,但还真算是你的优点呢...”沾草笑道,“也许你能成为将军。”
“我?我吗?”莱德庞克咧嘴道,“要那样就好啦...哪有这么冒失的将军呢...另外,你在烤什么?”
“肉。”
“这地方你还能找到肉?不会是...”这回轮到将军吃惊起来。
“喂喂!莱德庞克,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也是,你总东找西找,便将东西找到了。”
“那,敬一杯吧。”
他们举起肉串,咚的一下交鸣在一起。
……
“他们,又到底怎么样了呢...”
“死了。”
“果然呢。”
就着微光,其实莱德庞克已几次起身,去视察可能找到的战友...的尸体。他也很期望能再找到一个活人,但黑暗中,留下的却无不是碎损的头颅和肢体。虽然对战争早已习惯,但一想到熟悉之人一夜间就殒命疆场,还是以这样恶心的面目——他便忍不住呕吐起来。而对这,沾草只是在火前望着他,并不声张,也没想要帮忙的迹象。
火快烧完了。
先行部队据说已继续前进了——胜利就在眼前,哪怕残忍,烈士们也只能把尸体留在这里,而让那些不愿辜负他们之人去实现未竟之梦了。这都是沾草告诉莱德庞克的。好像,他醒来时先行部队刚刚搜寻完伤者(勉勉强强而已),然后便将他们草草安置在周围便上路——很遗憾,在这个地方受到影响行走的伤害几乎与死无异了。莱德庞克也发现自己身体上密布着绷带,伤口,以及明显渗出过的血——可这又是谁给他包扎的呢?虽然沾草随意答道“他们路过时给你治的”,但在物资紧缺、医疗人员紧缺的现在,他又怎么可能享受得到如此优秀的包扎技术呢?他明显看到,绷带缠得非常仔细,不仅有效遏制了渗血,还干净得几乎连泥土也找不到——而唯有沾草的那双手是和它一样干净的。
答案很明确了。
后来,他们从部队退役,又入伍——直到他做到将军的地步。自从成为爱尔·蒂纱后,沾草再也没服过役,理所当然换上了一副新面具生活。然而,他总是没变——不知是不是做过什么的缘故,那双手和那双眼睛总那么干净。是他一直要和沾草赖在一起,一起出行,一同游乐——然而他知道,在沾草心里,那心中最深处,是有着他永远无法理解的区块的。
现在,那一切都变了。
……
将军直到几天后才来见沾草——卸职流程虽然麻烦,但也总算搞定啦。他在石泉的不解和困惑中递请辞呈,毫无保留、毫无征兆地卸下了至高权柄。这则消息发出时,政府高层第一个念头是难以置信——这怎么可能呢?那个莱德庞克...而更往上,几乎就站在王座旁、而又终究难以碰到王座的人们更是紧锁住双眉:他们无论如何也不相信有人愿从那走出来。然而这一切是真的,那天,卸职仪式上,他们都亲眼见证了将军的远去:他掷下了前任皇帝曾赐予他的圣剑,叩头,然后又把所有勋章“叮叮滴滴”地洒在了那里。他大可不必那么做的。
从那以后,墨恩(moon)·莱德庞克拍拍手,只算是一个老人了。
“摄政将军”卸职的消息一下就滚动了世界,规模之大丝毫不亚于沾草的受审——而受众是不同的。达克尔·沾草终究是上个纪代的人物,又是学者,伟大自然只能被少数人熟知——而将军可不一样了。作为纳弥图尔国唯一的上将、元帅,或者说实际上的掌控者,他拥有无比想象的权利——而“威信”上,更是可和传说中的拿破仑相比。虽然民众、媒体的国内外人士对他的意图总揣测三分、污名化,甚至做出了“摄政皇帝”这样的名号,但唯有真正接近纳弥图尔政权中心的人才知道:将军从未染指过这些东西。作为纳弥图尔军队的最高指挥官,又作为政府明面上的最高领导人(总统是要对他采以恭敬的,至少在石泉以前是),他几乎拥有翻手就改变国家的力量——然而他放弃了,墨恩·莱德庞克的确拥有改变世界的钥匙,但他就像放弃了一样,终日退居光芒幕后,任由时间和记忆来冲淡自己。曾追随过帝国皇帝,又亲眼见证帝国毁灭的莱德庞克深深明白,和平年代是不需要像他这样的人物的。
但纵如此,他承担着非议,承担着骂名,兀自一人去等待另一个自己。他在纳弥图尔最为脆弱的阶段守护了这里,铁血,培育,用威名去镇服群僚,一直等到一个真正能独当一面的人物出现——而他正是自己曾最为器重的部下、当今总统石泉·莫戴斯特(modest)。
他永远忘不了那天的景象:那个阳光尔雅,单单一笑便能让人感到舒适的上空,石泉坐着热气球朝人们挥手的情景。早先他还担心石泉是否能应对那些门阀、政客和那些思想陈旧的老东西,但石泉果然没让他失望。他的才能是确实的,那天,莱德庞克亲自坐到副位鼓掌,他就是纳弥图尔的下一代“希望”。
在这世上,唯有“忠诚”和“荣誉”是以【死亡】才能度量的。
真是遗憾。
从那一天起,他其实就开始退居幕后了——虽然一些必然之事还须经由他来处理,但石泉卓著的成长还是让将军欣慰异常:想必用不了多久他就能赶上我了吧。他彻底地放开权柄,一件一件地交由石泉来做,而总统也当然证明了自己。终于,绒白之羽逐渐丰满,终于到了能高傲飞翔的一天。正是在这样的盛大中,将军退居到幕后,彻底将一切事——除军队以外交由他来做。石泉似乎唯独在这上面不感兴趣。
然而,虽然他已把实际权利悉数下方,不明其事的世人们还是畏惧着莱德庞克:那个操持军队,一心想发动战争的魔鬼。这种观念在媒体的煽动下长驻不绝,哪怕是石泉想掩饰也只会被污为“其实是将军的说法”。总统曾为此多次像将军表示歉意,但莱德庞克好像不在乎这些,只是笑着,又仰望向更高之处了。
将军还有他的梦想吧,石泉这时候总会想,不那样的人是不会喜欢看天的。
……
人们可能会想过许多次“将军去了哪里”,但无论如何他们也想不到将军竟来到了这个地方——石榕国家监狱的底层。在濒临审判的前一夜,他获得授权,避着雨,全以一个普通老人的身份来到了这里。守卫将士们都是一惊,有些甚至还热泪盈眶地看向他,走上去要和他握手。将军宽容地接纳了这些,没有利用,完全经公事公办递出了图章——上边果然是总统的笔迹。人们主动为他引路,说笑着,一直到那扇门之前才停下来。他们明白沾草先生是不希望有噪音的。
开玩笑呢?听到这的莱德庞克笑道,他可是囚犯。
沾草果然在画画——像他说的那样,整日整夜待在这里。将军很清楚沾草的习惯,那就是:无论是谁都不准在我想事情时打扰我。他年轻时曾因此事多次惹沾草发气,但后来,却又宽容的和解了。创作之中的沾草和生活之中的沾草是两个人——他的灵魂会有明显的改变。
于是他就坐在那里,直至天灰,静候着沾草的比划。终于,他停下来,像是终于满意了似的对着画点头了几遍,随即回头,拉着哈欠像是刚运动过一样疲惫起来,看样子马上就要睡了——然而,他还是瞥到了将军,眼中冒出一色神采,却又好像格外虚无。他也坐下来,隔着铁栅,铭刻在将军的对面。
“比查瑞(betray)。”将军盯着他,刚一开口,便不明白要如何接下去,于是便沉默。他看到沾草一点点挪头,凝视,也像他一样确定了焦点——说来奇怪,其实他的目光是一直盯向这边的,只是没有意识而已。大约几秒过后,一点灵光闪烁一般在他眼中冒起白点,随后,生命也渐渐在他意识里涌现了。
“哦,”他迅速变出笑,“真是悠远的名字呢。”
“为什么?”将军眼里满是悲伤,却已不再从身体中碎落。
“你还不明白么?莱德庞克。”男人没有回复,只是高高将左手举起。将军看见了由透气窗所裹满光影的手臂。他的声音继续回响:“树。”
“树?”将军几乎是下意识问道。
“在最合适的时候,光会把树的每片叶子都照亮,任其光芒,而又不至一叶失宠...”说到这,他抬眼看一看天,并未从窗外的云段中获得什么回馈。“可这种光芒并不会永驻,一旦书目持续生长,变粗,变大,新的莹叶和枝干便会将光芒分导,日积而下,最后所有的下层叶片都死光了...虽然其中某一部分会因进化而活下来,不再慕求更多的光芒,但那终究与原来是两物了。阳光无论怎样努力也有自己所触及不到的那里,而果农和修裁工们,也会定时减去那些无用的枝叶以保求质量——但我不会满意的,我想找到一株既能不断生长,又不会因新叶长出而挤占光芒的树,这是我此生唯一没有找到的答案...”
“沾草...”莱德庞克摇头一叹,他明白了。
“当新叶享受阳光时,旧的叶片一定很绝望吧?它们眼看着希望被褫夺、自己一点点沦入阴影,受欺、愤恨而无能为力——而更龌龊的是,兴许最下面的那些叶片才是树自己最喜欢的...所以,树必须有选择地杀掉自己——虽然没有【情感】的它们是做不到的。”
将军接道:“就不能考虑另种一棵吗?”
“一个人,又岂会有两棵树呀。”笑为回答。
将军喝问道:“那这样的结局便是你期待的么?从今往后,你也许不再有‘生长’下去的力量了!你只会继续带着这个遗憾而已!”他的声音愈大起来。“我真不敢想象你会做这种事!”
但男人只是笑笑,像是早已预料一切,又像一切早已达成。
“将军,何必动怒呢?”
“我怎么能不动怒呢?是你...是你...对了!是你对吧?当时在战场上给我包扎的家伙,才不是什么医疗兵!我一生都在以你为标杆,可你怎能...”
“你并不需要以任何人为标杆。”
“可你又怎能对我的梦想进行界定呢?”
将军几乎咆哮起来,他也是第一次在沾草面前发这么大的火——他终于明白了,明白为何从那通电话起自己便闷闷不乐,并升起了那样的念头:他一直以为自己已足够努力的追赶了,终有一天,虽然也许没那么厉害,但他也许还会触摸到沾草的“程度”。但这只是奢望而已。现在的他格外清楚,那一境界是他始终无法承认、淌入的,而正因这一刻梦想才破灭,他才变得格外癫狂。他终于明白了沾草的“本质”,虽然还是无法表达,但他真实“感受”到了——
就从他默坐的那里。
男人眼里的情绪消失了,和方才一样,他又回到了那种蔑视万物的状态——但那笑意却是始终存在的,像是他飞升时所独自截下的眉目一样。他缓缓说道:
“我并不期许任何结局,任何故事,或是所有能通向【未来】的地方...漫长寻找里,我已寻到超脱之境了——从这些稀薄的树木阳光里...”
最后的故事,莱德庞克已听不清了,他第二天清醒时已是在旅馆的卧榻——据说是狱卒们送他回来的。可梦虽醒,沉睡之前的那一些话还是刻在他的脑中,可经颠簸,却也只剩下最后一句了。也正是这句话一直在他脑中回响。
“我站到了树上。”
……
感受到那个男人的到来,我的心仿佛有所感应似的驱使自己停下了笔,站着,轻而易举就将茶杯握到了手里。它还有些热呢。在轻酌了几小口后,我果然听到了门那边传来的皮鞋声响。
和浓郁的死亡味道。
他一进来就在看我——难怪,这也是当然的——只是不知那浑浊的眼珠里包纳了什么。他还是那么年轻,我想,虽然鬓角连白色的须发都无法长出了。
“沾草。”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接着,以一种久违的口吻训诫道:“你又做了一件错事。”码头上的旧日时光似乎又回到眼前了。
岳父大人。
“您总能看到我狼狈的样子。”我将身子倾倒一边,几乎要睡着的样子。
“我今天不是来听你说这个的。”男人沉下脸。
“噢,那又是什么事呢?”
“沾草!”他喝道,“做出这种事情,你就没一点愧疚、或怜悯之心吗...威尼克从小就以当警察为梦想,亨利更是以有你这个爸爸为荣耀...哪怕,哪怕依特美提(Eternity),对待冷漠无常的你,他的爱还是那么牢固...可你,可你看看自己做出了什么事情!”
依特美提,依特美提么...她的面孔再度在我脑中浮现,连同那过去的,焕发过的温婉时光——然而也就是这样了。我本以为自己会痛苦,然而,通往过去的情绪虽然眼看就可触摸,可一伸手,终究隔了层厚障壁了。我没有感觉到愧疚,没有感觉到温婉,甚至连过去回忆的色彩也握不到。明明是不该这样的。
“你当初便对他们不管不顾,现在更是...”老人已经抽泣起来,声音也扭扭斜斜。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院长先生这个样子。可不待他继续开口,身后破开阴影的闪动便惹他惊乱地回头,还来不及阻止便得到了一声抱歉。他只好嗫嚅道:
“亨利,你...你怎么就出来了...”他无力地将阻向他的手落了下来。
“抱歉,外公...”男人扶起他,歉憾地说道:“我想看看父亲。”
“不是说最好别出来么...唉...”老人自己把话咽了下去,不再作声。
啊,亨利...看着他,我由衷地露出微笑——有多少年没见了呢?和威尼克不同,作为赎罪的一部分,亨利的后半段童年是由我养大。自我从阶梯上坠下的那一刻起,亡妻的诅咒便无法驱散地留在我耳畔。我无法容忍自己对孩子那样的错误,以及对伊特美提,那样卑鄙而背叛的爱。我用尽一切去弥补她、他们,先是供给最好的教育,紧接着,便竭尽所能在爱好上辅导他们——我的孩子还是有天赋的。虽然威尼克始终不愿原谅我,就连偶然回家吃饭都要一个人端着盘子上到天台,但我相信这一切总归是会改变的吧——每当看着将盘子舔得干干净净的亨利,总笑着说“明天去野炊吧,爸爸!”之类的话的亨利,我就觉得自己做的这一切兴许有些含义。而也总在这些时候,亡妻给我留下的诅咒会虚淡一点。
这种感觉又究竟消散于何处呢。
我抬起眸,呀,他也长成一个小伙子了呢。我不由又笑了起来。他在忍住,忍住不让自己痛哭,不让自己在父亲面前丢脸,最后还是禁受不住流起泪来。我抱住他,隔着铁栅,虽然不能全无保留、全无间隙地亲密温暖,但,某种东西还是可以传达到的吧。
“你以后也要坚强地活下去啊。”这是我唯一记得的话了。
“爸...”他也环抱我,颤着的手埋怨着又有苦痛,“你怎么...你怎么...”他重复着,却怎么也不能把这三个字以外的意思啜泣出声。但我确实感受到了哦。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太用力——都这么结实啦。
我还记得,你当初还是个爱哭的小鬼呢。
整夜我们没再说一句话,包括老者,他也只是坐在一旁默不作声,静静看着抱着的父子。他们是托威尼克的关系进来的——或者说是石泉的主意吧。只有威尼克还和过去一样不愿来见我,但,这也是当然的吧。
我的肩膀早就湿了——廉价的旧衬衫终于的防水性上薄弱了一些吗?但那已留有父亲的味道了。不知不觉间,亨利已睡下,倾倒,几乎就要跌倒地上。我和院长同时抱住他,轻拖,最后移到墙根底下——火炉的温暖勉强能让他安眠,但也只是不会感冒的程度而已。待到夜熟,人也睡深,院长先生坐下来,点出一支烟,不顾可能的皱眉便吮吸起来——而这也是当然的吧。
“要烟么?”他递给我一支,好像早知道答案似的。
“那就来一根吧,兴许是最后一支了。”
他给我点火:“有时我总感觉你像是变了一个你,”薪火离开,一点一点缩到火机内。他吐出一口气。“但有些东西始终和过去一样,只要看到你的眼神,我就能明白在你灵魂中最为深邃的东西始终没改变。”
我嗤笑一声:“院长先生还知道我有什么没变吗?”
“这种东西说不明白...但我敢肯定,有些东西是没变过的...那更像是一种纯粹、纯真的性质,而又于孤独中完美契合。”
“纯真么?”我将舌头离开上颚,五指拨着下巴思索起来。“我倒没思索过这个问题呢。”
“所以我也很疑惑,你到底是不是具有这一【属性】...毕竟,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你从少年时期就已决定好自己的结局了——哪怕在我进到琴房,撞见你和伊特美提约会时也一样。”不知不觉间烟头的火烬便熄灭了。“——哪怕你愿不愿去想,明不明白,你已经在那时想好自己的命运了。”
“可这怎么可能呢。”但他很快就挠起头了。
是啊,怎么可能呢?我笑着。我的命运绝不该这样。
“话回正题,你还没告诉我怎么办呢——”老人又一次压低嗓音,“你要怎么给威尼克一个交待。”我能感觉到他的紧张,兴许就连他自己——哪怕我自己都无法为这个问题找到答案吧。
但我只是看着他,律动着,既不给出答案也不向哪眺望起来。手指律动着弦声,而渐渐的,窗外寒气也愈加剥落了。周遭一下子冷下几度,就连我也不经意地寒战起来——但那已经不重要了。我停下仿若在敲动琴键的右手,半倚上身,用一种并无法给出答案的语调开口:
“他已经成功长大了。”
……
没人明白威尼克是否见过沾草,质问他,或只环视于远远的角落。他们父子间的谜题的确深显,几十年后,甚至还有记者为此进行过专访——但在现在,毗邻爱尔·蒂纱审判的日子面前,再不会有任何更为重要的事了。那天依旧是绚丽的阳光,宣判场上,里里外外环坐了许多人——他们大多都是未经或许而擅以为陪审员的家伙,军警试图阻拦他们,却又在政党两派的势力间反复摇衡,最后也不知该倒向哪边。拥进这的人越来越多了——而明明,这里是全市占地面积最大的石榕广场。
这也是总统先生预料到的:他早明白那天必然人山人海,而这样的人数显然在法院里是安置不下的。虽然他也有找到党派代表人物,试图停止争吵、派军警保护、保密审判的愿望,但直到这他才直到这是无力的——两党高层中都有支持爱尔·蒂纱的一派人物,而先前,他们显然是没有露面的。这群蛀虫,他狠狠锤了一下桌面,骨节传来微微僵疼的碎裂感——直到这个时候还要为自己的权利争吵么?与正常的大选不一样,出身低薄的石泉·莫戴斯特几乎是由莱德庞克将军一手“抚养”,他用自己崇高的声望与势力轻而易举就为他谋得了总统席位——而那以后,在他将毕生愿望托付给自己后,便就真正烟消云灭了。他亲自退开了权场,悉心休息,全把事情放给自己做。长期的练习、莱德庞克的禅位与国家形势的紧张迫使他尽快适应着,而又果然成功地适应了这一切。现在的石泉·莫戴斯特是足以和各大势力分庭抗礼的——而除掉他们,显然还需要更多时间。
他眸光一冷。那些日子不会太久了。
为防拥堵、推搡及踩踏事件的发生,他总算争取到在石榕广场审判的权力——这是史无前例的。历史上,至少是近期的历史上,从未有过将一个公众人物以这样的形式进行的审判,大多时候,曾经所把握的风光都只会消逝于政 治犯囚牢——而即便这样,即便廉耻得有若这样,他们想必也是不容易接受公审的。胸中的正义,绝不该以亲眼目睹到背叛为终点——尤其,是那些相信民众,而又为其欺骗之人。
沾草身上绕着镣铐,赤脚,依旧像过去一样未将铁链晃出声响。阳光一洒到他脸上,宛若斗兽场的坐席便发出了震天响声——为图审判,这里早在十日前铸好了高矮不一的看席,远远看去竟真有一点罗马的味道——而这都是国会里的先生们为观众精心打造的。工程总共用了十天,几乎可以说是奇迹一样的速度,而又或许是经由了奇迹的催化吧。
聆听着众人的呼喊、啸声与咒骂,他总是微笑着朝看台回应——不知为什么,明明隔着很远,人们都有种寒噤的味道。但他很快就开始注视下一秒。在他从车厢走至判台的整个过程里,他总高瞰着观众和蓝天,也把握着渐随他摆动的音浪,缓步踱去了。他对自己的一切行为供认不讳,而这早就不重要了,早在阿道夫·奥布莱恩把证据带来时,真相便已浮出水面——而接下来要做的,都只是形式罢了。从爱尔·蒂纱失去那张由权利编织的防护网开始,他所从别人那得到的荣耀、阿谀与畏惧,都成为了时间碎屑中的沙土。
这就是“终点”的感觉呀。
他笑着,几乎是与过去一样高高仰视着蓝天,全然不顾法官们的发愣、观众的怒骂与一波波不留情的“死刑”呼喊。现场几乎因声音而震了起来,音浪荟萃,空间都甚有扭曲的痕迹——至少是有一种力量裹挟在其中。大法官们还沉浸在犯人干脆的告白中,他们原以为,沾草至少会抵抗,或至少有一些机会去援救的。但现在一切都完了。舆论的声音和呐喊呼唤起野蛮,远远的,甚而至有几块石子间携砖块飞了过来——真不知道他们是在哪发现的。早在审判开始前,最高法庭就依律法向民众公示了沾草的面目——而其中,自然夹杂有奥布莱恩带来的证据。一切早就被注定了,所以,现在的石子、砂石,也是早被注定之物。但那又怎样呢?看台与审判台相隔足足有百里,而观众席前又布有铁栏和军警的保护,谁又能赶紧来?——兴许他们会有枪,可这个念头在沾草眼里连闪过一瞬的资格也没有。能让他注目的就只有蓝天啦。
没有悔罪的蓝天。
一些原本支持他的人见到沾草认罪,同样认为心中的什么垂落了下来。他们原本还会和周围的声音抗衡,不顾愤怒、不计后果地怒吼着“重审”的口号,可就在他认罪的那一刻,这些声音都散了光,沉默,竟而至于也成为了风暴之眼。
不再饶恕。
就在这时,男人的头垂了下来,回目,醉如以往似的环视于观众——而这一会状态变了,被他所看到之人并没再入过去一般感到沁骨,相反,一种和谐的暖意从他眼中悄然游曳。但他们还来不及品味这种变化,那种眼光便移去了。
他身体里没有泄露出一丝情感——悲伤,犹豫,对死的恐惧和迷茫...这在所有死刑犯身上都会涌现的情绪在他身上竟然没有一丝展现。这一点是唯有站在他面前才能意识到的,所有法官都清楚,面前这个男人,爱尔·蒂纱,达克尔·沾草,他没有任何流动的情感。那双眼睛只是穿过他们的躯体望向天空,束则,法律,却全不在映象之内。
他甚至连动作也没有。
只有在盘问时,男人才会准确而微笑着清醒起来,谋杀,剥皮..乃至石榕沸沸扬扬的那桩坠楼案,沾草都悉数承担。他没有再要掩盖的借口了,没有需要掩灭的证据,也没有要存活下来再做点什么。法庭首次不出示证据判了案:沾草便是一切罪责的推手。
这也是无奈之举。早在先前,坠楼案发生的时候,“汇集了那么多警察总监却无法查明案子”的消息早就由媒体推波助澜,发展到再无法控制的地步了。民众们很轻易就怀疑起总监的能力,国家警察中心,乃至整个警察系统的腐 败来。但怎么总能这样呢?为什么人们总能漠视那些理所当然的恩惠,兢兢业业、甚至付出以生命代价的案子,而只以某些片面的失败夸大其词呢?——人们向来是不太管这些的,他们一定会说:你们是警察,理当解决好所有案子,对,的确,警察照理说是该如此——可谁又能对没线索的东西下手呢?难道医生明明未发现病灶,却就非得开刀不成?这显然是不行的,因为,病人万一因此而死,医生便可能要去承担更多东西。
没有办法,我们社会的大多数人、尤其是现在社会的大多数人,都急切于证明自己的意志——即便许多东西都没有他们想的那么简单。
但一切总算是结束了——沾草先生认罪可真是帮了大忙呢!不管目的怎样,负责此案子的警员们都松了一口气——其实他们早就知道这桩案子破不了了,只是碍于舆论,不得不在黑水之中摸一摸而已。“线索总是有的。”他们总喜欢这么说,“没找到只能说明你没那么努力!”
是的,他们总是这么说。
审判趋至最后,到了此刻,沾草已离开,正准备搭上回程的汽车——而喧哗也在这一刻又大了起来。人们当然无法饶恕——不仅是出于获知“真相”的态度,更出于对他“跋扈”的态度。即便隔这么远,观众们也明白:他是并没怯懦的。作为犯罪者,一个至少曾经学习过“礼法”的人,他竟然没有在明知犯罪后获知忏悔——这样的人一定会下地狱。即便隔着这么远,即便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动作,乃至一个站立的姿态,但观众们就是清楚:他没在害怕,那个男人灵魂中散出的什么在告诉他们,沾草是不会因此而畏惧的。
可他们心里发毛:怎么会有这种人?但这种惊恐一下子就被群体的力量掩盖了,他们叫骂着,一轮又一轮投掷着身旁的杂物,即便他们也明白,这不过是徒劳而已——但现在必须得做点什么。一些飞物穿过铁丝网砸到了军警的特质钢盔上,他们回过头,端升枪口似乎想阻止暴 动——但却是无效的。他们不可能开枪,不可能为此而承担可怕的后果。
所以,他们渐渐后退了,竟然一个个退到几十米外,在飞石并未能砸到的地方守卫下来——至少铁丝网不是单靠人力就能通过的。他们也抓到了闲暇,回过头,真正像观众一样去看着沾草。他几乎要上到车上了,但是,的确有一种特殊的味道从他身上逸散出来——这是即便不用谋面、不用深交,便能在某一些人的身上嗅到的——但,那种味道并不是孤独、灰败与寂寥,而是另一种...
一种更像“光明”、“慰藉”与“希望”的味道。
……
第二审判的日子很快就到了——虽然民众一致抗 议,说这是不需要的。的确,在证据确凿、而犯人又坦诚认罪的情况下,照理说是不需要第二次审判的——但是,爱尔·蒂纱尚未彻底虚幻的名头和宪法的特殊要求让他们不得不这么做:要是莱德庞克将军在,他也会这么做的!这是石泉总统对全国人民的回复,即便,他可能将为此丢掉很多选票——托媒体的福,也会因此受到国会某些家伙的层层排挤——但这一定是有意义的。近来,国会又讨论起“撤销这一法案”的要求了,所幸,并不是每个人都那么浅显地愿意其通过。没有人不会料想到未来的日子,没有人愿意为此而失去机会平冤昭雪。
但与此同时,国外的压力也越来越重了——据说,某些国家的元首还不肯放弃,聘以重金、重压联合起来,试图得到爱尔·蒂纱的消息——或是说买到他的命。但唯有这点石泉是无法接受的——因为他明白,沾草先生的梦想是什么,而他也不允许有任何人再来玷污这个梦想了。但也许还是有一些人绕过重重阻碍来到了那里,与沾草对话,希图得到一个答复——或者直接把他掳走。但他们注定是要失败的,因为,这些人要不灰溜溜离开,要不就沦为狱中、或者监狱周围的尸体。这种事近些日子又多了起来。
看来时间不多了。
最后一日,还是莱德庞克来看他。
“你引起了骚乱呢。”将军的胡子越来越长了,几月不见,他的胡须竟然就白上了许多——兴许是不再喷漆的缘故吧。他脸上的面容就如他们在火车上一样,随意、轻松、快乐着。他说:“外面都要乱成一锅粥啦。”
那天回去以后,在路上、床上,乃至在餐厅吃饭的时候,他都在对沾草的话细细思索,眉头愈皱愈深——然而,他终于想明白了,笑容在这一刻回来,而身形,好像也因此硬朗了起来。
一小会。
“既然你来了,那想必结果已经出来了吧。”沾草也一副轻松的样子,“天真”这一种东西好像在近些日子里逆流回了他的双眸——他好像真的在向少年生长。
“不假。”将军只扭着筋骨道。
敞亮的辉光照进房子里,这么看,倒像是下午的颜色。他们没在探监室里——听闻将军要来,典狱长主动把自己的寓所招待出来(听说他也是将军的崇拜者之一呢),然后便歉身弓着手倒退了。“真是的,明明我已经不是将军了...”莱德庞克舒眉道,却发现沾草不知不觉站到了落地窗前——他好像特别喜欢这种能看到太阳的地方。“你也不再是比查瑞·沾草...”
“将军。”男人回头,倚窗,依旧在用坠眼余光去斜瞥西逝的夕阳——另一轮太阳却还没熄灭。“我想您也并不喜欢废话吧。”花,叶,树都在染上那一种光亮。
“就这么急着想知道吗?是死刑。”
“果然。”
“还有遗憾么?还是说,走到树上还不是你想要的终点?”将军走上来,意味深长地对他说道。
他没有明显的愣神。
“这种事,谁知道呢?”
他一笑,回过身子挥起手与他告别。其中一方紧紧握住了对方的手。
……
“有何疑议?”
“不曾有。”
“可要上诉?”
“不曾有。”
“好!”终审那天——或者说是宣读审判的那天,沾草换上了他熟悉的,那最简单的纯白上衣,在法庭下接受决判——这里看不到蓝天了。当法官们再一次看到他,虽然是在室内,但又总觉得有些东西不一样了:他的身体、灵魂的确在变化。某种“想要看下去”的欲 望让主审官有些挪不动指头,微微抖着好像在犹豫是否该砸下去。职业素养最终还是获胜了,他用力把法槌砸在木头上:“本庭宣布判处达克尔·沾草以死刑!”
室内的欢呼声终究要少一点。
没有人脸色煞白了——虽然有人可能会有,但他们终究进不到此内了。这次是国会里的那些家伙获胜——他们决定,由他们选的人进到这里,充当陪审团的一员——可谁知道里面又是否有贿赂呢?
场下顷刻爆发出欢呼,不认识的人们,性别不同的人们,此刻都全无顾忌地拥在一起,又亲又抱。他们带着胜利的姿态,像是要踏过凯旋门一般走到门前,又满是轩昂地走到门外。人们早等在那里了——用不了多久,所有人都会明白这里发生的一切。沾草被收押到门前,循另一路回到狱里——他脸上依旧如木偶般虚假,但其实,他的嘴唇已开始破裂了。沾草记得自己明明是喝了很多水的,但现在,嘴唇的干燥早已瓦解大量唇皮,而让它们坚硬起来直通血肉,化开道道鲜红伤疤。他迅速虚弱下来,几乎一下子,就到了非要狱卒人员搀着不可的地步——也到这个时候了么,他困倦地闭上眼,睁开,维持,但终究是撑不住了。维系他生命的力量和年华在远去,这点是他很早之前就感受到的——只是现在,它来的稍微早了点而已。
男人挣扎着,嗫嚅,几次试图睁开眼眶,但话语在想到以前便倒下了。
……
哈德·洛克没有选择在近处观赏,整段审判,他都隐于看台的最后——那无人知晓的最高看台上俯瞰起一切。在回到狱房前,沾草要被再一次带到广场上,由审判官宣读结果——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而当他就像卸去了全部力量,在众目睽睽下倒下时,哈德·洛克刚将子弹弹出弹匣。整个广场看台的搭建都是他管理的——所以没有任何人知道,在搭建过程中,他私自要求建筑师在通往穹顶的外壁与甬道间新设了一个房间,而通往暗门的钥匙也只由他一人得到。为此,他许以建筑师丰富的报酬,优待,以及...礼貌?这些就并不重要了——反正你只要闭嘴而已。不知从何时起,洛克总监再没担忧过这种事——这种可能背叛自己,或说湮灭掉自己的事情。他早在年华里挖掘出趋利避害的禀赋,而也明白,反例的出现是多么不必要的。
8毫米子弹的色泽在他指尖轻轻滑过,隔着手套,那种滑滑、饱满的触感还是让人心旷神怡。他捻着指头,一步一步在室内游走,渐渐就到了望远镜面前。不愧是先进的技术——从这个角度全然没人会看到自己。他比谁都更了解爱尔·蒂纱的面目,以及那真实背后,或有或无的幻影。他把透镜拉到身前,手指不断变化着角度去看他——啊!他叫一声,找到了。他清楚的看到了男人扯开嘴角的微笑,跌倒,以及那眼神中,即便疲惫而又分外灼热的光芒。难以抑制的兴奋在他身体里越积越大,到了后来,几乎是全都颤抖的地步——不行...要倒下了...巨大的满足 感促使他勃 起,而又在男人倒下的那一刻升至顶峰——平衡终于超过了限制,让他控制不住地倒下来,与之随同的还有望远镜。但现在已经不需要用它去观看了,哈德·洛克仍旧在地板上忍耐着失 禁和颤抖的快 感,张着嘴说道:
“真是传说陨灭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