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沾草先生入狱和拿破里奥尼·阿诺克先生去世的消息一经发出，马上就震颤了整个世界。总统本打算有意隐瞒这些，但不知哪冒出的探子还是把消息抖了出去——爱尔·蒂纱大人即将被审判了。那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又一次响彻在那些老一辈、将要过世、甚至还在权利上苟延残喘的人物的心中。他们将要行动了。二十年前，几乎人人都明白拥有爱尔·蒂纱便等于拥有这个世界，而为了得到他，哪怕与世上最为强大的国家——纳弥图尔相制他们也在所不惜。
但是——誓言显然被遗忘了。
得到消息的不仅是要员们，媒体，恐怖分子，以及深藏于各国的反 动势力都在蠢蠢欲动——可以撬动赌局的棋子出现了，他们势必要抢夺。而因早预料到了这些，石泉总统已在周旁设下重负，严格限制出入境、身份检查和枪支的管制情况。即便这样这些天死在监狱附近的尸体还不是一笔小数目。他们之中甚乎有人突击到了沾草的近旁，靠近枷锁，眼看就要拯救他了——可人们赶到狱中，默默凝视他的存在的时候，却只发现了窒息而死的尸体。沾草先生依旧卧着，高高仰首，瞭望着小窗之上的夜空。
他不想再对结局做任何改变了。
然而，让人头疼的还是媒体的眼光：这些年来，死刑案的撤销例法一直僵持在提案议程上，而又每次都卡断于仅限一点的地方——而这可是爱尔·蒂纱啊，该要怎么处置他呢？总统曾亲自会见过他，表示自己很愿意为了他提前通过这项例法——只要他愿意的话。可沾草连眼神都没转过一点，像是在说：这种答案，留给自然不就好了么？
于是总统叹声气，缓步告退了。
虽然还是五月，天暑初临，并不是什么休息的时候——但是，无数人赶到了这里。在沾草先生莅临审判之前的岁月里，无数经历了过往荣光、抑或为其打动的人们都不辞辛苦来到了这里。他们或许辞掉了工作，在矍铄中固执地辞别了家人，又或者深深明白自己并不能见到爱尔先生一面——可是，某种叫做“可能性”的渴望还是当他们来到了此地。生活并非永远充斥着幻想，但能让人焕然一新的幻想却是永远宝贵的。
所以，他们从怀中抽起船票，该上路了。
避世已久的科学家们也加入了这场旅途，他们本已谢绝人世，在得出成果前并不打算做研究以外的事情——然而，几乎就在同一天，他们不约而同地遭到了弟子的打扰。他们曾严厉吩咐过，在相关成果夺得突破前不要打扰自己——如果学界尚没出现质变性的成果的话。而即便如此，当他们听到学生们开门、进到实验室的时候，眸子还是不住皱眉。通常来说，为保险起见，学生们是宁可不上报也不敢冒被导师骂、乃至辞退的风险的。
然而，当这些老人握得报纸的那一刻，指尖微微失控的力道将报纸捏出了皱痕，紧接着，便在那里储下泪水。爱尔·蒂纱，是爱尔先生么...老迈虽然能夺去许多，但从未没夺去他们记忆中曾有过的——那个改变，激励，乃至让自己确立了人生目标的身影。他们抚着报纸上因润湿而模糊掉的墨字，猛然发觉，自己已经几夜没睡了。
……
石榕（throne）国家监狱的门口已挤的容不下一个人，铺天盖的镁光灯、镜头、人脸和喧哗声密布着，根本抽不出一句清楚的话。有幸挤到前面的记者们不断试图把话筒提前，问题却淹没在人海中。特警们面目严肃，勉强用手势保持着封锁——但眼看就将被冲破了。威尼克站在阻拦人员中稍后的地方，摘下胸牌，只像某个普通警员一样替换上前阻挡起奔涌的人来。他满目阴沉，正在等待一个消息。
而与此同时，人群后方，一群同样想觐见爱尔·蒂纱——或者说达克尔·沾草的人们，纷纷举起手中的望远镜，从尽可能更高、更远的地方开始眺望。这些情报都已经泄露了。
不，是有人故意传出去的吧。
新生的幻影不管能否涌出火光，都不可能容忍一个超越了“认知”的东西，他们不容许自己的梦想被践踏，不容许在这个世上会有什么能够真正超过“顶点”，以至让自己奋斗一生也终难以望其项背。握住权柄的这些先生们好不容易才抓到这些——他们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然而，退隐的老人们仍旧在给国会施压——他们动用手中的权力、势力与财富，极力干涉着审判的进行。和他们一样，有些人是不容许自己的梦想被践踏的，况且...他们脊背发起寒来——要是让这样的爱尔大人落到敌人手里，那样的话...
但以总统为首的人们还是坚决捍卫审判，愤然而起与那些盘踞已久的政治家族抗争——最后，以微弱的优势胜出了。
当然了，总统也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
石榕市市长夏尔·塔列朗亦未在围观的人群中间，他在远处，一点一点呷着烟，目露恍色。关于坠楼女孩的嫌疑他已经洗清了，因为现场新近出现的指纹与他并不对应——另外，一次偶然的眺望给了他不在场证明——据说，在他当时办公至深夜、颇为疲惫而准备小解的时候，恰巧因看球而滞留在大楼里的一伙人恰巧看到了市长的背影，他们起初之所以不说出这段供词是怕被责骂，但到最后，还是决定和盘托出。
当然的，他们还是遭到了塔列朗先生“不注意身体”的训诫。
夏尔·塔列朗是从那个时代走来的人之一，虽然没在力盛之时亲眼目睹爱尔·蒂纱开辟的荣耀，但待他长大，整个世界全然已是另一副面貌。连年的战乱，国家的动荡，乃至不安定的世界格局，都因那个男人而匍匐在脚下。他手中握有的智慧与力量足足让他拥有了媲美“神”的力量，只要是他反对的东西——战争、掠夺、虚伪，反叛者都会因各种手段而遭到斩首。在爱尔·蒂纱君临世界的整段岁月里，没有任何一个国家知道他还有多少秘密，还有多少成果被隐瞒——他曾听得传闻：当时并不是爱尔·蒂纱簇拥着元首们，而是元首们衷心簇拥着爱尔·蒂纱。
但即便如此，塔列朗和爱尔大人根本未见过面，即便倾慕，也不会遗憾、惋惜到哪里去的。他的哀痛都源自于一个秘密。
在塔列朗刚刚坐上议员宝座的时候，面对私下的欢呼、笑容与爱戴，在讲台上挥手的他像是感觉到坠入了天堂：我已经要把这笑容守护下去。然而，一切并没他所想象的那般遂如人愿——官场的黑暗、利益与威逼利诱腐蚀了他，当他第一次相信“这不过如此”“不过两方都受利”的时候，恶魔便如从潘多拉盒子里脱逃了一般和他的灵魂融为一体。他浑然不觉地收受着贿赂，舞弄权私，以至于到根本未发觉自己背叛了梦想的地步。不知道从哪一天起，这种卑劣的行径成了夏尔·塔列朗生活的一部分，“试炼”之中，他无意识就掌握了不知廉耻、用财富脱销美名的习惯——而当那些显然就要败露之事，他也会轻而易举地让别人为自己撑腰——或是甩到别人身上。讽刺的是，塔列朗议员的获票数连年愈增，而当他又一次站在讲台上招手时，面庞上的满足让他相信这即是努力的回报。
当然有人要检举他，几乎每个时期，或者说周期性地，总会冒出那么几个不识抬举的家伙。但塔列朗议员自有对付他们的办法——往往是几通电话后，那些家伙便悻悻离职或消失了。
而上升途中，他离权利的宝座更近了。
变化是在那一日出现的。那天，塔列朗议长接到电话，那一头的秘书火急火燎地咆哮着什么“大事不好”“趁早脱逃吧”之类的话——原来是那件建筑的事。几个月前，他曾有意默许了某家中标建筑公司在材质上偷工减料，可按“协议”，再怎么说也要达到最低住房标准才是，怎么会...本来，他还有翻盘的机会，那就是在检查机构到来前，将旧材料予以销毁——可是，一切是来的那么快，简直就像...
该死，他心想，被算计了。
他迅速收拾起东西——幸托于他努力工作的习惯，暂时还没家室之忧，大可一人提着钱财逃到国外。可之后又如何走呢？算了，以后总有办法。他暗骂着，一边恼火一边思考怎么除掉那个蠢货，可当他心惊胆战地等到黎明时，却得到秘书传来的消息：摆平了。
怎么会？他有些摸不着头脑，我明明...
然而这一切是真的。当检查部门向他报喜的时候，他几乎震撼得难以复加：为了确认，他于昨晚亲自调来了施工的资料和材质信息——妈的！这家伙工期还短了不少！可是，那些材质奇迹似的超出平常，非但达到了最低标准，还把精密度达到了难以企及的地步，可这怎么可能呢...？这种技术根本没听说过。
但那位先生确实做到了——那位偶然路过工坊，仅以一瞥就止住身子、继而朝前方走去的先生做到了这一切。他用一种特殊的试剂，将业已凝固的建筑材料全部溶解，再吩咐卡车分别运来沙石等各种材料，重新混入，亲自搅和——也许是那些试剂的缘故吧，一切竟在几十分钟内就完美地凝固起来。据说那位先生的目的是：目前石榕能独立承包建筑工作的企业还很少，那么，这次便由自己来私自惩处便完事了。所以他谢绝了公司老板送来的酬劳，就连步子也没停下，又消失于夜幕之内。
所以当塔列朗抵达时，那里只剩一封信了。
上边写到：
送给观信人：
今日是我离开现实、隐退的那天，但，总归还是对一些事放不下心，所以便将其指出，希望诸位引以为戒。虽本想就此事与诸位一一细谈，但不凑巧，我的行程必须提前了。
再次谨望诸位谨记：我们国家的伟大，需要无数人衷心的积累。
送信人
达克尔·沾草
现在，他知道那便是爱尔（All）·蒂纱先生的本名了。
……
在铁栏前的喧嚣不知沸腾了多久后，忽然地，一辆由警察护送的黑车破开人群进到了这里——周围的嘘声、呼喊与艳羡更甚了。然而，当他们试图一窥芳泽，纷纷看向车窗的时候，却发现那早被黑胶布缠盖了——为保险，外部还设下了薄薄的装甲。这同样是沾草先生铸造的。
威尼克还站在人群中间，但这一刻，他阻止人群的双手都和无数回转的脑袋一样停下了。车窗内的父亲让他几乎让他的心怦怦发跳，紧张感丝毫不逊于当初与爱莲娜的相遇。但这紧张总该会别异吧。源自血统与命运的力量让他灵魂开始酥软，继而，意识、肌肉...哪怕是连同表皮上一切都因什么而发起抖来。那辆车就在他的视线中驶进了。
他无动于衷地看着他，正如他看自己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