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很久以前,我见到了蓝色的彗星。
那时,妈妈身体已开始虚弱,但只要我小小的脸蛋看向她,她便总会努力变出笑颜,任由我在她怀里“妈妈”“妈妈”地撒起娇来。那时的我并不能听到母亲的叹息,也并不懂苍白脸色里到底蕴含了何等含义。
世界是孤独的,唯有她的爱能让人温馨。
父亲整日奔波在外,有时一年也不会回小镇几次——但也这是没办法的事。他所寄来的明信片里,总是遗憾、愧疚与薄情的话,但母亲却总是一笑——随即,便把信封在胸口处收好,一直等到摆放信件的柜子那才放下来。年岁渐长,我曾不止一次地看着母亲兀自长叹,但也知道,不这样是活不下去的。
我们家族在几十年前还显赫一时,但由于先祖在政变中败北,整个家族都受到株连,没落于帝国的远疆。这已经算是陛下开恩了,遥及从前,从未听说过有会宽恕叛乱者家族的情况,甚至当时大臣们还与陛下因此事争吵——但那时的帝国皇帝似乎拥有着无可比拟的宽容和荣耀,力排众议将叛将的后人保下。虽然现在不得不毗邻在穷乡僻壤,但能活下来,已经算是对我们最大的恩赐了。
然而,皇帝的谕令却并没起到实际的作用——听说我们是叛乱一族的后代,这些哪怕生存于遥远边地的人们都对我们投以冷眼,即便他们自己过的也并不快活,即便他们也和我们是毫无疑义的“人”。
他们拒绝和我们交往,就连买卖,也常暗暗扣下钱来——甚至就在危急年间,连粮也不卖给我们。没有办法,父亲只得带着我们不断迁徙,以靠爷爷私藏下来的宝贝过活着——而那,眼看着也要用尽了。最后,我们终于找到了一个群山之间的地方,这里的人并不了解什么帝国,虽在境内,却是连地方长官也难以顾及的地方——就在这吧,我记得,那天父亲母亲身上是那样疲惫的微笑。有住的地方了。
那种笑容,我一生都没再见过。
但这里也并不好过——虽然村民们都很乐意帮我们,但对建房的知识,可食用野菜、蘑菇的识别还是让爸爸焦头烂额——而母亲当然也忙碌了进去,辛辛苦苦,最后终于勉强赚得了温饱。当地人都是这么过活的,但是,父亲好像不满于此——作为男人,作为一个少年时尽尊享富贵的男人,他是无法容忍自己只能给妻儿带来这样的生活的。所以他选择去远方了。
临行前,我和母亲都很不舍,一个抱着他,一个扯着他的衣角,但他还是打算离去。母亲也曾出落于贵族之家,至今傲显——但她们的关系在父亲家族败落的那一刻已经被斩断了。可我从没在母亲脸上看到过失落、遭背叛的痛苦与遗憾,她总是那么温文尔雅,好像,只要一家人在一起便是足够的幸福了。
可父亲还是选择离去,此后,我便每月去一次几十里外的镇上,冒着泥泞去将父亲的信取到——而为了妈妈笑着的那些,我认为这一切是值得的。
父亲的生意并不顺利,早些时间,几乎连启动资金都要败尽了——那都是用比查瑞家族最后的遗物,一只镶满翡翠的镯子换来的。父亲也许也一度苦恼,心疼怎么东西都败在自己手里——但也幸亏没到那个地步。也许是有贵人相助吧,父亲的颓势慢慢好了起来,至少,让我上学的费用是赚够了。离家那天,母亲恋爱地看着我——他就要上初中了啊,但那双手最好还是收了回来。母亲是不想耽搁我的未来的。
但...我也一叹,这样她就要一个人更久了吧。
学校是寄宿制,每到周末我才能回来——而这另一个收获是,我能愈加频繁地看到母亲那感受到“幸福”的微笑了。虽然她私下也许很痛苦吧。我会照常带来书信,用功学习,也在老师的赏识下学起乐器来——而不知道为什么,别人总觉得难以理解的事情在我手里并不困难,就连哲理也是一样。归到家中,我总喜欢在农活后轻轻躺在草地上,惬意傍晚的暗沉时光。这也是少有的假日了,一经抬头,我总感觉天边掠过的温柔像已把我和世界连到了一起。
我是在那个夜晚看见彗星的。那时正是放假,出于难得,我帮母亲在地里干了一天活,虽然顶着太阳,虽然疲惫已蔓延全身,但我还是倔强地不愿去休息,谁知最后竟晕倒在田里。当我醒来时,太阳已快落到山下,面前是妈妈急得要哭出来的面庞,以及不断为我额头上敷毛巾、喂药的双手。怎么能让她担心呢,我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便被她按下,要我不要再动了。那天我发了烧,然而却在一个小时内就把体温恢复到了正常水准——就连匆匆赶来、两次为我检测温度的医生都震惊不已。我还记得他挂在脸上的困惑,以及做完一些检查后,愈加瞠目结舌的面孔:“这种精气神绝不是假的。”
那便是上天对我命运的第一次庇护。
当晚,虽然母亲不答应,我还是偷偷溜到了外边的草甸上,就着微风向上爬着,不一会儿就到了坡顶。村里其实有不少和我一样父亲不在身边的孩子,但唯独我从未便显出阴沉和孤僻——大概是看了太多别人人生的缘故吧。无论玩耍、学习还是帮大人忙,我总表现出浓郁的热情和期待——这种“昂扬”几乎是与生俱来的。这种禀赋让我一生足矣对抗任何险阻,而也让我在童年时,能兀自面对满澜的星夜。
我的眼睛,在看向它们时,其中的光芒也会一样吧。
彗星是在我无意识间出现的。那时,星河下的我依旧像过去一样用手撩拨着寂静的天空,然而,马上就注意到其中有什么在游动。我几乎是一下子坐起身来,手掌因动作太猛划伤了地面,险些就要从坡顶滑下去了。所幸这一切没有发生。我微张着嘴,满目瞠然地看着那时黄时绿、毫不减速便从星星身旁掠过的清凉霞光,还没来得及摹下影迹便见它消散了。那时的我并不知道什么是彗星,但,“想要知道它”的愿望却让我迷醉起阅读来——而与此同时,我的想象力也如岩浆般爆发了,单凭想象我就能切实感觉到子弹吹过头颅的质感,单凭想象我就能感觉到杨帆于海上的感觉...虽然那些地方我还未去过,可是,那些记录于书中的岁月,别人的经临的生命,却从另一种程度真实于我的记忆之中了。
而一切,就是从那时开始律动的吧。
……
在我面前的依旧是琴键、和弦——以及无须大脑下令,便会自然运作的什么。楼下的喧吵声越来越大了。我能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在进入乐曲,手指,琴键,以及鬓旁滑下的汗水,都像小狗意识到归来的主人般兴奋起来——而音色在一瞬间内改变了。非比寻常的生命力从乐符里跌落出来,浩瀚到不知多少公里外的夜空。
对了,就是这种感觉——我微笑着,手指愈加准确了。
我已经能清楚听到他们的呼喊、脚步,以及那靠近的含义——看来得加快速度了。天色在变暗,而进到大楼时,那种似乎能创生万物的力量也在慢慢从我躯壳里夺去了——但唯有“质感”是没变的,琴的质感,人的质感,以及我灵魂的质感是不会随生命而远逝的。
这便是最后一键了。
“砰!”而就在我敲下它,刚刚把手高扬而起的那一刻,门便被粗暴地闯入,因未经反锁而受力过猛的模板裂发出明显的杂响。啧。他们迅速把我围住,像在确认有无武器似的枪口一直指着——那高悬的食指那里。而当然是一无所获。枪我早就丢掉了。
而就在他们绕到我面前时,其中一人对我喊道:
“警察!我们严重怀疑你参与了命案,和我们走一趟吧!”
但其实警官们都清楚,除非那个人从戒备森严的大楼中消失,不然,只有眼前的男子可能是凶手。
我并没有任何举动,只是静着,慢慢等待他们上前将我逮捕。然而,我忽然察觉到某种熟悉的波动,下意识就回过头去——和他一起前来的警察吓得不轻,差点就要摸出手枪发射起来——幸好因为他的手抖并没有摸到。他哆嗦着从地上捡枪,不多时,就发现周围人都哄笑起来——他一看,我手中是没有枪的。他懊恼起来,几乎马上就要铐住我,但威尼克总监奇怪的面庞让他放慢了这一动作。
“你怎么会...”他颤声道,泪光、疑惑和愤懑重又回到的眼眶。
但不需要说下去了,我马上上前,抱住他,只在耳边轻轻吐露出一句话。
“你也长成一个男子汉了啊。”
“咯哒”,冰冷的手铐声让清醒的制止哑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