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这些天来,制琴工人们一直对新主顾的阔绰与古怪感到好奇。
从未听说过有人会把钢琴运到那种地方——接到这项任务后,他们纷纷撇嘴皱眉,太浪费了。这些人都是精心挑选的中年人,是乐行里搬运、拆卸钢琴的行家,他们非常清楚如果要把琴运到那非常容易就会蘸水——哈?还要放在天台上?他们反复朝主顾确认,但那位老先生却只是摆出微笑而已:没错,就在那里。这老先生脑袋没问题吧?——他们一齐在脑中暗忖,但,对方都付了钱,总不能不做吧?
只是可惜了——他们默想道,光看琴身都知道它价格不菲。
翌日清晨,当他们把拆分好的组份用货车拉至楼前时,工人们惊讶地发现沾草先生已经在那等了——沾草,是先前离开时他有自称过的名字。老人微微笑和他们握手,双步一迈就加入到工人们的行列。他似乎格外得心应手,卸下、拆分、使力...每个步骤都流畅得像也做过工人一样。工人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老者,虽然几次想要阻止,说“这由我们做就够了”,可看着那精神矍铄,满目光明的面孔,他们怎么也说不出这话了。他们分成三个小组在楼梯间缓慢游走,席间,工人们几次试图与主顾在搬运间谈话——可他总是笑一笑,像是识破了他们的企图般摇动面孔,随后便又继续向着前方了。工人们顿时卡住,几次嗫嚅,最后却又默默地向前去了。真奇怪,他们想,拥有那种笑容的人应该是喜欢聊天的。
而不是戴有福克斯面具。
他们费力向上前去,下来,再走...几经周转,终于在破曙时搬完了最后一部分。整个过程中,较为年长的一位工人曾细细观察过主顾的面庞,发现,那眉宇间的生命力绝不像是一个老人该有的。
天空拂来夜昼将逝的微风,连同将要旺盛的破晓一起掠过耳畔——工人们都不由得闭上了眼睛,感受着天然的惬意。然而,只有资历最老的那位工人看到,沾草先生已在众人挥伸双臂、对着晨风伸懒腰时便兀自来到了门外,坐下,对着已成堆的器材擅自捣鼓了起来。
来不及叫醒同伴,他赶忙上前制止:“先生,组装钢琴需要相应的技巧,您这样弄会弄坏的...”可他还来不及说完,就不敢相信地看着沾草的双手——那分明是完美的动作。多么美妙啊!醒转过来的工人们也渐渐围上来,却也如同入迷似的盯着他活动的双手,以及操控螺丝钮槽时的细腻——震撼如此之大,以至他们根本记不清这项职务本属于自己。沾草先生制琴时脸上凸显出前所未有的认真,每一动作,都恍若在绘画一般精雕细琢——怎么可能...年长者心中再一次矩阵,怎么连设计图都不需要...流传以来,特制钢琴一般都会有别出心裁的结构——不只是踏板和框架,就连琴弦和键盘都甚至有额外的加工——它们有一套独有的体系,或明又或暗地藏介于细节之中,而除作者外,要组装它只有依照设计图才办得到。虽然某些简单用心可以通过观摩来解决,但,这可是“普尔菲科特”(perfect)啊!
“普尔菲科特”是乐器史上独一无二的杰作,而更让人震惊的,是它的设计轨迹完全由一个人掌握——而他已死了百年了。生前并不显赫的他,却独独在音乐上如痴如醉,以至于在晚年之时不顾所有人的反对独自建了一间琴房,还要求由最好的隔音材料建造。妻子和孩子们当然忍受不了他这种疯狂的行为,甚至一度打算把他送入法院——但是,孩子们最后还是默许了父亲的爱好。他们卖掉许多土地最后建成了父亲的琴房——而也因此陷入债务。但就算这样,孩子们也只认为父亲是心血来潮,自娱自乐,并没有什么追求与打算——这是的确的,除了偶然进到他琴房的家人外,任何一位当地钢琴家都不知道有这一位杰出的演奏者。
这么一位无须乐理,而单凭旋律的掌握便能写出优秀曲子的演奏者。
然而让人诧异的是,直至临死,他都没有透露过自己关于那架琴的蛛丝马迹,虽然孩子们也常见到爸爸提着大包小包的工具进到琴房,但优秀的隔音材料让他们根本便察觉不出其中的变化——再说,与其关心这些,还不如想想接下来去哪玩比较划算。日子就这么悠悠荡着,直到那个历史铭记的时刻出现。
4月23号,那其实是在平常不过的一天,钢琴家的孩子像以往一样进到琴房打算收拾,但不凑巧,他那天把钥匙丢到了琴房里——而出门前,他是有意把门给关好的。那家主人有锁好窗缘的习惯,而妻子也因工作而暂时不在家——没办法,他只好在琴房里自己摸索起钥匙来。然而,正当他在落满尘灰的踏板前触碰之时,他忽然发现某块地板陷了下去——竟然是握把,他提了提,有可以升起的迹象。
他就是在那一天发现了通往地下的通道——男人怎么也没想到一生拮据的父亲居然有经费在这里重新打造一个暗门,而根据痕迹,那下方的空间明显是在建造之初便扩好的。他猛然想起琴房建造时,深夜里经常和父亲攀谈的,工程师先生的身影。而现在一切都大白了。
只是他还有个疑惑:为什么父亲不愿把它告诉自己呢...
这篇报道当即就登上了地方周报的头条——而一周后,它甚至登上了国际新闻的版面。留在暗房的钢琴内,除却后来被鉴定为“无法复刻”的普尔菲科特,还藏有大量泛黄的稿纸——那是一种全新的旋律系统,而因未学过五线谱,老人竟以绘画的方式将其展现了!慕名而至的音乐家们流传起老人的手稿,分而感动,分而顿悟,最终都以各种方式表达了自己的感谢。
但更让人震惊的还是“普尔菲科特”的构造。它的设计格外别出心裁,甚至称惊为天人也不为过。现在人们还记得起制琴师们破开琴盖时的惊容——能做到旋律的独到,那么留下来的钢琴也一定是非同凡响的。然而打开琴身的那一刻,他们无不大惊失色:琴弦竟不是规整、平行排列的!“普尔菲科特”的内部,全无传统观念上的“饱和”与“完满”,反而呈现出很多上下分层的正六边形,除此之外,琴丝相互缠绕,触震,又达到一种别样的音色感觉——或毋宁说是独一无二。在这整个眼花缭乱而颇具建筑美学的作品里,其实许多弦都废用并不发声,可纵如此,它们依旧没互为干扰——许多眼看就要与其他弦身碰在一起的震动却又在微妙间控制好平衡,无论如何都抵不到相互影响的那一步。可这个观念后来又推翻了——大约是九十年前,某位著名钢琴家惊讶地发现,当不同的琴键分别达到一些震动幅度时,弦便会主动相交——而惊人的,这种干扰非但没有毁掉音色,反而呈现出一种朦胧、幻灭的质感。可这种时刻总是太难以把握了,从普尔菲科特被发现到接近报废,能实现弦相互交触——或有幸促使它们相互交触的艺术家,却是连五位也没有。
而为授予制作者这一伟大的风险,纳弥图尔音乐家协会为其送上了代表时下最高荣誉的黄金雀奖章。
……
工人们便若即若离盯着琴身,而当然,那则记忆也在他们心中涌现了:普...普尔菲科特...怎么可能,它不是在五十年前便没法用了吗...普尔菲科特的神话消散后,一代又一代制琴人也曾不懈努力地试图重构它的形状——但一切,就好像终缺少一块螺丝钉般不得完满。随着技术的进步,人们甚至还原出了六边形构造——但他们始终做不到琴弦之间毫不干涉的相震,也做不出神迹一般特定幅度相触的琴弦。这种败北一直到现在还延续。
但谣言在老人的手中噤声了。
工人们从未见过那样精善的结构,六边形...每个夹在琴身里的六边形都好像是浑然的杰作,毫无疵角,也没有什么弯曲的痕迹——关键是,这一切都是在他们眼前做到的。老人装卸完成的那一刻,他们还有若做梦一般不敢相信刚才的事——然而,一经回想,他们便发现自己无法回忆起任何细节。
怎么会...那种技术好像不是“看”就到学到的。
他们无法压抑自己,全然忘却了自己的身份——此刻,所有工人都只想去触摸一下琴键而已。老人没有进行阻拦,谦貌地退到一旁,含笑看着许多手指的律动。而其实就在按下琴键的一瞬间,制琴工们便知道答案的真假与否了——毫无疑问。那种质感、色调是不同于任何别的琴的,甚至,一种名为“命运”的浑厚也夹杂在和弦之中,稍微动耳便能感受到。太完美了...他们抚着琴身赞道,完全止不住躯壳的颤抖——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
然后他们便把目光投到老人的面上:而这一切正是此人做到的。
“谢谢你们了,”谁知老人率先笑道,“能帮我运到这么远的地方。”
工人们纷纷尴尬起来“哪里,倒是很多我们的工作叨唠先生了。”最年长那位也挠挠脑袋,随即上前,握住沾草的手严肃说:“先生,我想我们不配拿到这份酬劳...况且,能看到这么精湛的技术,对我们就是最大的奖励了。”
他的身后,所有人都点一点头。
“哎,拿上,你们不也出了一份力吗?”可沾草把他的手推了回去,同时扶起将要俯身的对方。“要是没人看的话,我一个人组装不也很寂寞吗?”
“可是...”老制琴工还想推辞,但都到了这把年纪,他很明白对方的表情是“我不想说第二遍了”,于是他就叹一声,撤回来,再次郑重地握住沾草。
“先生一定会名垂青史的。”一位年轻的制琴工忽然说道。
“哦?”
“一百年来,任何一位音乐家或制琴师都无法实现的‘普尔菲斯特的奇迹’,今天竟在先生的手上实现了。”老人认真地看向沾草,有那么一瞬,他感觉到面前之人似曾相识——但...也只是气质上的似曾相识吧。于是他便不再多想,继续说下去:“而作为光明未来的缔造者,先生是理应享有这份荣誉的。”
“光明未来么...”谁知男人只是浅笑,一转,半边身影便敛收入阴影之中。那恰是面对他们的一半。“谢谢你的祝福,那么,咱们现在去喝几杯吧。”
“嗯?”工人们一阵疑惑,听说过喜欢发小费的,还没听过有喜欢给一面之缘而已的雇工请客的。
“就是吃饭,吃饭...”他摆出一副“你们怎么这都不理解”的样子,随即眼里又泛出哀伤。“说来惭愧,由于一些个人原因,我并没有与什么朋友相聚的机会,所以希望你们能陪陪我。”
撒谎,老制琴工心想,能有这种技术的人怎么可能全无来头——而他所知的“那个级别”的人物是不可能缺少朋友去吃饭的。
“那我们去吃好了。”谁知,他的疑惑还没放出,另一位年轻人便抢先答应起来。“大家也很久没一起吃饭过了。”啊,是吧,老人也释怀了——别人既然有隐情,自己胡乱猜测可就太失礼了。于是他也加入人潮,准备好下楼的工作。
“先生!”可就在他们要走前,走在末位的一位孩子——或者说是刚成年的年轻人结结巴巴地用手指指向身后。“琴...琴放在这就好了么?”看样子还是个学徒吧——谁带来的?刚才好像是没有看到...算了,懒得管了。
于是他笑道:“啊,放在这里就好。”
胡闹!老工人心想,要是下雨,整副琴都会泡汤!但他当然没有说出来。
“可...要被偷或弄坏了怎么办呀?”
“被偷了呀,”男人面上没有丝毫的不悦,“那就也把它当做‘命运’的一支吧。”说着,他一溜烟便消失在拐角之外,像是生怕又会蹦出一个问题。
真是个怪人。老工人和小男孩在离开拐角时不约而同看向在阳光中变亮的琴盖,小声嘀咕起来。
……
男人看着枪口尚在飘动的白气,仍怀念着扣下指尖时扳机的炽热。这次好像格外准呢,他一扭,嘴角带笑地挚友望了一眼。真没想到,自始至终你都没回头。
他推回保险,收腹,把枪别好后便回头向后走去。也该到那一时刻了吧,他心想。然而,在他踱着步的时候,他显然注意到身后旅人的奔走,这种异状促使他回头。他并未逃跑,所做的,只是和饭余散步一样的事罢了——然而,当踩雪声与时间的律印偶合,他忍不住回头看的那一瞬间,他讶然地发现人们都在变慢,那些追赶他的目光,身体,都在随他目光回望渐渐便缓——而终于在彻底回眸的那一瞬彻底停下。真神奇呀,男人看着静止的人像微笑道,我好像有了不同寻常的力量。
然后他就继续走去了,无论怎样追赶,身后之人都好像和他相距以永恒。
时间是在进入大楼后重新流动的。在那里,男人听到了有如银怀表坠地的响声,抑或是溺水者破出水面的呼喊。但那已经不重要了。话语,脚步,一切本该真实的东西都在他的周围显形,邀请,却未曾在他脚步间扒连下来一点痕迹。这种东西是留不住他的。男人只是一瞥而过,这些声音便畏缩地趋于遥远。
真的好像有一种力量在他身上创生——随着男人脚步滑过,苔藓,动物,甚而至于光明这种生命力量都开始在身旁呈现。铺满灰尘的阶梯在发起绿光,不知何处钻出来的猫猫狗狗也围绕在男人左右——它们一切是那么光亮,以至有点像地上的繁星。男人虽未赞美这些,但也不在乎它们的围绕——由他去吧,他笑着想,继续跌落起体内的生机——哪怕是给这些下级生物。然而,从他躯壳内碎裂的光芒并无半点恶的痕迹,所遗落的,只是炽如天宇之光。男人没有在意这些,只是感受着躯壳的阴暗,荣耀的流逝,以及...迅速而将逝的衰老。他的眼里只有“天台”一个目标,而推开门的那一刻,他体内的最后光明便也瓦解——真好啊,它还等待在那里。老人默默地坐在琴凳上,费力,用像是已无法支撑起身体的力量把琴盖揭开,然后,指尖流光在期待着某一回应。
天空中的白色光亮瞬间倾泻到他周旁。
男人在光芒普照的那瞬间就用手拨起了琴键——先是抚摸,微按,而到然后,就如风雨完成聚势般将五指高举。那手腕在空气之中就仿若透明了一样。让人压抑的沉默里,他的手指在空间中渐次带上了有如深海水流般的蓝色辉光,自如形变,几乎不再像是人形。然而就是这个时间,他的食指猛然抬下,却又于接触的瞬间轻轻收力而只悠荡出一个音。他的眼睛仍像获有感召似的遥望苍宇。
可光明如搅棍一般湮灭群星,揉捻破晓,最终形成一个以他为中心,而直径又足以笼罩大楼的圆圈。呀,男人发现自己的手更亮了,其间的蓝光好像在说话。
“到早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