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拿破里奥尼（Napoleoni）·阿诺克笑容满面地看着倚在自己怀中的少女，不自觉间，又微微握实了本就以相合的手心。他有些宠溺地看着她，轻声说你该坐到那边去，可少女却像小猫般在他怀里反复磨蹭，泪眼汪汪，嘴嘟嘟着却不说话。呀，阿诺克笑起来，抚摸一下她的脸颊——真拿你没办法。
原来幸福也会跨过几十年再现么。
“想吃点什么？”他柔声问。
“都好。”
“这可点不了菜。”他捏捏她的脸颊，少女被揪起的脸上表现出一点点不满。真是老掉牙了。他接着招呼服务生过来：“您好，如果有什么特色菜的话，请按我们两人的食量尽量上吧——当然，把我们以正常人的标准计算就好。”
“这...”服务生一脸难色，“要是不小心上多的话...”
“啊，这点不用担心，请尽管去吧，我们都快要饿瘪肚皮了。”
“好的，先生。”
服务生走远后，紫丁香才开始说话，显然，她刚才一直在注视着他。
“他好像很在乎我们的关系。”她说。
“是啊，都那么惊讶的看了好几眼呢。”
“以后会有许多这样的人吧，阿诺克，要么...”她声音忽然大起来。
“没关系的。”可就像是知道紫丁香要说什么一样，阿诺克用一根手指轻轻挡住了她的嘴。“如果你不喜欢，我可以带你去乡下住——我认识一些人，他们是不会在乎这些的，虽然很久未见面了...”
“呜...”于是紫丁香也嘟起嘴，抽搐起一丝笑意了。
阿诺克当然发现了这丝笑意，多年来的职场生活，多年来背负的“天才”名号，都让他被迫于各种各样的人交手——虽然，这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他惊讶于这种品察世故的力量并不会随时间变化。虽然远离之时毫无感觉，可一旦重归人类世界，去看到人们面上所隐含的变化，这股能力便像重归水的鱼儿一样挣脱了束缚，从搁浅又逆流而回。不过，他微笑着看向怀中那满面幸福的少女，想：这股力量也能用于正途吧。
他发现自己也愈喜欢微笑了，但是这几小时，便足超过了过去的所有——又或许只有那段日子例外吧。爱河中的所有伴侣，兴许起初都是那么相爱甜蜜，可一经时间的消掩，很多东西便就慢慢褪下色来。爱之彼此都会发现对方原来并不懂自己，并不是在什么地方上都和自己所想的一样。他（她）们会放大对方，将那一个个缺陷挤出的裂痕放大——以至后来，它们成了断开的豁口。
可谁又能说这样的人不能相爱呢？
爱之力量，最起初，大多不是感觉到灵魂的牵引——而是另一些更表面的，单以眼睛便能轻易感受的东西。目光不足以穿透皮囊的世人们往往没有仅凭接触就会明白“自己是否爱”的判断能力，但是感官，那种心跳的欲 望，那种想把手牵在一起，互相拥吻的欲 望却操控着人的心智——于是很多人便这样相爱了——而后悔时，却不知自己爱在了哪里。
但对真正的精神主义者来说，爱是纯粹且轻而易举就能感受到的。他（她）们可能会喜欢很多人，会乐意和很多人交朋友——但是，他们都明白，这不是爱。有些东西并不是美貌、荣誉和地位所能带来的，即便其中某些方面会使你深深吸引，但是，你的心会告诉你——那终究不到“爱”的层次。这些人中，幸运者或许可以在最顺势的年龄得到这样的伴侣，可大多数，却是要么错过、要么因无法寻到而放弃了。
但阿诺克不愿放弃——他愿为此奔逐完自己整个证明，哪怕孑然面对一生也绝不会轻易俯首，而现在，他终于可以说，自己“再一次”找到了。
不，他笑着否定自己，是“第一次”得到。
木桃的面貌，又一次在他心中重铸了——不仅如此，每次看到紫丁香时，他都会想：是她的灵魂来到了这里吗？他微颤着，又一次想起那个雪天中，她已无神，双目彻底黯淡无光的样子——真是只有相貌没一点变化呀。紫丁香感觉到肩膀被抱的有些疼，不自觉就扭头嘟嘴朝上边看一眼——他看到，阿诺克看着她，但这次却好像连看到灵魂也不够了。“阿诺克，好疼。”她说，但阿诺克没有理会，只是抱的愈加紧了。她是个替代品么...他只在想这个，被泪裹圆的眼珠摇晃着——不，不会的。
她所具备的，正是那些啊。
在来这的道路上，他明白她叫紫丁香，其他的便无须知道了——那空荡荡的手臂想必让她糟了很多罪吧。他守护着她的笑容，谈的总是自己的过去和现在，以及将来，他们所要去做的事。女孩听的很用心，也常笑、惊讶，好像全忘掉过去的悲痛了。这样就好，阿诺克看着她的笑，感觉自己也在慢慢愈合着伤口了。他想起曾经爱过的本质——那天真、和蔼，只是和她待在一起，什么也不错便能够感受的东西。他想，为了这样的东西是值得付出一切的。
“阿诺克，我饿了。”看阿诺克发呆了好久，紫丁香蹭了蹭他的手掌。
“哎，不是刚才还在说‘都好’吗？怎么就饿了。”阿诺克笑道。
他的语气充满了年轻，平和动人地完全不像是出自于老者。
“‘都好’只是说什么都可以吃嘛！”女孩抗议道，“和‘饿了’可是两回事哦！”
“呀...好，好，就依你...”幸福几乎要把阿诺克榨干了，他甜蜜着，以从未有过的期待朝服务员招呼道：“请帮我们上快一点。”说着，他以紫丁香看不到的位置从兜中掏出了小费——服务员一惊，这都快赶上整桌的餐费了。
“客人，您是不是...”他低声说，但被一只手掌挡住了。服务生所看到的只是男人迅速别过去的面孔，以及那残留在脸的一侧，像是默许似的浅笑，于是很快背过身去。不过一会，菜便很快端了上来。
“好咯，该吃饭了，你也该坐到那边去。”阿诺克摸摸女孩的鼻子，柔声道：“你都长大了，总不会还要我喂你吃吧。”
“唔...怎么上的这么快的，我记得还看有许多空桌的客人呀...”听了这话，紫丁香当然也拉不下脸，不情愿地起开了。她坐到旁边，脸上还是有些闷闷不乐。“要是能再慢一点就好了。”
“哪有像你这么撒娇的——以后机会不有的是嘛。”
“啊！”少女笑道，“也是嘛。”
她决定好好吃饭了。
其实紫丁香自己也不明白，为何自己会突然变的这么奇怪，突然之间，就好像变的和花痴一样了——还是个年龄比爸爸还大许多的男人。可是，爱了便是爱了，灵魂中允诺的相同足以焕发出致命的魅力，完全摧毁某个人的痛和理性。她能感觉到对方身上散出的温暖——那种足以慢慢将过去抚慰，以至在未来重新充满希望的温暖。而我愿意为这种东西笨一点。
至少，为他。
阿诺克入迷看着紫丁香咀嚼的动作，尤其钟爱她吃饭时，那不经意就小小皱起的鼻头——真像呀，他傻笑道，想起了昔日，她还年轻，自己也年轻的面目——那时的我还没料想到以后会这样吧。可是...他感到悲伤又涌上了咽喉，为什么连这也那么像呢...
他又控制不住要流泪了。
“阿诺克...”可紫丁香马上叫住他，“你怎么哭了...”
她忽然有了种那天她们在路灯下见面的感受——男人看着她，莫名，就流起泪来。她慌忙地去抽纸巾，来不及擦嘴，便搁下餐具替他轻轻擦拭起来。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那些泪好像不为她，也不为阿诺克自己。这种事情就不要问了吧？可她忽然笑了起来，就和阿诺克没问我一样。
而慢慢的，拭泪之物便由纸变成手指了。
失去一条手臂的代价让她不能一边固定，一边去为他擦眼泪，但是，这种独特的静谧、缓慢与流淌，却让她的心再一次加速，脸蛋也不明原因红润起来了。
可这是为什么呢。
虽然抱有这个疑惑，但紫丁香不愿去想，也不习惯让这样未明的烦恼打扰自己——目前感受到幸福不就好了嘛！她耽溺于这份甜蜜，以至好久都没察觉菜已发凉——哦！当她用手拍拍脸，幡然醒来时，才发现人快要走光了。
可他还是那种幻想中的样子。
“阿诺克，你看，这家店的设计很棒欸。”
为了唤醒他，紫丁香指了指餐桌正中央的隔板。它笔直由厨房一直切到墙面，而把坐在两边之人左右分隔——但是，隔板下方的微渺距离却能看到嘴巴吃东西的举动，眼睛却是看不到的。设计成这样，或许是能增进些遐想吧。
“蛮有意思的。”他醒了，或从未睡过。
“对吧，”见他回应，紫丁香也把头转向他那，“这样，我们的幸福也就有别人来见证啦。”
“是吧。”他坐正，方才掠过的忧伤好像如春阳抚过的雨水干掉了。
然后是笑。
“这也许可以利用人们的小情趣，当然，另一方面也在保护隐私。”阿诺克声音活泼起来，“就好比如果我一个人来到这，而对面坐了个美女的话，能借此欣赏一下她的嘴唇也并不坏。”而看到紫丁香稍稍把脸颊鼓起，他还刻意添油加醋道：“反正对面看不到我的脸嘛！”
“你...”紫丁香气的满脸通红，将小拳头连同手指一起打在阿诺克胸口。“偷窥狂！”
“呀，骗你的啦...”
……
喧闹终究因饥饿而平息了，虽然周围人已差不多走尽，而食店的打烊时间也远远超出了时限，但一切都在阿诺克起身去厕所后决定了。在紫丁香惊讶的面容中，老板甚至把钥匙委托给他，要他帮忙今晚锁门，随即便扬长而去了。而紫丁香明显发现，在老板递出钥匙时，面容是格外尊敬而崇敬的——看来他也有不少秘密嘛...对了，还不清楚他是做什么工作的呢...但她也没有要问的打算。而在阿诺克回到座位，习惯性地想掏出火机点烟时，却因忽然想到什么而停住了将要揭开盖子的手，将其放在桌子边缘便走开了——我已经不再需要这种东西了。
然而他也发现，少女不知什么时候进入了梦乡，没有鼾声，却有一种温存荡荡溢了出来。他安静地吃着饭，不时回头，看着她正熟睡的脸——这可伤脑筋咯，还不知道要把她送回哪里。不过这问题以后再说吧。他以一种熟练而完全不会打扰人的力道捻起她滑顺的发丝，后来却因担心这也会扰到她而停下手指。让她休息一下吧，他松开手，昨晚到现在，她还没休息呢。
另外，我也要学会摆脱黑暗了。
可就在他无所事事地朝周围眺望之时，桌对面忽然坐下的一张面孔几乎瞬间就让他警惕起来，眯细双眼朝着对方反复斜睨——单凭半张脸，他便回忆起对方的面貌了。那种独特的感觉只有他会有。他们本像磁石断开的两截般某一部分连在一起，互相远去永远相离——但，就连那维系中间的片段也碎裂了。当磁石裂成两半，两极便就无可阻碍地要黏到一起。
可我分明已没有引力了。
他很清楚对方的目的，也很明白，现在感官弱化的自己已没有课与他抗衡的力量——不然也不至于连他走近也察觉不到了。但...他望望身旁熟睡的少女，脸上露出许多遗憾。要是能多配她一会就好了。这一瞬间，他忽然生出了抗争的力量，某种希望寄予的，爱寄予的，足以跨越梦想与死亡的力量。我不会在这里死去的。
面前男人像也察觉到少女的熟睡，蜷曲嘴唇默不作声，却把微笑作为赠礼留在最后。阿诺克发现自己也不受控制地笑了起来——那不因幸福，不因癫狂，更不因未来的诡笑。该死，他用手拧着下巴，却怎么也无法将那股笑意合拢。可又其实有一点？
一会之后，面前男人便开始像吸氧时的鱼一样将嘴巴一张一合——是唇语。这项陌生了许久的记忆迅速随着时间滚动熟练起来。像是意识到这点，面前男人停了下来，欣慰的笑容像在说：你果然会呢。他继续说下去，可越到后边，阿诺克紧皱的眉头便越陷越深，不由自主就把手握向了枪管——可就在这个举动爆发的一瞬间，面前男人的动作便将其停住了。他清楚看到了男人袖中的金属光迹。他的唇语愈发张狂起来，就连笑容也随之放大——忽然之间就把指头移到旁边的少女身上。阿诺克控制不住地暴起，立身，下膝却不小心撞到了桌子。紫丁香被震动吵醒了，揉揉眼，有些困惑地问道“怎么了”，而阿诺克一瞬压下所有怒火，安慰着“对不起，我把你吵醒了吧？...”之类的话。而在少女再次睡去的瞬间，他扭过头，凝视起那副挑衅的面孔，同样回复起几句话。面前之人像是很满意地离开了。
“我会接受。”
……
“真的不带我一起走吗？”满地雪花下，紫丁香握住阿诺克的手，含情脉脉地用鞋跟蹭着雪地，却得到拿破里奥尼温柔而残酷的沉默。她轻轻抱住他说：“要是知道我乱跑，他们可能以后都不放我出来了。”
“那么，到那时我来接你就好了。”阿诺克深吸了一口气，撸起袖管变出笑意，随即摸摸她的头叹道：“另外，这回你不就是偷跑出来的吗？”
“你...你怎么会知道！”
“可能我比较聪明吧。”
“哪有。”
最后那一段拥抱里，他们呢着，轻声细语了很久，但最后都那么遗憾。少女天真地望着他，问：“你以后会常来看我嘛？”他刮了刮她的鼻子，笑道：“当然啦，要不今晚就住进去吧。”少女脸一红。“这可不行...医院是病人住的地方...我可不想让阿诺克受伤了。”“那么，我就弄点伤口住进去吧。”男人还在笑，但眼神中却蕴含了一股隐藏极深的愧疚、爱怜与惋惜。
啊...对了。
他拉住她的手，不等对方惊疑，便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锦盒来。他一边塞一边说道：“这是我母亲在怀着我时就准备的礼物，想着如果是女孩就送给我，还甚至为此写了一封小信...”男人话里散发着幸福的光芒。“如今她已经去世很久了，我也在整理遗物时发现了这银针和信，从此一直带在身上...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想把它送给你。”
“这样好吗...”女孩接过盒子，一面打开，一面从金黄丝绸的包裹中取出那根针来。“这可是你母亲为你准备的礼物...”
“呀，不用担心，我母亲不也因为我不是女孩子而没给我嘛。”他笑道。
“但...总觉得...”
紫丁香还在迟疑，但阿诺克抢先一步搂住她的双肩：“这样，以后就算见不到我，也会感觉到我在陪伴了。”
“阿诺克你不许乱说！我可不想你不再陪伴我...”
“好，好...”
在男人怀抱里，紫丁香第一次端详起那根银针了——它真的好光滑，也不至反射出太多的光——真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做的。但，那股冰凉中却有一丝别样的温暖，是借着拥抱传来的吧。
她嘟囔道：“为什么要用丝绸包裹...我又不是冒失鬼...”
“就是因为你看起来总像个冒失鬼，才不想让你再受伤呀。”男人隐笑道。
“我哪像那么冒失的人啦！——滋呜！”少女“啪”的一声把小盒关好，马上回嘴，却因语速过快而咬了舌头，闭起眼睛小声嘟囔了起来。男人看着他，又好气又好笑，但也终于是抿抿嘴，继续掠过眼中的哀伤了。
“要是能这样下去该多好。”他轻捏着她的脸蛋，小声说道。
“嗯？阿诺克你在说什么——”她好像听到了，抬着头嘟嘴问。
“啊，并没有什么。”男人迅速挂上了笑容，一边微笑，一边从身后推着她。“时候不早了，快回去吧，大家一定都很担心。”方才乍现的失落，现在连影子也找不到了——那就好，她也回头把他抱住，大概是我听错了。
“我出院时，你一定要来接我。”
然而，就在她走到一半时，忽然说出这句话，并没有转身。
男人一怔，但很快明白现在绝不是发愣的时刻，于是很快压下哀伤溢满兴奋。“那当然啦！我出马的话，他们都得乖乖听话！”
少女一阵银铃似的笑声：“就知道吹牛！”
之后她们便不再说话。
少女仍在向前走，但是，某种依依不舍的情恋总让她挪不开脚，一磕一绊，像要摔倒又像要以此来回头——但她最后还是坚定起脚步：不能再辜负阿诺克了，他说的对——就是是爱，也得和大家说明白！/别人帮了你那么多，哪能就这么直接偷跑呢？另外，你的伤或许还未必痊愈.../你就好好说，我会摆平的！……她脑中满是那少年派、而又根本不负责任的话，却又因此潸然出声，就相信他一次吧。在继续前进的过程里，她的小脑袋数次探回来，却发现阿诺克果然还站在原地——他就在那看着我平安回去呐，那么我也得加速了！于是她便快速朝前走过去。可是，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感觉阿诺克的双腿已经扎根在那，静默的再也不会移动了。她很想大声喊：“阿诺克！多冷呀！你怎么这么傻还站在那里不动！”可却始终不会开口。这样不会说出的话只会带起心里的暖意。
而终于，就当她离光愈近，踏入长廊，下定决心要经过楼梯的拐角时，无名枪响瞬间炸响了雪寂的夜空。她那还未右斜的眼中途一怔，随即便随身子一起跑出门外——她甚至忘记了回荡的耳鸣。某种巨大的恐惧的担扰挤满了少女的心房，让她不断跌倒，不断爬起，而又不断簌泪滚滚地朝门外步步爬去——不在？怎么会...已无身影兀立于夜中了。她忍痛压制着膝盖的淤青，一步一步，朝着光外一点点逃走——而终于，她双目涣散，五指颤抖着来到阿诺克身边。雪还在下，落在肩头，却浇灌不起心中的寒意。
血洞从倒下尸体的头部浸润着鲜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