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威尼克,你怎么不吃?”
当哈德·洛克挑着头,以一副看神经病的架势看着威尼克时,他正望着叉子发呆,很少眨眼,唯有指头轻轻动着。冷却的酱汁顺着叉缝滑下,残余在肉排的裹侧。
所以前总监也放下叉子,擦着嘴问他:“在想竞选的事?”
他当然是故意这么问的。
“在想案子。”
“哟?”洛克笑道,说着又将一块焦肉赛到嘴里,全然忘了刚才擦过嘴这回事。“真想不到那件坠楼案能让威尼克总监这么上心。”
“你不要故意装傻。”
“呀。”洛克本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决定不说了。
“你怎么能这么做?”威尼克颤声道,“我把阿泰尔先生当做父亲对待!”
“国命难违抗,法命难违,威尼克——”前总监回道,“要是阿泰尔先生知道你要为了见他而丢掉职位的话,他是绝对不会同意的。”说着他便像陷入了追忆。“同僚一场,我也不像让他寒心。”
“这样就不算让他寒心么?哪怕嘴上这么说,难道一个人还会不企望自己所最亲近之人参加他的葬礼么...洛克总监,你知道的,阿泰尔先生没有子嗣,妻子也早就去世了...”
“我只能说,单就我的职责、以及对阿泰尔的责任而言,我也不可能放你回去——逝者已逝,你再不振作起来,才会让阿泰尔失望...”
“那么,那我们来聊聊那桩坠楼案吧。”
……
在洛克的整个讲述中,威尼克其实都有认真在听——虽然明面上,他像个丢了玩具的流鼻涕小鬼伤心不断,但他心里,还是能掂量起所谓的轻重的。只是一定会有遗憾吧——为什么不能去看他一眼呢?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这种情绪会在前总监的面前悉数泄出,但这世上总有些事无法为计划所掌控。
又任性了。
“……总之大概就是这样,这案子有些没头没尾,现场的证据也很少,可以搁下了。”
“什么?”威尼克一个激灵,好像没听清楚刚才的话。“搁下?”
“是啊,像这种没头没尾的案子,交给下面去做就好了。”哈德·洛克打了个哈欠,“虽然很遗憾,但准备参加会议的我们总得把重心放在别的地方。”
“我真不敢想象这是前国家警察总监先生会说的话。”
“总监也是人嘛。”哈德·洛克眼里又恢复了那种狡黠、欺诈与玩世。
威尼克这些天来早已明白了哈德·洛克的面目——资料、走访、攀谈...这个乐于助人的男人把一切想要的东西都告诉了他:他正是切切实实的实用主义者。他大脑的构造有些异乎寻常——面对那些线索明确、又显著涉有犯罪动机的案子,他通过现场的调查、一轮走访和敏锐的思考模式几乎马上就能得出几个答案——而它们往往接近着真相。哈德·洛克凭借这优越的推理技巧和庞大的知识储备如愿以偿登上了总监的宝座,可却没人知道他的另一面目。一旦案子扑朔迷离,失去动机或线索实在少的可怜时,哈德·洛克的选择是“立即放弃”。他不会像别的警察总监一般试图去破解他,而是干脆利落地舍弃——为什么要花时间去处理注定渺茫的案子呢?他是这么说的。然而,这一切似乎有效,除却他本选区的微薄选票外,其他选区的票数使他远远领先,轻而易举就摘获了国家警察总监的宝座——然而,他的作风是始终没变的。
没人会在乎少数的毁灭——只要大多数人幸福就可以了。这便是哈德·洛克贯之以人生的信条——而至于那些聪明的犯罪者,再让他们聪明一回又有什么所谓呢?我们来玩猫抓老鼠的游戏吧。
但威尼克看到这时紧握起下拳——这算什么?那些人就该白死么?那些人就不该判罪么?
“你知道疯子么?”洛克又在微笑了,“他们常会做出些难以理解的事,不符常规,踪迹难寻——况且,就连法院抓到他们也不会判罪,而是关到疯人院里。这种人抓来又有什么用呢?”
“所以呢?就那么放着他们,继续任其祸害别人?”威尼克盯着他。
“这种事自有下面的小喽啰去做。”他笑着盯回来。
“你把他当疯子吗?那个将人推下楼的家伙?”
“这我可怎么知道呢?我现在已经不是总监了,无权去获取第一手材料。”
“那我告诉你好了。”
……
犯人确实不是疯子——在风雨平息后、建筑工人重新将那块玻璃卸下、而又装上新的玻璃后,警察马上对断面进行了检查——而结果让人难以置信。警察当时召集了城内所有顶尖的金工匠人,想让他们分辨一下究竟是什么机器造成了这样的断面——可是,当应召而来的,须发斑白的老者们看向那瑰丽的裂口时,无不像在看艺术品一样噤声怔住了——他们颤抖着走向近前,凝视那有若水晶一般,天然形成而不余留任何杂质的断面,都有一些发不出声。那奇妙的划痕之中似乎还有纹路流露。许久之后这些人才醒转过来,而他们答复的口径是一样的: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技术。”
……
“听起来很有趣。”哈德·洛克笑道,“不过也足够荒唐了。”
“我们当时也很奇怪,现场不但几乎找不到检索,就连死者的死因也搞不明白——虽然背后留下了一样的刻痕,但总感觉匆匆忙忙,像是受过挣扎一样。可是,在死者的关系网中,我们没发现任何可疑的人物——就连询问酒店的售员也一样,她们说那位小姐是独自一人开的房间。”
“那还有什么好问的?除了疯子,还有谁会毫无理由地去杀一个素昧平生之人?还是以这种无与伦比的方式?——哦,还有切割技术,那个人想必名头也不小吧,为什么会做这种事?”
“人心隔肚皮,谁知道呢。”威尼克抬眼,看着他。
“呀,”洛克笑笑,“诚然,人都有另一副面目呢。你的另一面是什么,威尼克总监?”
“这点就无须您用心,倒是前总监先生得注意自己的未来了。”
“我一直对其很小心。”那笑容纹丝未变。
……
真的会有人毫无理由地杀人吗?
站在门外,嗅着窗外一天天分层的飘雪——和云中寄生的寒意,威尼克不禁觉得有些要发抖了。他回想起刚才在门前,站着和哈德·洛克一起点烟时说的话——真的有人会毫无理由,仅凭某些莫名的东西就去杀人吗?表面是一副普通人面孔,却忽然在打哈欠时、伸懒腰时就萌生起了杀戮的欲望?
不对吧,不该是这么轻易的变化。
天性葆有善良之人,即便偶然失手,犯了错,那么负罪和愧疚也一定会让其崩溃——我怎能如此?我要怎么赎罪?他们多会来到警局或教堂,忏悔、自首,希望能有一些补偿。可有些人则不然,就像镜子的反面一样,也定会有和善良者完全不同,沉陷于罪恶的存在。他们可能一开始表现的并不清楚,或将这份罪恶深埋在规定和道德下,哪怕就这么渡过一生——但总有人跳脱出来吧?总会有人撕开层层面具,淋漓、喘气而真实地找回自己——然后在即便明白“这是错的”的情况下依旧选择毁灭。
“你要去找这种人么?”洛克的烟抽到了一半,夹起,问他。
“至少得努力试一试。”
“诺,你又在说这样的话了。”
我和你可不一样,威尼克心想,也绝不想和你一样。
石榕这座城已入夜,纷飞碎散的橘光仙灵一样左右闪起,照亮了濡湿的衫袖。威尼克依旧夹着烟,掐断,再恭敬丢入垃圾桶——这样的轮回已有了几次呢?他把眼睛凑到自己一直很喜欢的玻璃上,但却在看店内之人而不是自己的狂欢。那刻意的冰凉让心好像平静了下来。他在心中听到一个仿若稚童的叫喊:你说,什么是正义?威尼克明白,在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都将被规则和腐朽同化,渐渐变为他们永远不想成为的那一类人——但是,当他见到过去的,现在的,乃至未来那些他所憧憬之人一个个从这牢笼中挥翅而出,他又怎能轻易背负那正在生长的羽翼?进化和退化都是双向的过程,而他,已经不想再将羽毛给扯掉了。
要是我也逃不过命运,那就去死好了——他有天顿生起这样的想法,连自己也吓了一跳。可是,当他想起自己的妻子,那永远温柔,连转身也避着不扰到自己妻子,他却为那意志而迷惘了起来。
希望不会有那一天吧。
而就在他对未来迷惧不安时,发现自己不知觉间已经离开了街巷、饭馆,兀自走在时有车流的马路上。行人的声音大了。可他忽然双目一滞,仿佛看到梦想一般朝某一个方向投去——不见了。他毫不犹豫地上前,挤过人流、车流,追向马路对面的某处。他身上也几乎要因那一瞥泛光了。看到他怪异举动的行人也曾尝试朝那地方看上两眼,却是什么也没看到。毕竟世间最为璀璨的东西,所居留的时间永远不过一瞬。
但——如果有威尼克的朋友在此,或是哈德·洛克在此,一定会笑着说:他也找到快乐了呢。
因为那面庞上,分明像是恋人寻到爱侣的样子。
……
威尼克顺着马路急奔,几次“借过”,几次“抱歉”,几次因红灯焦头烂额——可他终于在黑暗中再次见到了他们的身影。很奇怪,他抬头,偌大的石榕像只有这里未在发光——或者说,设计师在建筑之时便有意于炽烈之中开辟了黑暗。但现在都无暇他顾了。他看眼着他们慢慢踱过马路,相拥,然后再亲吻到一起。他们的配置很奇怪,一是已逾半百老者,一是失去右臂的女孩,却表现得如胶似漆。对爱敏感的威尼克马上明白,这并不是爷爷孙女之间的爱。路过之人脸上时常掠过作呕、皱眉,甚至开始打电话——但是,也有极少数轻闭双眼,十指叉叠,像在为他们祝福的人们。这注定是不将被祝福的婚姻,但正如周围笼罩的恶意一样——也有人如威尼克一般为他们送上温暖。恍惚间,他好像看到童年时的初晨阳光再一次抚摸到心上了。
厌恶者常在皱眉后远去,而祝福者,却送他们步入金光。
窒息的幸福感笼罩着。
许多人也曾要上前,试图攀谈,或是搭肩——但这些冒犯的举动在实现之前就退却了。他们会将身子停住,站在那,然后去目送就好了。
威尼克也停在原地,笑着。他没有从他们身上看出一点伤风败俗,或是为了钱财而进行的下劣交易——向来对灵魂敏感的他,立马就知道,这便是真正的爱恋。老人眼里射出的是希望,一种足以扫荡过去,再勇敢走向未来的力量。而一开始抱着他手臂,视线一直因周遭而躲躲闪闪的少女,也好像渐渐感受到它了——她的眼里也马上升起了希望。他们眼中所看到的只有彼此,而正因此,周围一切,无论冷眼还是斥责,都一瞬间无所谓了。
就像早为此习惯了百年。
威尼克孤零零站在马路对面,不受控制地,新生泪花便滚烫融化了睫雪。啊,他抬头,已经开始下大了呢。他的身边,红绿灯在闪烁乱晃,顷然便是最后几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