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虽然现在很少听到他的消息,但在我们那个时代,爱尔·蒂纱大人无疑是最伟大的男人之一...”
“没人知道他的性别,男女猜测都有,而我之所以说是男人——不怕您笑话,听起来有点性别歧视吧?但我实在觉得,像那样的战争中,一个女子是很难在前线做出那些伟大的成就的。啊,至于这点嘛...”
检察官大人面上早恢复了平静,他咧开嘴,像在说着趣事一般和奥布莱恩不断攀谈,全没有了几天之前还剑拔弩张的气氛。想必是有谁在其中调和吧。奥布莱恩紧握住笔,笔记本不时沙沙作响。从对方说话时那熠熠发灿的眼神中,他是能明白检察官大人多么崇拜着爱尔·蒂纱大人。但...他自己也不断暗忖,为什么在我翻阅过的伟人集里,唯唯漏下了他的名字呢...他的眼睛总停在唇的正上方,而一旦它欲图上扬,那张融合了和蔼与高贵的面孔便让副官再难容忍自己先前的无礼——他是位绅士啊。这种愧疚不知觉间就在他心里潜滋暗长,而这在谈判中是全不应该的。好在对方似乎已经打算把一切和盘托出,真相之类并不需急——但是,那总随着圆珠笔转动的脉搏总在面对市长先生时碰撞出愧疚,每相视或错过一眼,便将歉意鞭深一分。
不规矩的双腿渐渐不再交叠。
加西亚·帕特,石榕现任首席检察官,出生不明,背景不明,但极负才干。战争年代,他曾救助过身为叛乱贵族的奥布莱恩的父母——但是,独木难支,他们最终还是被推上了断头台,徒留不被知晓的血脉。奥布莱恩并不记得这桩往事,只记得,当自己还很小时父母就把他安排下乡下的仆人家,然后又由他们抚养自己长大。也许是预料到那一天了吧。七年后,当他意气风发地跨入校门,却没拿到定期汇来的生活费时,便查明了这一噩耗。他或许听过恩人的名字,但在这样的结果面前,又有什么恩可报呢?
可还终究有一点吧。
帕特先生很照顾他,讲话之余,常发现因笔未跟上而停下来。也许他并未明白自己曾对眼前之人父母有恩,但多年来乐善好施的习惯还是让他慢慢地放松了眼眶,再记不清他方才的无礼和冒犯来。他几次尝试这么做,却被对方要强地回道“借着说就好,我跟的上”但他依旧停下了。他权衡着副官记字的速度、停顿和方法,像能看透内心一般不断改变演说技巧,以把方向调到他觉得重要的一方去。虽然有些对不起爱尔先生,但,这生来的禀赋让他无论对谁都是如此诚恳——至少私下是这样。
而又有谁知道,无话不说的检察官大人其实曾患有抑郁呢?可凭借这超人的禀赋,他生生从绝渊之中走了出来,握住了初晓的阳光。
“爱尔先生有什么贡献呢?”奥布莱恩问道,“据我所知,名人堂里并没有一位先生叫爱尔。”
“爱尔先生确有资格位列其中——不,毋宁说就算排开所有人,都该让他第一位入内的。”帕特先生严肃答道,“可是他拒绝了。在‘最后的通文’之后,爱尔·蒂纱便如风尘一般消失,哪怕后继的国家首脑都无法探明他的位置。”
“‘最后的通文’?还有,难道就连总统先生都查不到他的所在?”奥布莱恩皱起眉头。
“‘最后的通文’是爱尔先生消失前最后留下的信件,他首次以‘沾草’为名,其中记录了饯别、告诫以及一些未完成研究的所在处——但这封信现在已被皇室珍藏,再也看不到了。至于后一个问题嘛——的确,爱尔·蒂纱消失之前似乎和各国首脑或皇室做了约定,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可再试图寻找他的消息。而先前留下的,即便试图保留的痕迹,都在莱德庞克将军的严格清洗下消灭了。”
“莱德庞克...”奥布莱恩心中闪过一丝仇隙,但很快掩过了。他点点头:“怪不得蒂纱先生的身份如此隐秘。”
但总有些奇怪...他诧异着,忽然觉得方才听到的某个词汇和记忆发生了巨大的震动。
“有他的传闻吗?”奥布莱恩问道,“多奇怪都好,我想听听。”
“他消失后,曾有小道消息称有包括莱德庞克将军的几个人经常与他私下见面——其中还拍到了照片。不过这些都被那些人矢口否认了。不过,有趣的是,在他们所拜访的那户人家之主正叫‘达克尔·沾草’。”不过他又摆摆手,笑道:“但这都是笑谈和都市传说了,曾有人因为好奇也去到过哪些地址上的建筑——可那不过无人区而已,早就在几十年前荒灭了,怎么可能还有人住在那。那么我们说下一件事吧,沾草先生在音乐和建筑上也颇有建树...”
心中的声音,变大了。
“等会...”他喃道。
“至于你说的证据,”可也许是太小声,帕特先生并未听到他的话。他只是略皱起眉头,怀疑地看向那本还很新的文件。“可以保证不是伪造吗?那幢房子的机闻,我也听说过不少——但很显然,以前居住在那的人并不是爱尔·蒂纱先生,而是一位几年前逝世的老者,将军也未去过那里...”他嘟囔起来,“但这文件却说屋子的主人是他,未免太奇怪了。”
“而同时,”他继续说道,“我需要提醒你,诋毁那位先生的代价是难以想象的。”
“不信的话,您大可和我再去一次。”奥布莱恩赌气道。
“啊,我这份老骨头可经不起颠婆了。”帕特笑道,“只是一切确实有些奇怪而已,说不定是那伪造的‘达克尔·沾草’做的呢...”
奥布莱恩脑中的灵光,倏然炸开了。他像得到了命运的启示般大脑飞速运作,一瞬之间就捉到了记忆中的那条游鱼,凝望着它静静展现。那是一个极偶然的情况——那时,他们的关系还算好,威尼克甚至在与爱莲娜筹办婚礼时邀请他当伴郎,他欣然接受了。可就在一切结束后,他们烂醉如泥时,奥布莱恩忽然发现威尼克在树影之下偷偷端详一块怀表。借着微光,和一些醉意,他痴笑着走了过去,一把勾住他的肩膀,准备数落“她以后都是你的人了还这么不放心。”可见他扑来,威尼克慌忙一闪,不经意间就把怀表掉在了地上。他好心去帮他捡,却被对方抢先捡过——奥布莱恩从未见过威尼克在对待什么东西时会像这样慌慌张张,可是,就当怀表跌在地上的一瞬,他还是借着月光看清了那是一张全家福——而画面里,那个笑的格外开心的小孩子明显继承了威尼克的神色。
“想不到你这么念家呢。”醉意涌上来,不该说出的话开口了。威尼克瞪他一眼,失魂落魄地远去,回到草地婚礼的中央。现在想来,威尼克也是从那以后和自己渐疏远了吧——而去伙同那群蠢货。
可那时他还远不知这一切的严重性——后来,他仍看见威尼克在夜深之时兀自凝望这块怀表,但眼里已不是复杂,而是深沉的忧伤了。他故意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回头,趁机顺势想要看清怀表里的真正秘密。可是,慌乱之下的威尼克被关闭的表盖给夹住了手指,在吃痛间不经意就把怀表脱落到地上。他眼里有明显的骇然。但到中途奥布莱恩就接过了,这一次,他没有看怀表的内容,只是握着手还给他,说“抱歉”。威尼克在那个时候也静下来,没说“谢谢”,只是仔细检查起怀表的表盖来——他长长吁出一口气。在那之后,他们便良久沉默地坐着。
可还是威尼克先开口——不,或者说先行动。他主动打开了表盘,把那奥布莱恩一直都梦寐以求的画面展现在面前:那确实是一张全家福,不过另外三人奥布莱恩都从未见过——而他明明是去过威尼克家的。他下意识就说:“还真是很少听你提起家人的事呢?”可这句话刚说出口,他就不禁回想起自己的事情来,回想起那血和荣耀,破落的贵族血脉,以及断头台上的景象来。他虽没有亲眼目睹父母死去,但那印象,却好像真实发生一般在他脑中不断上演。
原来还没忘记么...他颤抖中碰到了表链,我的,心肠...
“这是家父和家母。”他记得威尼克那么说,“他们很早就不在了。”
这就是哭的原因吗...奥布莱恩想起自己,可嘴上却不受控制说了出来:“这就是哭的原因吗?”他真想抽烂自己的嘴巴。
“那么,”可是威尼克笑起来,“今天就算成长了吧。”
像是阳光洗刷了阴霾。
……
奥布莱恩终于明白了自己牵念的源由,也开始明白,究竟是什么让自己想起这一段回忆——隐隐汇成的溪流已在记忆的挑剔中泛金。达克尔·沾草,那是威尼克谈起家世时,偶然提到的父亲的名字——却又很快掠过了。也许正是如此才让奥布莱恩把这个名字记下,因为他清楚地记得,一旦话题从母亲转而至父亲,挚友眼中闪烁的光忽然之间便黯淡了。
而引起这变化之人,正叫作达克尔·沾草。
线索的出现一瞬间就点燃了副官的大脑,他突如其来地呆愣了一下,引得帕特和他周围环靠之人有些愕然,但看样子还是不要打扰他比较好。他就坐在原地看着副官深思,品茶,沏叶,终于等得一阵清明。奥布莱恩回过神时的面容让他吓了一跳——那其中几乎有什么要蹦出来了!他正收拾好东西要走。
“请留步,我还没说完。”
“抱歉,我要先行一步了。”他刚从衣架上摘下帽子戴好,便又回头脱下致礼。他招来一位警员,对着耳边细语几句,便转身要离开了。他走到帕特面前,很诚恳地说道:“对不起,检察官先生,我现在有必须要去确认的事——至于那幢旧房子的消息,如果您有兴趣的话,就拜托他吧。”说着,他用眼神朝小警员努了一努。
“可我觉得并没有事要比眼下这案子更重要。”老人有些不忿,显然对奥布莱恩突如其来的怪异举动很不满。
“正与此事有关,而且还要紧的很呐。”副官理着领口笑道,“就与您所期待的一样,爱尔先生清白与否就全靠此事啦!”他说着便大步流星朝外面走。
“那究竟会是什么事...别跑,你给我站住好好说清楚!怎么能乱怀疑爱尔先生...况且要是他那样的人真正作了案,你们连线索也找不到!”
“您就放心吧!”
在检察官仍有些困惑的目光中,奥布莱恩的背影渐渐远去了——这引来他周围空气的一阵不满。但老人笑了笑,摆摆手,回头对众人说:“年轻人有点朝气是好的,况且,难道你们真的以为爱尔大人犯了案么?还留下就连这小鬼也能够发现的痕迹?”
“只是看这嚣张的小鬼有些不满而已,”居左一人朝那背影冷哼道,“芬泽警署难道尽出些蠢货么!”
“哎,别管这些,让他碰碰壁也好...不过嘛...”帕特一笑,“说不定,我们还能借此机会再见一次沾草先生。”
“您是说...”周围人都有些瞠目结舌。
说着,他招呼方才奥布莱恩留下的警员到面前,耳语了几句,又对秘书说:“备车,咱们去郊外一趟。”
“检察官先生!”他身旁几个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道,“难道您真的相信那个蠢货,认为凶手是沾草先生?!”
可他眼睛终而深邃了起来。
“我只是有什么东西想确认而已。”
……
奥布莱恩交出自封袋,有些忐忑地朝医生道道谢,随即便兀自坐在门外了。他闭起眼,回想起之前的事情。
借助威尼克的记忆,和几天来不断的走访,他几乎确认了达克尔·沾草的故居——很巧,全芬泽只有一个人叫这个名字,还住在偏远的暮区——暮区,是人们普遍搬迁后为那些旧日遗迹所取的名字。现在已经几乎没人住在这里了。当他穿过冰冷的园地,沿着土路,最终抵达那处于森林边缘的地带时,无不赞叹于周围的景象——现在市区就连树都越变越少了。当他乘车驶来时,衰老视线的主人们无不好奇看向这里,像是从未见过汽车,也从未被正义染指过一样。但这目光也终于远去了。
爱芬(heaven),全国唯一犯罪率0%的地方。
他瞥向通往森林的要道——唯有那里的道路还留有沥青。几十年前,据说芬泽还未显衰落的时候,这里也曾是重要的枢纽之一,只是破落也和繁华一样迅速就是了。
他掏出证件,挨家问访,终于找到了那所公寓的位置。据房东说住在这的奇怪老人已经很久没回来过了。他极不情愿地为警官打开门,抽走钥匙,告诫几声,随即便溜溜离去了。奥布莱恩走入门房,发现这不过是一幢非常简单的建筑——一个客厅,两个房间,外加厨房和厕所而已。他怎么也无法想象沾草先生居然只和孩子住在这种地方——是我想错了吗?他挠着头,心想兴许以后要为此事像威尼克道歉——但他还是采集指纹后离开了。
这幢屋子根本不像孕育着罪恶。
不过,就在将离去之时,某种莫名的渴望让他想看看所有的住房——很多房间一无所获,比如威尼克的,以及他弟弟的,都不过只留有一些书和儿童玩具而已。对了,奥布莱恩忽然想到,威尼克从很小开始便一直寄宿在学校了。
但在威尼克父亲——或者说达克尔·沾草的书房里,他在抽屉里发现了许多废弃的手稿。对了...他想,威尼克那时好像说过父亲是作家...好奇让他翻开纸面,一看,落款轻灵地留有“晨露”二字。副官震惊地看着它,瞳孔放大:这是他印象里,全芬泽最好的作家,甚至在全世界享有盛名,难道就是威尼克的父亲?他又想起那位先生的怪异来:晨露只在纸上出现,谢绝功名,从不参与任何采访。奥布莱恩忽然又皱起了双眉:这点,倒是挺像...
算了——他还是摆摆手,一切就等鉴定结果吧。说着,他整理好车柜中存好的取样,和别墅的指纹样本一起交给了医生。
差不多在汗水将脸庞打湿两遍后,他终于听到门的声响,马上起身走了过去。医生从容而随意地把检验结果递给他,而又转着手指离去了——他并不知道内情。像是有意要把结果留到最后似的,奥布莱恩总克制着要去翻看它的愿望——紧张,期待都出现了,全身激动地抖个没完——可他还是打开了,就在一瞬间,他抽出文卷,直接略过无用信息看到了检验结果。
……
“滴——滴——嗒嗒”十分钟后,话筒那便传来声响。“这里是芬泽警署,请问您需要什么帮助吗?”
“给我备一张去石榕的船票。”副官下颚在发抖,“这里是奥布莱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