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当少女蹦蹦跳跳,以一种像是从未体验过跳步似的快乐在街上行走时,被经过的行人总一幅回眸和好奇。病号服装裱在内侧,只露出蓝条的领角,但远看去其实更像是围巾啦。恢复柔顺的秀发上,被别好的小鸡发卡胖胖的随她的脚步一起跳跃,换来不少怦然心动。人们最先注意到的总是那姣好的面容,想想时间,暗忖她是下课了吗?随即善意的,如像在看自己亲生孩子一般纷然施笑,站在原地摸住喉咙:
是遇到什么开心事了吗?
但这种温馨很快便结束了,因为一旦视线下移,她那远去着的影子便会清楚暴露出那飘然空中,右边那明显的空袖。人们心中的美好忽然像被什么扼住一样,怔不作声,踌躇叹惋,但总不免伤心起来。他们眼中她的身影突然就像和什么重合了一般,翻动起尘封的旧梦。
真可惜了,是个疯子。
紫丁香当然明白这些,明白人们的失望,明白人们欣笑过后,便会露出的那种眼见美好事物消失的面容——但她已经不在乎了。重回大地的轻灵感让她怎么也放不过这种感觉,只是跑,只是努力、自顾自,疯子一样地跑起来。也许有人路过她时会偶然瞥到那微笑——那明明看起来像维纳斯,却因速度的扭曲而可怕起来。不少带着孩子的母亲总慌乱地遮盖起了孩子的眼,像避瘟神一般地远远让着她,而她当然毫不在意,就像含着棒棒糖棍的孩子般露齿龇牙,甜甜一笑又跑去了。
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在失去肢体的同时把灵魂一起失去的。
她漫无目的地喷跑着,霎时间,感到自己忘却了所有。紫丁香很早就发现了想象之中的魔力——那些恢弘绚丽的场面,抑或突然变化的现实,虽然肯定不能长久,但确实是会在脑中真正地“成真”一瞬的。她不断刷新着这种感觉,用她那向来漂亮的紫眼带着好奇不断瞄去——她看到,飞掠着的景象之旁,影子上边残落的疏远的更多了。她慢慢地感受到了脚的乏力,和膝盖传来的痛感:休息一下吧。她低低转着头,左顾右盼是不是有地方能坐,或有个人能尝试过来帮自己——果然没有呢。随着停下,那种忘乎所以的状态好像也渐渐消失了,她开始有些惶恐,甩着头发躲避那些射过来的怪异视线——可余光的只言片语还是让她忍不住去紧抿下唇。
为什么就非要以肉体看待人呢?
她没有选择踏入人群,没有选择许多就在斑马线对面,鞠光璀璨的商店街和食铺——她忽然感到有些累了。肚子在咕咕叫,袋袋里也有一点小钱——但是,她就觉得踏入那里像不太好。她就好像预感到了周围人怜悯的目光。紫丁香在原地站了许久,最后,好不容易才又一次迈起步来,用仅剩的一只手去遮住鼻子,小跑向像是有长凳的地方。
空袖破摆的香袖中,她沐浴着路灯下那萤火虫一般的清光。
……
老人已在道路上迷惘了很久,回忆、过去、现实,一切让人烦心之时都裹挟着冷风一起吹入身躯,从衣缝的每个角落泛出冷来。他已无法再区分清那些曾经能轻易做到的东西,记忆也如破碎一般慢慢从脑中掉去了。他忘掉了曾刻入脑中的戒律,恋情,以及那些被斧凿劈砍得尤深,现在却已被风化中薄薄的一道道裂痕——这时,他不禁要回想这曾是什么呢?身体的老化进一步加剧了,大脑的老化也一样——刻不容缓。留给男人的时间已不多了,他明显感觉到,那些曾经被那样珍视的事物,都在黑暗的烈火中被慢慢烧成了灰垢。
和一些畸形的珍珠。
他每一天都在祈祷,忏悔起过去的岁月,忏悔起曾辜负的人——可这究竟为神灵所听到了吗?面对这无法证明的答案,男人只得用心灵的永久虔诚去换一丝也许会存在的可能。他每天祷告着,每天晨起,每天睁眼,每天做出第一次呼吸,都那样虔诚而认真地祷告着。神灵就好像穿插在记忆的断隙间,挤生于思想断掉的界限——那些记忆就像被忘却般神圣。男人始终相信着神灵的存在,若不如此,他便无法找机会去洗清罪恶,亦无法在死后遇见该见之人。
所以他默想着,慢慢把手合到胸前,忏悔起那些恍然消灭的梦境来,而在幸福的碎痕间埋下眼泪。
男人的一生都是如此,与无数人分离、汇合,然后又是分离、汇合...不可逆转的时间在他记忆里留下诸多过断面,而于之中所遗留的也不过是徒然叹息。可唯有一道碎片在星尘中散发着光亮,男人不敢将它拾起,永远只是看着它,仿佛这样便能得到最大的满意,和最不至诞生的失望一样。
唯有那个人住进他心底,但也唯有那个人所驻足之处不再允许他的存在。
封闭而寂寞的生活,他习惯已久,早已懂得咀嚼孤独,并在这平淡中死去。可那件事终还是发生了。老人的梦碎了,他所曾以为的,自己能平静度过的余生,就因那些事的突变慢慢转向了另一面。沉寂多年的欲 望有如诸多黑手一般从外里向内心压迫,密集到几乎无以空余——而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眼见着那个犄角诞生了。它就像蛊惑的魔镜,无时无刻长在心中,去泄露欲 望的魔力。男人多年来的矜持一直在和这股意志顽强对抗,但是终于还是被冲出了豁口。清醒之时,他骇然地看着镜片内的自己,血迹,以及那张明显在笑着的面孔,他怎么也无法把笑容抹去。忏悔、恐惧和害怕让他无时不为那些记忆颤抖,疏忽之间就忘记了曾经要压制的恶魔——心便是这么变黑暗的吧?他想,正如人类伊始之时所被教会的“善”一样。
可这终还不至于彻底扭变命运——那天,当绝望笼罩他,而他为了克服这些不断翻跳着电台时,某则消息忽然让他不再颤抖——他倾听着那个恶魔,不断从那相似着的灵魂身上去找寻慰藉和理解,不断地。老人惨然微笑着,愈往下听神色便越轻,终于卸下所有力气精疲力竭地倒下了。他没感觉到身体砸在地上的疼痛或重压——恰恰相反,一种由然而生的,有若飞升一般的灵魂脱离感让他仿佛生出了翅膀,稍一挥展便超然于尘世尘空。那一刻他几乎忘了曾作为世人的感觉。
而这一切仍在继续。在老人不可思议的目光中,手臂就如倒流一般慢慢地恢复了健壮,肌肉在复苏,呼吸也如过往一般自如畅快。他的躯体就像被填入了别人的生命般瞬间恢复了年华,就连皱纹也像未曾出现似的一缕缕淡出了轮廓。青春和梦想的感觉好像都回到了体内,那些曾经要追逐的,那样伟岸高深的梦想又如太阳一般让他忍不住去触摸...这都是真的,他热泪盈眶,一步步朝前迈去——这都是真的。
但旁人看来,这只是个也许陷入了回忆的老人罢了。
可他真的觉得自己重获了青春,那些困扰着的、他已决心要带入坟墓的遗憾都在这力量中变质消失了。他清楚地感到正有一些东西在远去,某些寄宿着的阴暗就如工厂烟囱的灰烟般缓缓淡出了身体。他开始变得无华,浑身上下都渗透着一种名为“自然”的光彩,有若“仙”的演变一样。他贪婪汲取着这股力量,虽然明知一切都会是远去的。
而当脚步终于停下的那一刻,记忆中的荒旧堡垒早已湮灭成了粉末。
老人知道是命运让自己停步,而也知道这便是命运最后的启示了。他没有对余生所能换来的荣誉而不满,相反,分外珍视起这样的神圣来。他就像面对圣光的受难,像想取回浪潮带走的珍珠那般伸开五指,却也不过徒劳一握。一切,愿念,他所想守护的东西顷然之间就涣散了——而拘缚他的十字架,也因化成圣光虚无。
他恍惚见到,上帝在厌倦了信徒时,伸手一揽黯掉的荣光,及其身后未带走的仁慈和爱。信徒始终跪伏在地,哪怕身边沦为黑暗,哪怕自己也将为这黑芒所吞噬也一样。神已经不需要这样的信徒了。
可却还是把能普照灵魂的光明留下。
……
紫丁香是在路灯下遇见这个奇怪的大叔的,就是“大叔”,也是也算便宜他了。虽然脸上还算年轻,但白白的头和胡子不都说明他老了嘛!
那时她正靠在椅子上,左手未免有些寂寞地撩拨着栏缝,眼则随着头颅一起向上轻仰。被设计得不至于刺眼的柔光下,她看到几颗闪耀的星河。
男人就是这时与她相遇的。
最开始,他们的眼睛同样迷茫,都像没看到对方一样兀自想着自己的事。他们目视着同样的星河,思绪却悠久于未知的某处,但,就在老人忽然停在少女的身边的时候,二人却像同一梦被打破一样幡然若醒来,都被对方吓了一跳。紫丁香面容轻扯,发现方才余光瞥到的年轻已经在老人脸上完全消失了。
是哪家养老院的老人偷跑出来了吧,她嘟囔着,真是的,我居然也会看错。
但又想:也会有人在这个时候乱跑呀。
可好奇也就此为止了,紫丁香冲他一笑,随即起身打算离开——现在心情也变好啦,去哪填饱下肚子吧~可就在走出一步时,一种像是引线般的锁链马上刺痛了她——她回头,发现对方也有了类似的感触。一股无形的力量像在二人中间凝视了,无论谁要走出一点,都会感到被扯疼的痛。她赌气看他一眼,却觉得这也不是对方的罪过吧。
她忽然想偷看他一眼。
这个念头冒出来时紫丁香自己也吓了一跳——她明明一直是把头仰到一边,让对方看不到自己微红的双颊的——或者说...是不想让他看到自己那缺损的右手吧。可是,某一刻,她真的感受到了自己心在颤颤悸动,再怎么也克制不住了。
一眼...好,就只有一眼哦...
她悄悄回过头,却又吓了一跳——他怎么也在看我了啦!但她很快就发现不是这样。二人虽然相互对视,但明显在男人眼中并未映着她的倒影,即便他们是正面相对的。可是...紫丁香还是觉得好像有什么把骨头给软掉了。那明明没在看自己的眼睛让她全身都在轻抖,脊柱、眼颊都因紧张把肉肉小小地颤着。搞什么...我怎么会对这种老头有这种反应啦!可现实就是这样。她自以为自己对对方微妙把控好了一切,可要男人这时清醒,会很清楚地看到她在发抖的,说不定还会笑。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在少女心中跳动着——即便是哈德·洛克先生,感动她的也只是那种“同类”感而已,但现在怎么这么不一样...那苍老的面孔之下渗出一股灵魂之力,而这正是早已对肉体失望之人才能真切感受到的。少女从那感受到了别人远没有的魅力。
但更让少女激切的是,她能确定那双眼睛不会因为眼前之人没有手臂而显异样——这是她对他的灵魂鉴别之后所认定的。
难以再获得平凡幸福的伤口却忽然间感受到了这种感受。
可他突然哭了,没预备的,就在少女的眼前,他莫名其妙就哭了。少女急切跑上去,感受着锁链靠近的碰响,一点一点去用手指去拭去那白白的泪珠,毫不犹豫,就像曾做了许多次一样。她的洁白在他身前浅浅触动,温柔抚摸他的皱纹,心莫名安静了。老人像是略有感应,也像找到依靠似的轻轻枕上她的肩膀,像是默契多年的老夫老妻。少女没有抗拒他,除却最开始的一抖,便任由他顺而躺到膝盖之上。紫丁香感受着老人靠在自己稚嫩双腿上的细微感觉,感受那头发的华香,和它轻轻刮蹭着的一点酥痒。她又蹙起眉了,但就和她做过的很多次一样,那眉间是藏着笑的。
“怎么了...怎么哭了?”
她一点点抚摸着他,但越向后,她连自己的呼吸也急促起来,脸也未发现地变红,却未停止指尖的动作。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炽热感觉烧遍她的意识全身,就连感觉都好像因此而慢慢失了联络。她只感觉自己的心跳的好快,一怦一怦太阳穴都格外清楚——怎么了?她紧张想着,这种感觉到底是什么...
紫丁香曾受过许多男人的示爱——说是男人,但其实大半都是和她一样的学生吧。她身上似乎有一种特殊的气质,能让人们不依相貌也能清楚感受到。那就像一种面对神灵时的心安。曾有一位衣着华贵,据说是贵族之后的男人不依不饶地求过她,希望他能和她一起,为此甚至不惜抛却妻儿父母。对方本可不这么做的,拥有权力的他,完全可以造个口实便把像她这样的平民孩子赶跑——可是,一旦遇到她,任何人也做不出非分之想了。紫丁香因此谢绝过很多人,因为她一直没遇到,那个能真正以正常眼光对待自己、而自己也能从他那得到同样慰藉的男人出现。而今天她终于寻到了。
所以,她笑着摸她的头发,开始明白自己所追逐的爱恋是一种无关年龄、无关荣誉,而只关乎心的爱恋。
如果可以,就让他一直在这吧。
……
不知过了多久后,老人眼睛再次睁起,眨动——眼前便也是现实世界了。可是,明明触感那么明切,明明现世的冷微风轻轻拂过他的脸颊,他在看到眼前面庞的那一刻,还是忍不住要出声。他哽咽着,声音更大,完全盖过了方才梦中的呓语。女孩愈加焦急起来,担心唤着“怎么了”“怎么了”可却换来跨过时间的双目更多的泪水。怎么连声音也这么像...他嗫嚅着,仿佛自己又回到了数十年前,那时光尚未流动之时的场面——是你么...他用双手回应着少女的呼喊,挣扎着像婴儿一样去换取母亲的拥抱。少女会意,立刻俯身环抱而下,而她的焦虑也顷刻消失了。
他用手背擦着泪水:如果是梦,就让她一直在这吧。
时过午夜,天气变化中的寒风足以让人寒颤发抖,但她们始终在那里。少女用她从未学过而熟练的宠溺目光看着老者,老者也若追忆一般漫从过去追到现在,直至他们目光开始真正交合。他们就像一同迈入暮年的夫妻那般放任对方掉下眼泪,然后爱怜而不舍地彼此拭去,露出劫后余生的笑。跳出的泪顺过大腿滑入光雨,含情脉脉地汩现出由光所隐没的记忆。
没有人会让记忆一直欺骗自己,虽然老人曾一度放弃,试图以遗憾的姿态含恨死去,但新生的真实触感,那一股“爱她”的愿望,让他开始要放弃兀自凋零了。她轻轻坐起身,在少女意犹未满的惊诧中吻到一起,而她也在片刻之后便安静了。他们的吻很静,没有游舌,只是相相互吻而已。一股情意像是通过一些唾沫得以永续——那便是灵魂的遗产。
老人停下了流泪,但仍让那几颗泪珠仍挂在眼睑里,摸着她的肩膀靠后。他不明白这样做算不算背叛——但,他已找到自己所爱慕之物了。虽然相貌一样,但那绝不足以成为让他所追求的暮光——怎么连灵魂也那么一样...他又想落泪了,却动动嘴把一切又憋到幕后,挤出一抹笑来看她。她也正用傻傻的笑在看自己。
载满紫色眼睛的星星,好像就以某种方式填平了光华的黑洞。
“真像呀...”他还是忍不住说道,愈发爱慕地抚摸起她舒顺的发丝来。收女眼中露出困惑,但无意间皱起的鼻头却惹来老人更远的叹息——就连这个时候也一样。他轻轻搂住她,在她耳边呼呼吹气,却没有挑逗的味道。紫丁香身体不断颤抖着,像是期待,又像担心接下来会发生着的什么一样。可男人最后还是向后松开怀抱,看着她的眼睛低声:
“对不起...你和我所爱过之人实在太像了...”
紫丁香心中一凉,空荡荡的感觉滑过。她那飘零着的右手恍如有被冰封一般戴上了冻,颤声道:“那...你们幸福吗?”
可老人又一次抱住她:“她从未存在过。”
男人伤心的答案再度点亮了少女眼中的夜空,只是一瞬,那就又如焕发一样播撒满了漫天星斗。她主动抱住他,感受在那厚厚大衣之后所埋藏的温暖,才反应过来的害羞终于伴随血液上涌,但她已经不愿去松手了。少女感觉自己全身还在抖着,但却全是为了高兴。她鼓足勇气问他:“那,你能爱我吗?”
老人也是愣住一瞬,但随即,一双脱下手套的手便温暖地抚到少女脸颊之上。这就是他的温度吗?他一点点拭去了她紧闭眼睛中泛出的眼泪,带笑,用明显能再引出泪的声音开口:“当然。”
臂膀更紧了,他们就这样拥到了晨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