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人这一生所要行进的旅途里，大半想必都要以孤傲度过吧。
可这条路未必寂寞，行在路上，常会见到零星而偶合的灯光，它就像是渡河上的明烛一般，由神拖着，去照亮心中的迷暗。我们并未踏上渡船，只是心中忽然就生出了这样一幅画面似的，期冀一些幸福和感动。然后，梦化开，它们便真还愿一般地实现了——因此，我们便再难忘却一些人，和由他们伴生的事物。
那便是难以多得的“纯粹”了。
当我还没离开医院时，曾许多次问过病人：这一生，你觉得过的怎样呢？他们都是鲜有人陪伴的患者，有大有小，却都意外地很钟意这个话题。他们或是满袖富贵而无人陪伴的老者，刚失去爱人的丈夫，抑或明明幸福很久，却忽然因命运剧变而孑然一人的孀妻——只有一种叫做“寂寞”的东西盘桓在所有人左右。
所以，听到问题的那一刻，她们呼吸总是一滞，像空气一样不开口。但一切总归会变的，总有一些人能突破心的界限——然后，鼓起勇气地和旁人攀谈起来。我把他们定期聚到一起，互相拥抱、或是聊天抚慰悲伤——后来，那些就算一直沉默着的病人也微笑加入其中了。
布鞋踏在黑暗中，默默前进，掠过积水也无所谓。鞋缘早就被浸透了，皮肤不知褶皱到了什么地步，里里外外都感受的格外清楚。但在愉悦的心境里，一切好像又那么轻松了。我穿过乡野的花径，顺着小道，一步步朝城内走去。我伸出手臂，越是向前，越发觉得沐在其上的光雨渐渐变多了，而灼热却纤毫未有——忽然，在我抬头的一瞬间，太阳霎时失去了耀眼，但未黯淡，呈现出无比清显、仿若正在流动一般的淡蓝天空。这只有在天气晴朗时能看到，是一天里仅会出现数分钟的短暂光景——毕竟很快，它们就会演化为让人嗟叹的黄色废墟了。
我又赚到了数十秒。
从小开始，我便有抬头看天的习惯。我不明白大家为什么总是低着头行走，面色厌恶走在路上，好像行走对其而言就是一种折磨一样。我很少看到有人和我一样去看云和太阳，而明明它们是那么的漂亮。
但，我发现在一些流浪者的眼中，是时常在漂泊之余去试图去看看天的。
我已经几十年没见过这样的天空了——就好像必将错过的叶一样，也许是我再不习惯在那一瞬抬头了吧。可也许是命运垂怜，我终于像过去一样再看到这无一丝瑕疵的天空，再一次地感受这种仿若天间只徒有澄清的感受。这种感觉真是太好了。
我又想起几十年前，自己梦想刚刚起步，胸中还汩荡有青春志气的日子。
最后，这一佳境还是被咳嗽打破，我一颤，视线旋转着恢复了清明。一切都在褪去，天在变黑，身体也全感觉不到方才炽热——反倒好像冰窟一般肌寒砭骨。原是梦啊，我一笑，感受着身体内部的变化——我果然不再年轻了。但现在还不能让疼痛打扰我，我克制着什么站起，向前，至少现在还不可以。
那青与蓝纵横交错着的图案不知何时就消失了，而在无暇顾及碎裂的那一刻，天边便被悠如远笛的黄黑长云取代了。
呀，真是罪过。
我离开了森林小巷，顿出乡野，不久便进到了小巷——它们在眼中一点点变宽了。真奇妙，我笑道，一个城市居然能将自然如此协调地融为一体。虽然像是这样的路没有人常走就是了。天愈暗，水井边，操劳了一天的妇人正提着掌中的明灯收好衣服，挥手或用喊声把孩子叫回来，手拉手，一同笑着回家去了。巷道之中，不时传来豆腐或鲜葱的馨香，而过一会，便有淡淡的鱼香了。记忆真是不堪用，我眼终突然坠下泪花，居然想起那么久之前的事了。
窗沿屋角，旧宇楼前，不少地方都留下了老人味道。
风像是更大了，一削削压制着双眼，让疲惫不堪的身体仿佛就要坠入星空。可现在不行。暗下的星河下，寂寥的原野下，浮光一般珠莹点点的星空下，始终有什么在照亮着我的前方。我压下从身体各处钻出的病痛，咬紧牙，一扇扇地于寒冷中跨过人家。岁月虽然使我身体不断衰老，但灵魂却熟练起忍耐——现在不行，至少现在不可以...在最后沙哑出几个音符之后，我便牢牢闭上嘴，手中像是找到什么似的使劲抓握下去，以支起失顿的脉搏。
我的心脏就在前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