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K)光之语(十)
书名:光离 作者:笙花 本章字数:7548字 发布时间:2022-07-05

(十一)

“早啊。”

“早。”

还不到七点,纳弥图尔大楼里便已充满了生气,位于入口的玻璃门旋转不止,换来一批批带着欢笑和信心的人们。和许多为生计操劳的人们不一样,在这象征石榕最高权力的大楼里工作的人们无不满怀热情,幻想起靠自己双手所能铸就的伟大来。他们甘愿成为工蚁,甘愿多做一点工作——就像吃饭时不忍浪费的米粒一样,而尽管,他们光凭收入的一半便能倾享往后余生了。

除秘书外,在这工作的多是上了年纪的要员,甚至不乏总统阁下。从纳弥图尔建国的那一年起,初任总统便严令禁止机要大臣和总统在此外修筑额外的“行宫”。他明白权利和富贵必然会招致腐 败——就算一代平安,两代平安,谁又能保证身后万世呢?虽然他也更清楚,一切终会是改变的——总有一天,新的宫殿会被竖起,而政府也终有一日沦为沙尘。

但幸目前还无人破戒。

虽然距离国家规定的最早工作时间还有相当一会,可大家都条件反射一般来到这儿工作——他们的生物中注定要让他们在妻儿熟睡时出门,在蓝星下系好纽扣,趁着夜色理领出门,甚至不忘从冰箱中抽出面包,消失在汽车的尾灯中。也许他们也曾企盼能于晨光中和妻儿共进早餐,或在对方夜醒之时隔着灯光相望一眼——但他们还是会离去。对荣耀的追求能让人抛却所有,而又真的如此吗?要是永远因“能够弥补”便将陪伴置于幕后,那演出完毕时,早已露出裂痕的心又该如何来弥补呢?陪伴并不能治疗伤痕,只是阻止新的伤痕出现而已。

所以,谁又来挽回破碎的心呢?

但现在的他们还未意识到那天,依旧来到自己的座位上,与人问好,悉心微笑,然后检查起昨日的工作来——据说,当今某位大人物当初便是如此刻苦,每天早上兢兢业业检查工作,终有一日得到了某位大人物赏识,被当作接班人对待——而其实他那时只是调来不久的文员而已。这个消息一传十十传百,还不知是否真正存在便住进了个人心里,不如说是愿意相信吧。或许确实曾有人借此攀到过不低的位置,但对更多的人来说,这只是某种奇特的信仰吧。

可是,这种习气真的作为一种传统流传了下来——现实前辈们习惯了这样早起,后来,无论新旧易代而来的新人,还是慕名受聘的秘书,都无不被这种精神深深打动。某种叫做“不甘于人后”的力量让他们忍受不了唯有自己“自甘堕落”,唯有自己看着别人一天天地超过自己——而当他们适应下来,颇惊异地回过神时,它便成为不可脱去的一份习惯。

但愿被忘却的晚一点。

而今天的气氛似乎有些奇怪——那些在大厅行走的人们、迈上楼梯或等待电梯的人们,抑或那些拿着镜子正端详自己的人们,都在本职工作之余冒出一股异样的躁动。他们的眼神似乎不注意就往外面瞟,漫不经心地朝玻璃门那边望去。现在已经是十点了,明明不会有人再来,可他们就像知道要有谁么东西出现似的看着那里。

消失在电梯门内和楼梯拐角的人们总是不免露出遗憾。

这种情况一直到那个人出现才有了变化。不知征兆于何时,不知道是几分几秒,总之人们注意到时他便已经站在那了。老人头戴着军帽,誉满勋章而颇有弹痕的破军服看起来便年岁甚久,但却像是发出太阳一般的光。他把帽檐压得极低,看上去根本看不清他面前的路和人脸——可是,每当他看起来就要撞到人时,一种更像是灵魂的波动超越视觉让他一错,仅仅是轻轻一错就避开了全部碰撞。而更让人惊奇的是,他就像能猜到对方是否要躲闪似的,在即便对方也移动的同时自如摆向另外一方,再毫发无损地离去。那具躯体并不算魁梧,通体随着绿色军装遮掩摇曳。大理石地板上,淡棕色的黑皮靴传来清脆而不至扰人的微响。

这是一个在任何情况下都会被人轻易忽略掉的老兵——但是,在他踏进旋转外门的那一刻,几乎所有人都控制不住地朝向那里。他们感觉到了生命的悸动,即便当时正背着在做着某事都会察觉那爬上脊背的地量。所有人都像得到某种感召一般不约而同回过投去,然后,躯壳便如冻结一般因那身影凝在原地。

每个人都感觉到了,那出落于平凡,而又不同于平凡的什么。

守卫也怔住了——本来,他们又要去制止他前进的义务,但在此刻,生物等级的压迫促使他们噤若无声,甚至连总统的命令都忘在脑后。虽然之前素未谋面,但他们已很明显地感觉到了——那便是“帝国之鹰”斯瓦德(sword)·莱德庞克,拯救了纳弥图尔,而放过整个世界的将军。

他其实走得并不快,步履很轻,只像是个正常的老人而已。可人们就呆看着他一步又一步地走过,嗒嗒,慢慢来到电梯门前。在人们殷切而紧张的目光中,关闭掉的轿厢就如与心跳同步了一样随着读数点点上跃——一层,两层...而当它停在最高一层时,标示运动的箭头消失,人们也才恍然清醒。他们双目有如刚从深受陶醉的梦境中苏醒一般重获清明,面面相觑望着彼此。所有人都察觉到某种不断涌起的什么要爆发了。

欢呼声顷刻盖过了这里。

……

莱德庞克走出电梯,昂头,神色默然地用眼珠横移起来。这里和过去没什么两样。他把帽子一摘,折好,悉心夹在指下。途中,与他偶见的人们总是惊在原地,三指捂嘴,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一般支支吾吾起来。最后他们也像受到冻结一般目送他远去了。老人并没在意这些,过去也一样,现在也一样。他径直朝熟悉之地走去,越是向前便越难克制住欣喜,然而与之同时淡出的还有记忆和惋惜。终于,他到达通往最终之地的斜拐角,木木地定了身,将自己要左扭的脚停了下来。

纳弥图尔最高层的建筑设计足以让任何艺术家惊叹。它有如被赋予创世之力的圣树一般蜿蜒横展,有如会长出树枝一般在主体建筑的周围托呈几个巨大的晶角——这些多出来的一截之上亦更有如可以生长果实一般被安置了许许多多球状空间,外体黑色,直悬于几百米的高空之上。这是再也无法重现的建筑奇迹,没有人明白当初建造他的人是用了何种办法才能使得它被稳固——而作为托付的支架,竟也同样是澄净而不会聚光的。它有如树的断枝一般被卡在枝娅的间隙,远远看去竟有如不存在一般。就连日后的修缮法也在建造之初被高瞻远瞩地想及——空中同样被托起的透明栈道一至晚上便会发光,维护起来非常容易。虽然,莱德庞克仰看最高处枝娅的圆球——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原先的建筑要比现在更加恢弘,但,由于设计师沾草先生的消失,后续对其包 养的人们不可避免地遇到了麻烦——毕竟不是什么东西都能在最初就全部看清的。以防不测,他们不得不对建筑改建,取摘了许多过密的“枝条”,几经整减,最后变成了现在的样子——说是枝娅,所剩出的房间也只有一间了。那是沾草先生的故居,唯有他留有钥匙,也唯有他有资格创造或毁灭那里。它的通道就位于左手后将靠近尽头的地方——但那之前路上的灰面,想必沉积许久了吧。

过道隔雨窗的微风仍在那边不断摆动。

总统办公室被置于拐角的右旁——每次离开,他们都能看到通道内的样子。这也是初代总统设下的习惯——他和沾草先生一样,在地位、力量趋至最高层时放弃了所有,蔑视霸权,蔑视永久,便卸职回到了乡下。他的故去也是在那里,现在,存留于那个时代的影迹其实早就该消失了。

哪里又是我的陌路呢?莱德庞克笑着,带着想象扭开屋门。

旋锁门被打开之时,石榕·莫戴斯特(modest)正捧着书左右踱步,闻得声响,他便回头,一眼朝向不速之客。他眉毛微挑,惊异而又像好奇,但终归很快就平静了下来。他用力缩了缩双肩,挤去酸痛按出的疲惫,便就笑着合上书本。页码连同粉尘一起被插回到书架之上。

“别来无恙,将军。”

莱德庞克面无表情地面对他,虽是如此,心中未免泛起波澜。他怎么也想象不到那位曾经那样渺小、胆怯,甚至需要自己教导才能安入子弹的士兵竟然能成为石榕的总统。不过想起那位先生,他也便洒然于缥缈的命运了。他还未丧去眼里的锋芒,这是他从战场上带回来,注定要和他的生命一同死去的陪葬品,所以便成为他气质的一部分。

石泉并未胆怯,也是说笑,二人便默契在椅子的两面坐下。

太阳升高了,遥居头顶,迸射出足睥睨人世的光芒——虽然城市也因为拥有了温暖。在特殊镜面的护佑下,他们可以坐在室中,享着清茶,不被刺眼也能看清灼热的太阳。真要感谢沾草先生。可这只是头顶的情况,在其身后,石泉惯常揭开的碎薄纱只被挂上小小一半,剩出来的裸露部分则由玻璃温文尔雅地抚摸起阳光。它掩映在石泉的身体背后,阴影交 合,连面庞也虚暗起来。他没有说话,像是在等待对方开口,也许正是这股镇定让他攀爬到了如此,让他不再惧怕任何能堪比野兽的目光。

“撤回那道命令。”寂静先把将军的话破译而出,愤怒之中带着威胁。“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是的,将军,我当然知道。”前下士一笑,“但作为总统,我也不会因此就漠视罪恶。”

“荒谬至极!难道你认为那位先生会做出这种蠢事吗!”

“警察在沾草先生的故居内发现了尸体,还是两具——另外,就连钥匙也找到了,这一切会不会有点太巧?”

“你是说,难道失踪已久的爱尔·蒂纱重回世间所做的第一件事会是杀人?”将军嗤笑道,手心扭曲的皱纹让他渐渐忘乎所以。“这可没人会信!要我说,是你石泉·莫戴斯特因为惧怕那群媒体,而要打破当初政府与沾草先生立下的约定!”

沾草是爱尔·蒂纱消失之后,与他最为亲近之人互相称呼时的名字。沾草,初晨露珠沾上草叶的意思。

“将军,您为何这么急躁呢?”总统回道,“要是无罪,我们自然不会给沾草先生乱加罪责——当然,我确实打破约定了。将军,将军,您在听吗?”

“我和你不同,”过了一会将军才答道,“我所与人定下的约定,哪怕辜以生命为代价在在所不辞。”他的话忽然便沉静了。

呀,未说,石泉只是心想,果然是将军的作风呢。

爱尔·蒂纱隐退之前,完美满足了各国首脑的最后要求——但作为回报,他必须毫无影迹地从世上消失,从此不受任何人打扰,去过自己那幸福美满的日子。为表感谢,各国政府都以荣耀向他起誓。莱德庞克当时正是代表之一,虽然,他名义上只是皇子陪同的侍卫,但让在场各国首脑最为忌惮的却是他:光荣的战绩,士兵中无疑伦比的公信力,再是与沾草先生私交而换得的最先进技术...没有人任何人会怀疑这个男人当初有征服世界的力量。然而,幸亏他没有这样的野心。除却信件,爱尔·蒂纱消失时只留下一道怪异的咒纹,虽然学者对其进行过无数研究,但最后徒以“那是超越了认知的文字”作为借口渐次放弃,而又渐次为后人拾起。可唯有各国首脑们知道那正是沾草要求他们实现誓言的讯号:从今往后,他不会在任何人面前露面了。

哪怕他所最珍视的莱德庞克将军也一样。

最初几年里,根本没人知道他的半点踪迹,虽然宴会上许多人都曾吹嘘自己见过爱尔·蒂纱,但一究细底,方觉不过胡诌信口。然而问题依旧在继续,渐渐的,各国内部所暴露出的种种矛盾再次让人愁眉苦脸——人们一致又想到了沾草先生,然而,他正如他一直以来所完满做成的每件事一样,真的没给别人寻到能发觉自己的痕迹。他的名字便也因此慢慢褪去了。直到一年前,纳弥图尔发生了举世罕见、足以动摇整个国家根本的瘟疫。截至最后它几乎带走了纳弥图尔四分之一的生命。而就当诸位要员束手无策之时,莱德庞克忽然发现唯有芬泽人丁兴旺,简直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度日如常。他忽然想起那便是沾草先生的故乡。他收拾好行李风急火燎赶到那里,一打听,果然是得到了沾草先生的帮助——然而,虽然他们也想借此机会把技术引荐给国家,可在疫 苗完成之后,它便立马消失了。莱德庞克皱起眉,在旅馆踱步了许久,最后才咬定决心不得不去扰他清宁。他以朋友的姿态拜访他,当即下跪道歉,希图能为自己的破戒挽回一点。但他其实很高兴地接待了他。爱尔·蒂纱,或说沾草向来只追逐高深与创意的奥妙,对于道义虽然也有,但绝不会仅因此而大费周章。没人明白莱德庞克是以怎样的方式说服了沾草——人们只知道的是,通过旗下科学家的研究,莱德庞克将军终于发现了破获瘟疫的疫 苗——而当一切结束后,他再去拜访他之时,得到的却是“搬家了”“已经很久”,甚至“从未听说过照片上这家伙”这样荒谬的答案。可是,他真的如浮萍一般,又在点缀涟漪时游向别处了。从此只有他所主动联络的人能够见他。

将军也因此招致了很多麻烦,大抵是“沾草先生什么时候复出”或“在哪能拜见沾草先生”这样的疑惑。然而,那些要员都在被他臭骂之后赶了出去。

沾草,但将军其实还经常笑着回忆往事,能交上你这个朋友真是太好了。

“报社、媒体真的需要那么去担心么?”莱德庞克呷一口送来的咖啡,“给点钱的话,想必就乖顺得像条小狗了。”

“现在的媒体人可还没那么势利,将军,”石泉回道,“但在十年,百年之后,想必就会朽坏吧。”

“真是遇到糟糕的时代了啊。”将军把眼藏在茶杯豁口之下。

二人言谈间,秘书小姐几次进来端走还滚烫的空杯,烧水,再为二人加起新的咖啡豆来。存量已经不多了。她也几次好奇地想听听两个人的谈话,可是,一旦她刚能够勉强听清谈话,二人便如嗅到了猎物般亭口,凝神,微微吞吐起空气来。他们总是望着遥远的什么——而在总统的一道目光下,她不被允许再进来。

门传出从外边锁上的声音。

“情况对沾草先生很不利。”他说。

“哦?”

“无论是钥匙、钢琴、刀还是留在死者身上的指纹,都与沾草先生的一致,这点我已经取证过了。”说着,石泉眼神指向门背后。

“你去了那里?”将军忽然威严起来。

“别激动,我只是取了门把手之上的试样。”石泉摆摆手,“包括我在内的任何人,都没有冒犯往日荣耀的打算——也幸亏如此,指纹保存的很清楚。”

“另外,”他补充道,“那些指纹和原本就存留在屋内的,沾草先生本身的指纹也很相似,想必只要查出那是沾草先生的故居,一切很快就水落石出了。”

他便说便从旁边抽出鉴定文件:“看吧。”

看向阿泰尔翻阅文件时愈皱的眉头,总统微微放缓语调,以一种似于旁白的声音开口:“而最后,警察们发现了豁口打开的地下室——以及里面的女尸。通往那的机关门锁非常巧妙,如果只是小偷捡到钥匙的话,是不可能发现并打开这奇特的构造的——显然这是屋子主人的手臂,正如钥匙和孔一样。”

莱德庞克已听不清石泉的话,他的脑中只是愈显混沌地回到从前,想起他在伊什派克(expect)海滩上与自己所裹着冷风的对话——可那些怪异的气氛,以及对方心灵的转变,他果然怎样也无法理解。只有誓言还在心头盘旋了——他已目睹自己的亲人和爱人因为仇敌被杀远去,现在,还在维系着他的生命的便是这誓言和友情了。

沾草...就因为是你,才不该留下弱点啊...他的眼里泛出泪水,但还未等石泉察觉,他便把它咽了回去——这一技艺早已成为他的本能。鉴定文件因手之力变得褶皱,渗出一点点的墨香,那天对话中一点点破碎的话慢慢涌到他的心头,而在最后又回荡成那一句话:

“我已做好了,付出代价的准备。”

这是他最后说的吧。

“我不允许他们再对沾草先生进行诽谤!”他身中忽然燃起了火焰,彻底抛却了正义和命运。“下令阻止逮捕,限制媒体对伟人的诽谤!”

“莱德庞克,你...”总统被惊住了,一时气势掉下来,不知怎么开口。“你怎能如此...我们现在可是民 主国家...”

“难道仅因为杀掉一些废物的生命,就该由沾草先生这样伟大的灵魂来补偿吗?”莱德庞克以一种连自己也未曾料到的冰冷开口,“那群创造不出价值、无法让时代前进的渣滓...难道就要为了偿还这些人的命运,而要连太阳也一同投入烈火么?!”他的身体颤抖起来。“我不认可...想想当年战场上的士兵吧!他们许多还只是未满周岁的孩子,昨日还侍奉在父母身旁,今天却要以稚嫩的姿态埋乡异骨,这样公平吗!但如若沾草先生愿意...未来,一切的战争都能被阻止!”

“莱德庞克!”石泉沉着脸低吼,脸却同样痛心疾首。“沾草先生犯了罪!”

“这样又如何?”将军回辩道,“难道为了保护几条区区贱命而要牺牲爱尔·蒂纱的性命,那这法律倒不如因此改一改!”他在提到沾草的曾用名昔时格外用力,高高仰起的花白头颅有若雄狮。“那些蠢货就该白死!”

前下士难以置信地听着将军在说的话,目光摇颤,再怎么也想象不到这曾戴上帝国桂冠、自己也深深敬仰的将军嘴里会说出这样一句话——但他的眼睛也因此坚定了:必须抓到沾草。一种像是什么东西失去的声音在其体内回响,而为之相伴的,是一种怅然和巨大的力量。

他高高地昂起了头。

“莱德庞克!我再警告你一次!”总统严肃道,“没有人能践踏正义和法律,哪怕谁来都一样!”

“那要是我呢——”

顷然之间,莱德庞克的意识有若攀升至顶点,有一瞬间连他自己也掌控不到。他毫不犹豫地从腰腹抽起手枪,速度之快让石泉还来不及咂舌就已对上那黑洞洞的枪口。你不会开枪的,你会开枪——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前慢慢滑过,面上却仍强装着镇定——莱德庞克,你知道这样做的下场。许久,他看到将军手指一下一下停止抖动,又忽然间伴随眼中闪烁的微茫一同激动起来。他的指肚一直牢牢扣着扳机,几次几乎要按下了——可最后又收了回来,仿佛感到界限一般不再移动。他们依旧目视着对方,但不知是不是错觉,石泉总觉得将军已从世上脱离,那眼中的枪与疯狂都为一些东西取代。

那是...石泉震惊地发现莱德庞克眼中的愤怒忽然一瞬间消失了。

“够了!将军。”而就在他诧异于那所见景物是什么时,一道熟悉得难以复加的声音从将军后方涓涓涌过。石泉一瞥,门开了。这道声音也真的如清泉一般彻底点破了将军心中的魔障,让其不由自主就转过身俯首,收枪,满怀恭敬地挂好保险。他的单膝轻轻跪地,慢慢上前去迎接新生的殿下——花白胡子一笑,他也终究不是孩子了。和先帝缔下的誓约,他连现在也没忘记,这份恩情甚至让他能够暂时放下荣辱、故事,去全心全意地为其效忠——但石泉知道,绝对不是这件事让将军刚才醒过来的。

他将五指伸到身前,朝下一弓贴到地板,浑厚道:

“参见陛下。”

而石泉只在他身后欠了欠身。

“啊,将军请快起来吧...现在我已经不是皇子了,照理说不用这么隆重的对待我,我可是一直把您当父亲看待的啊...”随即他环视一圈周围,看懂了总统的眼神,于是说道:“看来是出了不小的乱子。”

“啊,陛下,想必您也听说了——沾草先生,也就是爱尔·蒂纱大人犯了罪,当年您父亲也在老年时要求一定要见他,并结为挚友...您也认为沾草先生无罪吧?只要有他,我们纳弥图尔就能...”将军就像入魔一般,又一次地风度全失谈论起沾草的事来。然而陛下只是眼里飘过遗憾,拦住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

“莱德庞克,”他说,“沾草先生已经决定了。”

决定...?莱德庞克有些呆愣,那是...什么?

将军颤巍巍接过它,抚摸起新印的火漆,却游移许久。打开以后一定会有什么被改变吧?——他眼里泛出泪水,像是已经知道信的内容一样——你怎么总是这样。终于,在周围好奇的目光中,他摸出质料熟悉的信纸,铺开,身体忽然就停住了。石泉、将军的皇子静静看着那已经干涸的字体,眼角簌簌,都控制不住地泛出泪花。哪怕是铁面无私的总统也默想起过去的画面,想起那个藏在幕后,面色苍白,但偶尔也会尝试去笑的男人,他们回想起那些早该被遗忘掉的话,那些曾经总要回想而又终究想不起来的人物面影——现在,一切东西都和眼中莹液一起浮现出水面了。将军顿时明白,自己此生唯一的挚友为终结做出了怎样的选择。

可是...他还忍不住落泪,明明是几十年未有的事了。

“能让我化为灰烬的,唯独只能是我自己。”

这便是留在纸上的,唯一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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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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