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唔...嗯...那群家伙！
白白的墙壁后忽然冒出一只眼睛，躲躲闪闪，警惕着扫向外边的廊道。呀，她嘟囔，差点就摔跤了。少女轻轻靠着门扉，面色苍白地朝门窗看了又看，终于长出一口气——总算没人啦。
这是紫丁香本周第七次蹿下病床，虽然医生曾警告她不要乱动，并数次把她抓回来，但她怎么也不愿意待在床上去傻愣了。爸爸妈妈的事，虽然想起仍会痛苦，会像铁钳般一下一下揪住她的心，但她已经尽量不去想他们了。
怎么可能呢。
每夜少女都会哭，也许是梦中醒来，抑或根本就未睡去。那双罕见的紫色眼睛在夜里也格外明晰，好像真的就和猫一样在发亮。只有月神看到其中溢散而滑落的莹莹液体，交错之下，好像同泛起紫色的薄光。
但她知道这样不行。无论是书中读过的故事，还是生性中傲然的轻灵，都让她明白自己得振作——双亲逝故不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事情么，而你...而你不过是倒霉了点，振作起来！她就这样不断给自己打气，像植物人试图用意识浇灌麻木的身体般放声疾呼，却对现实是否改变没有感觉。她开始浮想起往昔的伟人，它们也开始以一截画像，一道身影或者一句话的方式现出身来，重演起旧日的苦难。是了，紫色泪水再度从她脸便滑过，大家都是跨过苦难才登向前方的。
呀，莫名地，她也终于微笑了。
她记不起自己在睡梦中呼唤了多久，只发现醒来时，自欺欺人胜过意志，毫不留情地把苦痛悉数压制，永封于记忆的零角。这样就好，她无法回顾它一眼，就连离去时也不曾放松警惕。偶尔再去回想吧，她这么想着，就像打开开关一般恢复起往日的旧貌。泪在干涸，营养液确切无疑地导进了身体，她也在医生护士担心的目光中一点点变好。体重上升了，笑容、羞涩也在回来——一次次说笑间，光明、生命、快乐好像都随着时间汇回眼中了。
她的身体意外地恢复得很快，医生本断言她起码要两周以后才能下床，至于修养更是需要几年之久——然而心理和生理上的创伤就像完全消失一般没有对她造成影响。她努力做着康复训练，日复一日和护士姐姐、医生叔叔们聊起学校，聊起外面的事物。所有人都颇为怪异地看着她，不明白少女怎么突然间就像变了一个人。但是，当她们在她眼前时，她们仍旧悉心陪伴、照顾着她，只是事后少不了些闲言碎语。
医生也曾担心这是不是精神创伤的后遗症，但意外地，她的精神状况相当好，于是他也只得暗叹。只是偶尔，当他路过这已不再熟悉的病房时，想起少女往日的音容、悲伤与泪水，总是无法将其与今日的笑貌结合起来。但，他一笑，世上总是有这样的一种人吧。
紫丁香上周就被通知不久后她便能痊愈了，这些月来，她已慢慢熟悉了单手的生活，每天都有人带她去做肌肉训练，也有人教导她重新掌握平衡——不消说，这自然是哈德·洛克先生吩咐的。但除此之外，人们都发自心底喜欢这个虚心而可爱的孩子。每次锻炼完，或是受到帮助的时候，她总会甜甜一笑，向着别人致谢道好。那简直是能温暖万物的云光。可是，每当人们看到那温柔的微笑，总不免未她的命运暗自叹惋。
但即便是这样的紫丁香也有不能做的事情，医生严格吩咐她：彻底恢复前，不要擅自下床走动。她当然笑着答应了——每次逃跑被抓回来，她都这样笑着答应。护士们也很头痛，愈严格地看管起来，于是她也乖了很久。终于，在她可爱的吐舌头终又骗过大家之后，人们放松了对她的警惕，机会也再次出现了。
呀，她泛起狡黠。
只有紫丁香自己知道，思念和伤痛犹未完全压入心底，克服它们仍需要巨大的耐力和勇气——而一想到回家之后，兀然一人的悠长时光，这种痛便更无法克制了。父亲母亲微笑的幻影总会在她最孤单的时候出现，陪着她，用自己的一切方式化解她的丝丝寂寥。那是流星划过黑的沉沉黑夜，或是不久前安睡的梦想，他们都在无法听到时对着自己窃窃私语——她真的几次要听到了，然而，随着她下意识伸出手，下意识喊出一声“爸”，预备好的怀抱就如风散一般伴随眷恋沦落风尘。
爸爸，妈妈...
但在人前，她依旧努力编织着面具，慢慢完实，添入泪水，去把曾经出现的裂痕弥补殆尽。社会上的每个人都利用这张面具来欺骗、攥利，以期得到生命的完满，可他们早已忘记的是，面具本身一开始便是完满的。
少女摸着又糊好的一道裂痕，盘算着完善它还需要多久。
她今天决定放肆一下，天性的活泼，对身体状况的自信和对于大地的憧憬都在让她按捺不住。她悄悄溜出病房，拖着长长的空袖，警惕地朝外边小跑。看来没人呢！另外...她一边跑一边感受脚的感觉——嗯，现在已经蛮熟练了！她想起第一次偷偷溜走时，还未来得及起身便从床上摔了下来，疼的要命，很快就被闻声而来的护士数落一番，抓到了床上。她哭着说再也不跑了，抹抹眼泪，可怜得像在说真话。可是，一次，两次，她还是跑掉了——又被抓回来。可人们除了哄她外也没什么好办法。
嘿嘿，哈，回想起这些，她忍不住扑哧一笑。
每次被抓回病床，她都决心要在锻炼时更努力——我要早一点出去，早一点走上外边的土地。带着这种梦想，她绞尽脑汁地寻找着新的平衡，几次倒在防护胶带上，几次累得汗流浃背，终于慢慢适应了单手的站姿。肌肉锻炼中，她同样费力地走步——起初是医护人员抱着她的脚，慢慢熟悉走的动作，最后终于全凭自己站了起来。跺脚，踱步，然后是快步了多少的小跑...她一步步寻找着昔日的感觉，一次次灰头土脸地跌在地上，而钻心的疼痛却并让她灰心。医生几次皱起眉头，可她只是嘿嘿一笑，说着“还好”——结果一看，有时旧伤都裂开了。每次数落完她之后，医生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说“以后再好好努力吧，最近安分点。”随即，那口罩上满是疲倦的面庞也演化为慈爱、怜惜的笑意了。
他能理解我呢。紫丁香同样用笑意答谢，谁知常常为此扯到伤口——笑也因此变成揪心的疼痛了。然而医生会意似的转过身，即便看见也像没看到似的摆手离去。紫丁香这个时候总会忍着痛去再笑，用小脚丫扯扯被子。
他很懂我呢。
今天的出逃格外顺利，说是住院期间最为顺利的一次也说不定。她自如地走着，换下病号服，穿戴起人们送来的衣服和帽子——这不很合身嘛？...可护士姐姐明明没替我量过尺寸的...胡思乱想中，她雀跃地走下楼梯，摸着怦怦乱跳的心轻灵荡漾在走道上——没人！没人！无比欣悦的舒畅感有如圣水般驱散了病痛，让她很快就到了大门前——就像看到极光一般，初晨天空在她面前耀眼一瞬，随后，慢慢显示出霜树高云的面貌来。太阳其实不算大，风也带着让人想裹紧衣衫的寒冷，但她此刻却像感受到炽盛的温暖般，忘却回忆，好像回到了一切还未开始的样子。就连那只已然消失的右手此刻都模模糊糊地聚集成散形，一闪一闪在朦胧中由雾凝实。她往前走过一点，彻底踩到医院之外的大地上，大笑——那种感觉，那种一切都还未开始的感觉，有如真正驾临一般更真切了。
那么，下次见咯。走出几步后，她笑着转向身后，外头，侧脸，手以一种看不见的姿态在空袖中用力摆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