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今夜天空格外晴朗，云红红的，即便少了繁星相缀也是那么颗粒清显。呼呼冷风融入夜色，掠动之余总让人的鼻尖酸冷，潜入围巾，发出一点皱皱的红色来。大家总是不知觉间就发起抖。
月薄雾，案台上满是纷纷扰扰的落花，它们大多已然枯萎，只是在此延续自己消散的轨迹。威尼克趴在桌子上，双眼紧闭，满是皱纹，像累得睡着了。那仍在冒着丝丝热气的茶杯裸着杯口，袅袅向上遥递着云雾——而这马上就被冷风化为了乌有。他发出鼾声，泪漾一勺一勺地从眼里舀了出来。
他不久前才得知阿泰尔先生的噩耗。
斯人已逝，本该不必再做悲伤，可是，一旦回想起那些过去的日子，有苦有乐的谆谆教诲，以及那不久之前还亲切温暖的笑容，思念便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了。他几乎是下意识就要去买船票离开这里，却被预先得知这一消息的哈德·洛克所阻——他勒令石榕所有码头禁止向有公职在身的总监们售票——这一切是合情合理的，再加上那可怕的罚款，他们几乎没有理由不答应。当然，若是非要回去的话找票贩子也未尝不可，但威尼克的正义不允许。
没机会见他最后一面了，他想，明天阿泰尔就将火葬。
泪化开，他醒过来，伴着哆嗦扣好上衣，看了看腕表与杯中的浓茶——看来没有休息多久。睡眠便有着这样的魔力，有时明明离睡去时相隔不过区区数秒，睡眠却在这之间有了惊人的质量，大大消去了疲惫。唯有身体还像始料未及一般懒懒发麻，但这种迟钝在起身稍微活动会后便消失了。
虽然还无法放下思念，可回望身旁熟睡的妻子，想着不久前，她缓声规劝、安慰着自己的样子，他不由心怀愧疚和感激。明明我也不是小孩子了...笑容终于回到他脸上，他离开桌子，轻轻慢慢地把被子拉上一点，以至不会让她着凉，然后重新回过身去。作为警察，他曾目视很多人死去——但那些陌生人的死亡终究无法太触动自己。而现在，他再一次体会到了当年失去母亲时的那种感觉——那让人如此牵念，以至于愿以自己的生命代为消逝的牵念，就如第二颗晨星一般飞上他心中的天空。这样的人一生不过数人而已。
天色的颜色愈明显了，月添着绯光，盘剥出悠悠的血色，即便偶尔藏在云后也仍如此。威尼克凝视着远方，发现在它们背后，一大片乌云不断积蓄着力量，而酝酿在其中、足以倾泻整个城市的巨大目光，很快就要由上苍投下了。
为某个人。
（八）
一切都在不一样，我能感觉到。走在愈显清亮的石子路上，看着它们所榨取的微暗天光，感受着脚下按摩的感觉，分明有一种心被按摩的愉悦感浸过躯体，怎么也甩脱不掉了。我游曳在陵园中心，越过花草，摘来紫瓣，从荆棘中穿掠而过。也许是未至节假的缘故，周围很干净，或是有人时常清扫。我走过层层的围栏，最后停在最宏大的一群墓前。
回首，天上乌黑寄宿着。
明明才到下午三点，身体所感知到的暴风雨却已将光明悉数殆尽了，但这不影响我的步伐。什么都没有改变。我默默在雨间行走，未闻声雷，未历大风，只是感觉豆大的雨慢慢划过肌肤而已。它们钻入衣服的空隙，将西装和皮裤渗满，一点点加剧着质量。我就这么磕磕绊绊走向前方。其实周围已什么也看不清了，但某种超越了记忆的东西仍在清楚地指引我。
想必不会错。
王侯，将相...跨过许多具伟大的尸体，我终于来到墓群最顶端——那由石雕拱卫，高悬在几十级阶木顶端的陵墓前。不远了。我沿平地向前走去，看着那些败落在墓前的枯叶，和被风吹散，刚刚泛绿便由雨理落的枝角，未免一笑。
嗅不到清新的味道呢。
我最后停在墓旁的黑石碑跟前，那写着墓主简略的生平——可它却不起眼地藏在一旁刻有同样目的的大石头畔，一不留神就会消失。可我只是看着它，或不如说，是像受到引力一般未犹豫地朝其看去。至于另一旁，那让人熟悉而艳羡的历史，就与碑上的人名一样被意识忽略了。
石碑上黯淡的金箔只刻着一句话：
“谨献给人类文明的缔造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