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哈德·洛克出生时，可怕的干旱席卷了整个世界。
河流间断，粮食摧折，土豆夭萎，死亡的力量寸寸干裂着生命和土地。越来越多的人饿死了，他们开始吃树皮，吃泥巴，甚至吃人——可那还是太干燥了。越来越多人眼见着自己的亲人瘦骨嶙峋躺在床上，双目圆瞠，微张的嘴却盼不来梦中企望过的甘泽。上苍将水不公平地分到了两个地方——一边是陷于洪涝的市镇，一边是惨遭蹂躏的乡里。
洛克正是这样看着自己的双亲去世的。
父亲把最后的一点水留给自己，徒以干涸着、没有眼泪而涌出悲伤的双目皱皱看着倒下的母亲。她不会醒来了。洛克在一旁哭喊，挣扎着想要父亲哪怕再陪自己一会，他把水壶死命朝父亲面前送，却换来拒绝。他的父亲当然明白，自己孩子接下来所要面对的是多么可怕的道路，但——只要活着，就终归还有希望。而他自己，已决定要把命运托付于此，在与爱人相拥的寂寞中别去了。
对不起啊，洛克。这是男孩听到的，父亲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当晚，他在父母身前哭了好久，却又不得不离开。他已不是小孩子了。除了最后的一点点水外，桌上还摆有前些天榨干爸爸的力气才挖来的山药，说是要让母亲开心，此刻却成了遗产。他把它们细心包好，在刚拉开木门之时含泪回头看了一眼——它们已蜷缩在一起，再没有人能替他们送终了。男孩再次呜咽起来，却一次比一次要小，一次要比一次熟练。终于，他推开门，只留下夜空下随风摇摆的木门，和闯入星星的背影。
千百年后，这里总会沦为风沙。
他在门外又累又饿地奔腾许久，终于，看到前方有一些火光。他几乎走不动地朝那迈去，但那些人发现自己时，脸上却是看见猎物一般的目光。他们同样疲惫地跑过来，狠狠一脚踹在他身上——抓起水壶，当着男孩的面一口一口痛饮起来，一滴也没给他剩下。他们又从他怀中抢走山药，不松手就打，就揣，直至伤口结痂为止。自始至终，洛克都没有动，他只是奉行任务般死死抱着水壶和山药，紧紧抱着，直至自己终于无力守护为止。篝火余焰照亮了邻居的目光，那是他昔往从未见过的，在和蔼的邻居身上绝对不该有的目光。
而他自己，也在看着这些人扬长而去的同时，沉沉伤痛着睡去了。
当男孩再醒来时，天依然黑着，只是分不清是过了半夜，还是已昏睡了几天。他全身都感到剧痛，口干舌燥，虚弱而颤抖着喘息着。我是要死了吗？...他开始感到发冷，预想起终结的事情——这样也好，至少不用再承受更多苦难...可就在这个念头诞生的一瞬间，双亲的面目，心，以及仿佛从未来遥现的什么忽然在他心中生出一股力量，让他眸子里酝酿出星光，狠狠压制颓废与绝望。他看到过往，农忙时节全家劳碌后在桌前欢笑，父亲看报、母亲把菜端过来的日子——而这些又霎时一黯。他同样看到平日邻居们憨厚老实，不时招待他上门的面貌——而这也霎时一黯，犹如被业火照亮般灼蚀人皮，露出那样罪恶而丑陋的面孔...泪水，留恋，仇恨一齐在他心中诞生了。不能这样，不能死，起码不能在这里...他咬着牙全身抖着抠爬着泥土，却只感到运命将消，走马灯似的最后余力渐渐散去，身体慢慢恢复到冰冷——闭眼的前一刻，男孩决定了自己的梦想。
同时，还有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
就像听到了这份愿望似的，命运有如会意一般眷顾了他——就好像忽然在深渊中一揽，便挽救了正要涣散的生命一样。当洛克记忆要消散时，眼前的强光刺得他再一次睁开了眼——是搜救队的手电。他其时已陷入耳鸣，根本听不清周围的声响，自然也感觉不到闭眼后，被抬上担架和救治的消息。
哈德·洛克便这样奇迹地得救了。
据说，其时城区内涝刚刚开始减弱，交通主干道也不再受阻，市长当即下令携水分派乡村救治群众——而救下洛克的人马正是刚刚赶到的第一批。这有若梦幻的命运让哈德·洛克再也无法忽略自己惊人的禀赋——这正与他贫乏的阅读里所读到的一样——伟大人物在其该要终结的命运前，反而要被命运庇护。
他相信自己拥有这一禀赋。
在医院疗养的日子成了他一生也无法忘却的时光。那时，一些公益组织常常为他们这种因天灾受难的孩子们送来一些书，而当纸页再次在他指尖间翻阅时，哈德·洛克却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魅力从那里边传了出来。他好像能和作者对话，每次阅读都能把心沉到里面，感受作者写下这个词的瞬间，一滞，像能倒流时间一般去和那时的人交际。他痴迷其中了，性格也越来越孤僻，这点直到他进到修道院，和那些同为孤儿的孩子们一起上学时也没有改变。
是国会的先生们促成了这些。
然而，洛克似乎并不热衷于来之不易的基本教育——他简直如信徒一般翻阅起伟人的传记、生平，以及许多人的研究。他的大脑以某种方式飞速改变着，而单凭这股力量偶尔泄出的一毫，就足以在班上名列前茅。许多人试图和她交朋友，不乏班里的男子汉，或是长相可爱的女生——但他们都在见到洛克无神的目光时离开了。他好像不处于这个世界，瞳孔从不再人们的身上聚焦，听说，他在吃饭时也像在看着别的地方。
可洛克从没有感觉到孤独，虽然现实中没有朋友，虽然无论白天黑夜，冷还是暖，他身边都空无一人，但有那些人就够了。他的孤僻伴随阅读愈加深入，也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追求、爱好与梦想与旁人是多么不同。这样的人在现实中没有多少，但在历史里却很多——有他们做我的朋友就够了。
然而，也许是因为太过孤僻，或是总以“没空”拒绝那些找他玩的孩子们的缘故，对方觉得自己的自尊受到了伤害。他们起初还只是“书呆子”“书呆子”地骂着他，可见到不见效，竟污辱起洛克死去的父母来。拿书的手抖动了，洛克有如遏制火山爆发一般从容为书折上一角，随即，身体便如猛兽一般朝着对方扑了过去，一拳一拳狠狠打在对方脸上。而他终因寡不敌众最后被揍得鼻青脸肿，兀自用手巾擦拭伤口回到原地，又读起书。同学们听到动静时，也只是回头偷看了一眼，便马上被那伙人的暴戾吓退了——还是别招惹他们为好，要倒霉，就倒霉他一个人吧。越来越多的视线便这样明明看见却闪开了。
被打孩子的家长们很快来到了修道院——不同于洛克这样的孤儿，他们来此大抵有高贵的目的。他找到院长，严厉要求洛克这样的野种必须滚出去，却被言辞拒绝——政府的庇佑足以让修道院成为净土，却又终究不是净土。院长先生获知了原委，找到那几个胡作非为的混蛋，狠狠数落了一番，但也就到此为止——领头者父亲在城里的地位很不一般。他同样找到了洛克，说着什么“不用管他们”“安心吧，我不会再让他们乱来了”之类的话，可洛克一句也没有听进去，话也不答。最后，院长叹了口气，摸摸他的头有些蹒跚地走开了。
而其实那些人来时，他就在院长的门外。
某种特殊的东西在洛克心里发了芽，日复一日坚实紧密地攀附在那原本的命运之上。他变得愈发隐忍，不再回应任何挑衅——报复没有减轻，他一次次发现又拾回自己被丢掉的文具，拾回自己被丢在垃圾桶里的饭菜——不顾那些嗤笑着的声音慢慢塞回嘴里，再坐回原地。他再没有理会这些，也没理会周围人呆立的目光。他只是坐在这，日复一日地重复着。
图书馆是他唯一的庇护所，那些恨不得把每分每秒花费在玩上的垃圾从不来这里，而就算来了，也没任何人敢放肆。花白胡子的管理员老爷爷格外喜欢他，总允许他多留一会，或者把书多借几天。而洛克从未拖欠过。他就在这透着木味的书架间度过了一个个岁月，而那些曾欺侮过他的孩子们，也终因无趣，找向下一个沉默者。
而人们也都说，洛克先生自此以后再也没哭过了。
他果然取得了成功。凭借优秀的学识、强记忆力及惊人的文字表达技巧，哈德·洛克开始在文学界展露头角，甚至他的老师们也相当惊讶——她们从未发现洛克考试时句子的有多漂亮，多么特别，可一旦报刊就知道了。只有管理员老先生没感到意外，毕竟，洛克正是他看着长大的。
再飞得更高一点吧。
往后岁月里，他成功跻身到阶级的另一端，就如抓到上苍悬下天井的唯一一根麻绳一般狠狠爬去。他在享受光明的同时贪婪汲取着营养，慢慢变得健谈，慢慢脸上也有了无意的发笑——和那些了不起的家伙们的谈话真是越来越容易了。他在交际的同时并未忘记写作，极尽温和地表达了自己对国事的看法，提出一些改良意见——其中颇具深知灼见的部分甚至被提上了国会的议程。而在报纸有意无意的运作下，人们也渐渐熟知了这个以歌瑞（grey）为笔名的小伙子。
再飞得更高吧。
往后道路上，洛克始终秉持着自己的正义——那从一个个伟大人物的灵魂中剥离，而又与他自己的意志相融的正义。他怜悯一切受难的人们，不容一切强权罪恶，立志消灭犯罪——警员，警察总监，再接着是国家警察总监...他在人民的欢呼声中扶摇而起，仅仅花了二十年就坐上最高权力之一的宝座。没有他破不了的案子，没有他给不出的满意答复——宪法甚至因他而动摇，将罪大恶极者由无期徒刑转为即死。哈德·洛克的铁面高扬在纳弥图尔每个人心中，这条律令也由于85.2%的得票率通过了。
那些年来，人们一直觉得他一定能当选总统，可对哈德·洛克而言，那么做已没必要了。他已经触摸到梦想的彼点，从今往后，一切遵循于此处之物都将成为他的目的，而那之外，任何东西都毋须争夺。
这也算是他正义的一部分。
然而，随着事业慢慢上爬，某些终而未忘的东西终于再度浮出水面——在他当选国家警察总监的那一刻，没人读出他那与平常无异的笑容中蕴含了怎样的秘密，没人知道他在权利稳固后亲自委托自己的两个心腹残酷杀死了当初羞辱自己的人们，邻居，以及他们尚在人世的家属。他让那些作恶之人亲眼看着自己的亲人一个个在面前死去，然后用剃刀一片片在其身上切割，直至全身空余骸骨。对于这些罪行，他要么推到死刑犯身上，要么作为无头案宗深埋卷底——当然没有人会怀疑。任何人都更愿相信是那些恶棍而非和蔼可亲的总监先生做出了这种事，况且，这还是由那位从未失手过的哈德·洛克总监先生亲自查证过的。每个人都如仰视荣光般看着他，而看不到那之内蕴含的漆暗。
这是哈德·洛克一生唯一一次破戒，也是他唯一一次说服自己的道德去实施复仇、以至在梦想中留下的污点——在目击昔日仇人遭受极刑时，他分明感觉到畸形的快乐和正义同时斥责着他的心——为什么就这样？为什么要这样？他的脸奇迹地笑起了一半，另一边则满是隐忧。他确切无疑地听到了心之声，但只有这次，他不愿后退。
就这样沦为尸体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