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向来没有什么事情能让大部分人心情变糟，那些偶然出现的事件，或报纸上习以为常的恶劣报道，一旦由时间消磨，便会像那些让人后悔过的事情一样逐渐淡去，再复归平淡的生活。就这样，过往被遗忘，人们依旧怀揣着幸运活着，嬉笑着。
维格尔（vigour）大街是石榕最具生活气息的路段，虽然四下草木葱茏，砖墙老化的低矮平方未免看来有些凋敝，但居住在这里的人们改变了这一点。他们明明用着石榕最黯淡的灯光，最卑微而贫困地活着，却从没被绝望打倒，无论带着怎样的疲惫和忧伤，回来时，他们脸上一定是笑。
真是奇特的力量啊。
石榕大部分居民都住在这里，其中不乏富商。他们年轻时，贫困时便住在这里，也曾满心期待着以后赚到钱离开，可是，一旦真的要分别时，那种钻到了骨子里的魅力总使他们停下脚步，叹息，笑着回头。他们是明白自己心中的选择的。
不会再有比这里好的地方了。
维格尔在上个世纪就存在着，曾一度是商贾名城——然而，河流枯竭后一切都改变了。该说命运果然会将人划分为两种么？离开这里的人再也不会回到这里，而该在这里的人们，永远也不会想离去。
呀，我一笑，驻足，看着前方跌倒在地上的孩子。他哭的样子真可爱呢。由于缺乏修缮，小巷间的青石板路已被风雨蚀出残痕，凹凸不便，走起路来很容易摔跤。但即便这样——我又朝那孩子看去，他已在妈妈的怀抱中，破涕为笑了——但即便这样，大家还是愿意在这里奔跑呢。
丢掉手杖，我换用雨伞来踱地，最后雨伞也丢掉了。我慢慢地嵌入人群，倾听隔壁店家的叫卖声，看着拿着气球的孩子走过，也看着人们因各种原因争执、打闹，最后被赶出来。大家绝不会像石榕中人一样皱起眉头马上溜走，都有失体面地站着，嘻嘻哈哈指点起来。维格尔到处都有这样的骂架，而石榕却连看客都没有。
我游荡在一片的叫卖中，几经停下，看着那些从未见过、稀奇古怪而又已为大家广为熟知的东西。原来现在又流行这种玩具了吗？我摇晃着一条木蛇，遥想起许多年前，母亲为我亲手制作它的样子。但我没有时间了，只能抓着它看一小会，随即便掷回原处。我就这么一步步走着，一次次被新的东西所吸引。
市场就在这样的不知不觉间到了尽头，天色昏暗，竟然已是快晚上了。我手上沾满了灰尘、泥巴，以及像是水汽的东西——大概是从它们身上沾来的吧。商贩们开始收摊，街道热闹而安静下来，但也就是此刻了。天上遥遥现着星星，像是有线勾连一般相引成像，绘出一幅水的感觉。石榕怎么会有极光呢？我微笑着，但它的确出现了。许多人一齐抬头，同样惊呼看着这神奇的景象，真奇怪，他们平常倒是不喜欢看天的。
没有多久，火红色的小灯笼从街道的起点一瞬亮了过来，鳞次栉比，像一条长龙。它们之外，渐渐也亮起许多灯，点亮那些勾勒了“酒”“茶”或“女人”的牌子，一面飘向最深最远。我不经意就想走进去，然而意识到的时候，还是摇摇头，浅笑着回头离开了。
不喜欢的话，即便好奇，也别勉强。
天色已入傍晚，日薄西山，隔着很远就能听到从公车站闹腾走下来的人们。他们之中大部分人都不住在这，只是趁着下班之后、归家之前的宝贵夜晚来抒发下自己的内心，或与好友饱餐几顿。维格尔每天都会创造出无数话题，对我来说，也只有在维格尔时，石榕人才真正活着。
这其实又哪轮得到我一个外乡人指指点点呢？
从家里出来的，从车站出来的，从停车场那边来的...人很快就汇聚成流，我混入最拥挤的一群里，莫名其妙就被带到一家饭店。在我年轻时很喜欢这么做，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跟着人们，去往一家自己从未走入的饭店里。生活需要翻新，而正是这样古怪的爱好让我不至消沉于无趣，也因此尝到了许多好东西——难吃的嘛，当然也有。我点了和站在我前面那人一样的餐点，也像他一样走顾右盼，走到一桌油腻腻、看起来非常热闹的大桌旁坐下。
真方便呀。
我不习惯加入别人的谈话，但满以为就是听着也是绝佳的享受。那些或着西装或只穿了背心的人们全无体面地聚在一起，一边倒酒一边说着心中的话，其中也有人像我倒酒，一口一个“这杯我请”，我接过它们，满心难堪以为对方打算让我说什么话题——谁知他们马上就别过脸，说笑着，举起酒杯又找向其他人去了。
是了，我露出和他们一样的笑容，这就是他们让我喜欢的原因呀。
天气越来越凉了，那些衣着单薄的人便借酒来驱散寒意，谁知醉得不省人事。他们不时挥舞起臂膀，大声叫骂，俨然一副要打架的样子，然而，像是什么力量忽然插到了二人中间，不一会儿，他们便相拥着重归于好。老板也总呷着烟观望这一切，他从不在乎酒客的猖狂，就算偶尔打坏桌子，或者摔摔酒瓶也无所谓。当然，这一切是要有度的，可据说从没人见过老板先生的“度”在哪里。
唯一麻烦的是，偶尔会有几道目光飘到我身上——老板也是其中之一。他们大多上了年纪，见识太多，不免把我和一些人物弄混——是当成其中的哪一位了吧？当然，我的面貌相对从前也大有变化了，就算细看，也只能看出轮廓而已。我想唯一让他们新奇的是我是这里唯一衣着紧实而从不参与谈话的食客，每次付钱，老板先生都用怪异的眼光看着我。
像是在说：干嘛不加入进去呢？
那么也差不多了，我放下碗筷，掏出手巾——不，我收住伸向衣袋的手，还是用纸巾吧。劣质纸材刮蹭在嘴上的粗糙感很明显，还带有一种怪怪的臭味，但，那又有什么所谓呢？
我将它们丢入桶箱，来到门前，用眼睛感受冷热的交替，发现自己呼出的气雪一般飞去了。天上依旧有星星，但流动着的，恍若伏波的银河已不见了。大概还是幻觉吧？一双眼睛就这么跟随着脚步一起不断穿行，在街巷间径观天空，纳着星星一起眨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