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抬起头,感受到的是秋日特有的清凉季风,寒气让人们换掉薄衣,将鼻子和冻得红红的脸蛋藏在围巾下——街上的孩子们都这样冲着手哈气。真冷,所有人都哆嗦着看天,好怪的天气。
时光轮转掠过一年,新的冬天也将要在此刻上演——雪花,雪花便是提前赶到的客人么?病床上的女孩睁开眼,努力挪蹭起脑袋:啊,总算看到啦。目光所及的大街上已镀满了厚厚的雪,看起来很软,一簇簇地落到交替的红绿灯上。风不小呢,她轻声一笑,聆听着它们不断拍打到玻璃上。
“铛——铛——”
小挂钟悬在少女病床前不远的地方,稍稍抬眸便可看到——呀,快放学了,蓝宝石在她眼中晃动,不知不觉间,就伤心得落下眼泪。
风又来了,吹着空荡荡的袖管出神。
两天前的石榕还是盛夏,那时,中午树上总全是知了的蝉鸣,放学也带着温柔的暖色,母亲抱着她,静坐在碧华交淬的灯光里微笑。爸爸到了后,她便牵着她的手一起在车内坐稳,开起母女间的玩笑——父亲的幸福透过反光镜一览无余。
她静静地看着窗外,唇齿微启,满是修养地观察起车流之间的世界来,眸中满是对幻想的憧憬。可她永远忘记不了接下来的那个时刻。起初短短的一瞬内,某种名叫恐惧的东西透过爸爸妈妈传到了她身上——然而还来不及回头,撞击便和剧烈的耳鸣声一起炸开了。她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愕然,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拔下耳机回望一边——可那里没有母亲,只有漆黑的,镌刻有英文的铁块。母亲前面的爸爸也是...怎么...一种意识到什么的恐惧压下了自身的剧痛,让她不受控制地急促呼吸——呼呼,呼呼,她的躯体也颤抖起来,面前的一切顷刻消失了。
当她再度醒来时,发现身体没有感应,一些像是针管的东西深埋在皮肤里,冰冷得那么清晰可辨。她费力睁开眼,尝试挪动起自己的脑袋——疼!她几乎下意识就要放弃,然而某种类似初生儿的本能让她努力睁开了眼,不顾疼痛地看见世界。见到她的举动,身旁一个和周围空间一样模糊、身穿白大褂的身影面庞似乎变换了一下,随即自言自语、像是很兴奋地拉了拉一旁的感应绳,像有什么喜讯要禀报了。我听不清他的声音,我并没清楚地找回感官。
奇怪...虽然脑波的回响依旧是麻木,但,某种就像断桥般的失衡感让她无时无刻不感到心慌。她几次本能而熟练地想以右手支撑身体,却没得到意料之中的安心——要不是那些固在身旁的支架,她几乎就要倒下了。怎么回事...疼痛、麻木和恐惧更深了,糊糊的视线依旧没有半点好转。
不久,门被打开两个身影打开,模糊的脸抽搐着,棋子一般在移动中更易面庞。这一切都好像是无声的。他们似乎面对了一会,随即,从身旁的推车上拿起了什么——啊...是针管...少女意识到的时候,微微能感受到的刺痛从不知名部位传来,黑暗又浮现了。而再醒来时,周围已是灰暗而清楚的天空。
和除了命运外什么也没改变的命运。
手的异状她很快就感受到了,或说睡眠消解之时就有耳闻。她瞬间明白,从现在起,往日的平静生活,眷留于昔日的笑靥,以及画面中那样熟悉的自己都无法再出现。命运将它本已赋予的东西夺走,掘空,徒留下排泄阴影的空洞。她忽然觉得自己一生都不会忘掉这些痛了,空荡荡的袖管在风中轻拂,一下,两下,她的眼里也开始泛出泪花。她熟悉而陌生地扭动着仅剩下来的一小块,目视面前,好像那里还有一只虚幻的手正在抓握、上扬,充满活力地笑着说“别担心,我很好。”然而那又终究是梦幻。已经赶到病房的医生没有打扰她,静站在门前,隔着窗子兀自叹息。终于,就在那幻景从眼前虚淡的瞬间,她的泪水夺眶而出,挣扎着想要抓住什么似的抽搐着左手,但只有一种名为死亡的病症雪一般蔓延上她的肌肤。
尸体几乎就要倒下了,但残余部分的支架还是将其堪堪搂住。
医生很快走了进来,随即是几位警察——很默契的,他们透过门外的小窗小心朝内瞧了一眼,然后,很自觉地留在门外。这些少女都没感觉到。等医生做完检查后,他们便在门外交谈起来,刻意关门避到了稍远的地方。据他们说,肇事者是个偷窃惯犯,曾因此数次入狱而屡教不改,这次也一样。最后一次刑期里,由于表现良好,典狱长也相信他会洗心革面,没想到却出了这档事...案发当天,他的尸体深深嵌进两车交杂的械缝里——和女孩的父亲一样,当场死亡。不幸的是,由于侧面被直接撞击,女孩的母亲也未能幸免于难,尸体在震荡中碎成了多瓣。
医生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又满怀深意的隔窗看了女孩一眼,又是一叹。随后,他抱了抱前方之人,像是终于听到了想要的消息般解脱似的离去了。
女孩的逃生纯属侥幸。当时,由于肇事车严重超载,体积又宽,照理是足以将汽车完全碾碎的。然而,就要撞击的那一刻,他奇迹地清醒过来,在意识的最后瞬间将方向盘猛打,勉勉强强将车头右挪了一点——然而,后方就是岩石,他的身体也因此和卡车的前半部分死死嵌在了山石之中。
可正因为这小小的闪躲,车内大概四分之一的面积得到幸存,而那,正是少女待着的地方。虽然因此失去了右臂,但至少生命保留了下来。
只是,警察们都不约而同看了一眼房内,有段日子很难熬吧。
本来此案就此告休,真凶已逝,警察们也无须操劳——由于犯人没有亲属,女孩会被政府养大,成年后再给予一定数额的经济援助。虽然听起来残酷,但人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可就在准备结案时,一位胖乎乎、周围人明显都对其非常尊敬的先生偶然翻到了这则案卷,静默良久,要求一定要去看她。案卷显示,女孩已没有了亲人,父母均是同一个地方出来闯荡的乡下子弟,出于一些原因再也没有回过故乡——这从同事对他们“异常刻苦”“节假日也忠于职守”的评价中得到了证明。今年是他们彻底在石榕站稳脚跟的一年,女儿也渐渐长大,明白起父母的难处,是眼看苦日子就要到头、可以幸福地迎接微笑的一年,可这些都被无情的命运斩断了。
每位警员轮流上前合住女孩的手,试图用平生最柔和的声调去抚慰那将他们视作空气的浅笑。她沉默着,只是像看剪影一般目视人们浮过,古井无波。她眨眼间,时缓时急的泪水滑过干裂的唇肤,竟像潮水褪去一般留下了渍色。她的神情始终没什么变化,直至胖先生进来时才有所改变。
那是一种特别的温暖。
可胖先生什么也没说。他只是握住她的手,隐隐约约感觉着女孩的抓力,那种像翅膀湿透的鸟一般,再也不愿离开浮木般的抓力。他会心一笑,没有抽手,只是像看孩子一般默默看着她的目光,传达起什么只能用眼神传达的东西来。他的眼里也慢慢充满了忧伤,可也只是怔在那,默默望着彼此罢了。
周围人都没有作声,好像那种无形的威严重又回到总监先生的身上了。
拥有相同经历的人会相互吸引,虽然不是说他们就如磁石一般相容相斥,但一旦这样的灵魂相遇,他们本能就会感觉到对方的目光。那是一种飘零着、呈现与肉体和灵魂之外的东西,真实存在,很容易就能感觉到。那双眼睛的魔力让他移不开望向女孩的目光,避不开那一点一点,飘荡流淌着的记忆碎片。他忽然之间感觉所有的防御都卸掉了,世故,圆滑,那些装饰在性格和灵魂上的面具都如灰尘般寂灭,留下真实、残损而纯粹的原初。他看到了这个自己,这个虽然因扭曲而遍体鳞伤、但还保持着微笑的自己。可这脆弱得还来不及上前一步便消失了。
哈德·洛克噙着泪花,一面掩身,一面把头偏开想要离去——不能给她看到。然而,就在他起身的那一刻,他感觉到了那不愿放开的冰凉小手,又感觉到那股抗争一瞬间后便停住了。他来不及回顾一眼,转过身便扭锁开门,他的部下已经都等在外面了。
而在合门前一刻,他还是感受了那种小猫才有的可怜巴巴的目光。
但他来不及回头了。
主治医师也在门外。一关上门,哈德·洛克便迫不及待地握住他的手,上前相拥任由簌泪款款而下。其他警员仍旧保持着肃穆,不动声色而满心惊讶地注视着记忆里从未有过的、如此脆弱的哈德·洛克先生。嬉笑和玩世不恭已从他的面庞上移去,被誉为纳弥图尔有史以来最能把控情绪的男人身上此刻只不断翻新着泪痕,而不是惯常的微笑。
“她的病,很严重吧?”他忽然在医生耳边说。
“严重都算不上,现在已经脱离了危险期,后续也没有大的手术了,只是...由于所留遗产不多,之前的手术开销也甚大...再加上制备其父母的丧事,后续在院疗养的费用可能略显不足——您也知道,这还是政府拨款补助后的结果了,虽说医生不该计较太多功利,但医院里,也并不是我说了算...”
“要让她一直待在这直到痊愈,大概需要多少钱?”哈德·洛克明白了。
“这...当然不是笔小数目。”主治医师先是一愣,然后,有些为难地回看了一眼,附在他耳边低声说。“按照以往的情况,大概是...”
窃窃私语让人好奇地持续着。洛克先生没有答话,没有眨眼,甚至连眉头也没皱一下的细细听着。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足以让任何人反复掂量的庞大数字就如羽毛落入井水般未搅动出任何涟漪。他只答了一生:“好。”随后,就又借着门上的小窗看向室内了。
“能告诉我她叫什么名字吗?”
他眼里已不再有泪水,取而代之的欣笑一敛,点点凝聚着从容。他再次地体面微笑,看着她,头也不回地朝医生开口。
“紫丁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