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师父...”
奥布莱恩枯坐在昏沉寂寥的屋里,门外,许多人已开始走动,不时在路过窗子时朝内瞟一眼,看看棺木,又看一看奥布莱恩,离去。
他坐在屋里唯一的小椅上,没有靠背,弓着身子用手捂头,哆嗦的嘴唇似在默念,又只有白气呼出。他不愿再想了,不愿再想命运会因自己当初的反应而做出怎样的改变,只把悔恨截在这就好。借着指缝间稀稀碎碎的光芒,他看到昏暗中横陈的灌木,和睡在里面、已经被尘封的阿泰尔,双目簌泪。
明早,焚化炉就将燃灭一切。
阿泰尔的尸体是在其失踪五天后找到的。起初,大家并未在意,都认为阿泰尔先生又是看中了什么有趣的案子,决定私自任性一番——这在他在任时是常有的事。可事情渐渐有了不妙的势头。过去,为了让公众和心腹们放心,阿泰尔先生辞别前都会特意叫来亲信吩咐自己所要去的地方,以防不测——然而这次什么也没有,信件、电话、电报...一切可用来通讯的东西都未留下阿泰尔先生的痕迹,他可不是像表面一样随意的男人。
一些眉头皱起。
终于,在阿泰尔失踪长达五天时,终于有人坐不住打算行动了。这些早年就曾追随过阿泰尔、曾是威尼克与奥布莱恩同窗的干部们私下举行了会谈,试图从自己惨淡的记忆中找到阿泰尔可能的行踪——结果一无所获。从不祥预感诞生以来,他们就私下或趁着公差的余暇极度寻找过阿泰尔,却没在任何一个他喜欢去的地方听到他的消息,公寓也是空无一人。就当他们打算把希望全部寄托给命运时,一则偶然的消息似乎成了救命稻草。
“你是说,阿泰尔失踪前曾和奥布莱恩副官会谈?”
“是的...我记得很清楚,在阿泰尔先生与奥布莱恩先生会谈后,就独自一人驱车去了不知道什么的地方——现在回想起来,阿泰尔先生就是从那以后再没见过了吧?”曾在二人聊天时进来的那位警员格外认真地答道。
“奥布莱恩么...总之谢谢你了。”
……
“奥布莱恩,我们听说阿泰尔老师失踪前似乎和你有过密谈,有这么回事吗?...哦,不要给我那种脸色,我们才没有怀疑你,只是...老师失踪了这么久,我们也想多找点线索不是?这点您不也一样吗?”
看到这伙人找上自己,足足是眼神就足以让奥布莱恩感到不快了。
“密谈?可没有那回事...我们只是在茶水间聊了会而已,再说,你们就能保证那个老家伙不是又为了什么心血来潮而失踪吗?”
“你也知道老师的脾性...他可不是那种‘长假’时连谁也不告诉的家伙。”
“所以你们就因为谣言怀疑到我头上,我都说了我们只是很正常的...”奥布莱恩烦躁地扬了扬手,面目狰狞,可就在他刚要咒骂时,心中聚起的乌云就如忽然缺掉了最为重要的什么一样慢慢消散,重现出豁达的天空。他随着记忆中灵光一现的指引飞速夺回了理智,快而轻巧地避过几个本以为自己躲闪不及的中年人,推开门进到了休息室。在众人围靠而诧异的神色中,他顺着日期用手指一层层辨识着过期刊物,最后靠在某卷报纸上。
“线索的话...我想是有一点。”他将其抽出来,哗啦啦地翻到一面,“阿泰尔先生好像对这里很有意思。”
“这...这不是郊外么?几十年前也许还有人住在那里,但已经荒废很久了吧?阿泰尔先生怎么会对那里有兴趣...”
“《荒野中的皇室豪宅》?现在的记者真会起题目!”
“你们有知道阿泰尔先生有和那幢宅子的渊源吗?会不会是暂时住到了朋友那里?”
“阿泰尔先生出任署长时已经四十五岁了...谁又知道他以前的朋友呢?”
“那之前,他不是在石榕...”
“够了!”奥布莱恩打断中年人们的谈话,“如果要吵的话,你们大可离开这里,到饭馆里闹个痛快!这可和一桩案子有关!”
“抱歉,是我们失礼了。不过...案子?”之前问话的那人说,“这难道不是娱乐新闻常有的噱头么?外姆派尔(vampire)区的郊外,还会有蠢货在这里盖房子?”
“还是豪宅。”一人嗤笑着回音道。
“我看就是哪个家伙想骗大家去那一趟,最后再写篇嘲弄的文章吧,咱们警察可不会上这蠢货的套。”
“这是阿泰尔说的,另外...”奥布莱恩边穿大衣边说,“那里四十年前曾是重要的工业区,只不过因那时的政策对公众隐瞒了而已,凯特爵士就层在新帝国成立后写过一篇关于其暴利的批判文章...这种资料,只要去图书馆查一下就能知道吧?”
“话是不假,但毕竟已过去四十多年了...那时阿泰尔先生也才刚成年呢!”
“反正我会去!”
“哐”的一声,奥布莱恩便顺手叫上几个警员,准备前往外姆派尔的郊外,看着那回弹的木门,几个人面面相觑,也跟了上去。
零余者立在原地。
“怎么说...都只是猜测而已,阿泰尔先生也有可能是去了邻近的省份,或者是石榕...总之,哪个家伙的话不能全信。”
“不过,他还真关心阿泰尔先生呢,完全不像看起来那样。”其中一人笑道,“这么多年,还真是没变。”
“能改改他那糟糕的性格就好了。”为首者也跟上脚步,回头道。“但还是相信他一次吧,鲍勃、沃利,再加上我,人数应该足够了。”
“不是吧?你也要去?”
“就拜托你们留守本部,暂时处理其他案子吧,威尼克总监不在,我也得好好看着他。”
“是,代理总监大人。”
男人换上大衣,对同伴挥手后离去了。
……
奥布莱恩记不清自己说了什么话,只记得当自己扭转车钥匙时,里面已经坐满了人,警员们就此次情况严肃地小声讨论着。他叼起烟,有些放松又有些迷糊地注视着初晨的云雾,奇妙地忘掉了那些本应惹起他怒火的窃窃私语。随着尼古丁在他的肺部一起一落,一种东西正在消解本来无比高耸、不可折断的什么,越是逃离得越远,这种感觉便越清楚。
该死。
总监之职似乎没那么有吸引力。
……
阿泰尔失踪的消息其实很快就不胫而走了。那些他经常到访之地的户主、朋友以及近期和阿泰尔约好要相会的人们,都惊讶地发现对方并未赴约,也没留下一句口信——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他们来到警局警署,却没有一个满意的答复。虽然公共说法是“代理总监目前很忙”,但也绝不至连电话也通不到的地步。生命中某种惯常东西的缺失使他们坐立不安,终日静候在警署左右——有些时候,他们也会跟着那些警车转上很久,也和他们一样徒劳无获,甚至被当成犯罪者训诫——而又在了解到他们的初衷后将其释放。这点挫折并未打消他们的意志,休息日,下班后,店里打烊后,他们都等候着最新消息。
当然不是每个人都会这样。
他们意识到今天有大动作:至少五辆警车忽然并行驶向外姆派尔区——去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干什么?带着疑惑的他们跟在警车背后,未被遏止,渐渐就成了一条长龙。由于前往外姆派尔郊区要跨越主干道,这一列汽车的出行招致了许多人的不满——但由于是休息日,很多人又听说与阿泰尔先生的失踪相关,他们中的一部分便也参与到这份长跑。媒体同样开始报道起这件事,一边回忆阿泰尔昔日的政绩一边透露着事情的始末。一时,阿泰尔的失踪成为了芬泽街巷的热门话题。
“奥布莱恩先生,我们身后好像跟了许多别的车呢,要在哪里把他们拦住吗?”其中一个警员借着车后窗回望,不时说道。
“让他们停在施坦格尔大桥前,通知附近的警局安排人手。”奥布莱恩代理总监回复道,“毕竟,再过去就是不宜行驶的小路了。”
……
居然还有这种地方。
奥布莱恩一面把握着方向盘,一边赞叹周围的景象,这在他人生里还是少有的事。奥布莱恩副官以前的世界里,都只是工作、简单的饮食和书本,他异常安分地满足于这样几点一线的日子,并不因乏味而抱怨——相反,这对他来说就是最大的趣味。奥布莱恩能从各式各样的书本及人际环境中捕捉到世界的原型,而越是思考、分析得越多,他就越觉得自己的智识已远超人上,轻而易举就能看破别人话语里的陷阱、或是隐含着的目的。然而,这份自负也导致他无法发现自己已走入了极端,变得太过偏激傲慢。奥布莱恩过着的正是这样心满意足的生活。
可是...
眼前的一切都震撼了他,鸟的歌唱,森林的虫鸣和泉水的挽歌都让其心旷神怡,大为惊讶这些东西竟与自己借由书本想象到的完全不同——而一旦这阀门打开,他就再也克制不住“想要感受”的欲望。他就如窒息已久的人一般贪婪地呼吸着四周的空气,呼吸声变化之大让身后的警员都害怕得有些发抖。他在看周围的事物,他在感受,他在学习,在将现实、记忆与想象融为一体——原来是这样么...他喃喃默念,竟是这样...
一道前所未有的东西在阿道夫·奥布莱恩的脑中诞生了。
在他的带领下,车队很快驶出了阔叶林,进到还留有往日繁华痕迹的柏油老路上,双目更是格外仔细。他注意到这片久经以往的地带已有了复归自然的迹象,虬龙般粗壮的树根已经开始染指沥青,从下方凹凸起它的形状来。他就顺着这条小路不断颠簸,一边吃惊一边想象曾经路过这里的人会留有怎样的欲念——他们来时,这里的路还好么?也会颠簸,还是平平畅畅、就着月光惬意地通过呢?奥布莱恩感觉自己大脑前所未有地活跃起来,偏见、自负也因这裂口的出现而吸收了他一直抵斥的记忆、感情和知识,一点点将其人格完善。阿道夫·奥布莱恩从未如现在般神清气爽过。
只是,那些歉疚也如潮水般在他心里反复淌过。
“以前,我是个很差劲的人吧?”他忽然冷静地对身后警员们这么说。
“哪里...副官先生只是稍微严厉了点...”发觉呼吸声骤然停下的警员们只感到困惑,又心悸副官的余威,梦也似的这样弱着声讨好道。
“不用这么拘谨,说说你们的心里话就好了——说实话,我现在才明白自己之前是怎样的一个混账!”
什么?这是奥布莱恩副官会说的话吗?!身后的警员们全惊掉了下巴。
“不回话吗?那也无所谓,我会好好改的...”似乎是用车内后视镜看到了他们的神情,奥布莱恩浅笑着说。
很久以前,在芬泽还只是一个小镇的时候,丰富的矿藏吸引很多人来到了这里。他们犹如拓荒者一般融入村民们的生活,学习能在这活下去的技术,建房、修路,渐渐也把自己所学会的东西传授到这里。短短几年,芬泽就成了纳弥图尔境内数一数二的矿物城市和纳税大户,越来越多的人口也受其吸引云集于此...可是,当矿脉开始黯淡,财富渐渐失去了光泽的时候,人们也毫不可惜地抛弃了这里。
“所以,才会有这么多荒径啊。”奥布莱恩看着那些坑坑洼洼、明显早就因变形过度而无法行走的道路,暗忖它尽头会是怎样的景象。
前些年...好像有旅行者跌下山崖的消息吧?
他们果然找到了山间的别墅,好家伙,足足比得上一小座宫殿了。长长的天青色嫩草长在坏了的栅栏里,在远处是隐隐见得到鸟的天空——咦?那是牛群?奥布莱恩把手掌并在眉前远远地朝那边眺望,但只看到什么东西呜嗒嗒地甩着尾巴惬意走了。
他们顺路进到花园,铺于道中的小石子就像有人经常打理似的高出地面,扫开钻来想要盖住阡陌的野草。这个细节让许多人眉头一皱。屋子大门没有锁,轻轻推开,屋内可见光粉铺成的足迹和灰尘,看起来没踩踏多久。奥布莱恩撤回门外,向警员们分配好任务,并勒令手枪上膛后便一起冲了进去。楼上楼下都传来踩踏的声音。
“副官先生,这里...”
就在奥布莱恩刚想顺着脚印最密集的通道走向大厅时,楼梯传来喊声。
“有什么发现吗?”他刚想问,就自己看见了。
顺着楼梯往上走,不足五阶便可看清楼梯拐角处的血迹,它已经干了,就其灰尘覆盖度和成色来看,明显没有离体多久。不对劲,奥布莱恩心中的不安愈发明切了,他明显感觉到有一股淡淡的,像是什么东西未彻底洗净而又并非来源于那摊血迹的味道。
他还是选择先搜查一楼,顺着脚印,最后在钢琴前停住。一扇严重泛黄的窗户守护在它一旁,虽已朽腐,却始终没彻底烂掉。是它守护了它吧,奥布莱恩看着明亮如镜的琴盖,感慨道。
明亮如镜...?
他迅速勾手抬起琴盖,果然,没有听得老式钢琴折盖时的木朽声,相反,连琴键也光洁如玉的钢琴简直像新的一样。
怎么会...他震惊地说,再度看了看琴身上的年号——二十年前的老货了。
“有发现!”
就在他还对弦的腐烂味感到匪夷所思时,某道几乎是喊出来的声音颤抖着传来,位置大概是自己正上方。他迟疑了一会,似乎还想通过思索得到什么,却没再得到上方的回音。不妙。那种不安的预感又来了,他就像忽然丢掉了全身的骨头,跟着几个一楼的警察一起朝楼上跑去——越是靠近,越能看到那扇门前站着的人们的恸哭和惊讶。干什么干什么,他又皱眉了,心里的紧张却揪的他也慢慢被情绪感染。
他终于看到了阿泰尔——作为尸体,不再能笑着的阿泰尔。他正对着倒向门内,匕首的划伤通过背部将血液大汩地涌下,干涸之余有如新衣。他的脸歪向一旁,眼睛、嘴巴微微张开,像是难以置信的后遗症。奥布莱恩只感觉一种全身发冷的感觉有如梦魇般侵袭了他的身体,夺走骨骼和肌肉,让他连站立的力量都没有。他跪在阿泰尔的尸体旁,泪水不体面地涌了出来。
师父...
脱力的双手垂到地上,远远与地下室发现尸体的消息敲出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