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会议桌前,哈德·洛克(hard rock)交叠起五指坐在塔列朗市长对面,身旁是威尼克。基于某项新生的线索,他们需要来这一趟。寡淡的关系,鲜少的社交让前国家警察总监眼里逐渐染上一丝玩味——那是最恶劣而隐藏最深的那种。他把这股力量隐藏于眼中矍铄的微芒,看起来总不怀好意。
即便眼前面对的是前国家警察总监,夏尔·塔列朗脸上也并未有什么好脸色——他怎会来这里?这一届的总监也要疯了吗!他脑中满是计划的苦恼——接下来还有很多会要开,今晚的应酬,给女儿买的礼物...这些听起来就感到焦头烂额的麻烦让他当即做出决定:不能和这个家伙纠缠在这里。
但对方似乎会意,提前制住了他本已要挥起的手。
“不会耽搁太久的。”他说。
“我的时间真的很宝贵。”
“是要紧事,拜托您通融一下。”
“我可没做过什么足以让前警察署长专门造访、还如此恭敬的要紧事。”他冷冷回道。
“这谁知道呢?”哈德·洛克上前,别有深意地一笑。他亲自替对方拉开了身前的座椅,用眼神朝更远处示意。塔列朗明白,他是让警员守住那里,以防自己逃跑——真是莫大的羞辱。
两人均落座后,相视一眼,前署长便躬起身把身子一压,顺势就朝前递出了文件。他特意把一张皱皱巴巴的卡片别在文件袋的封口,用回形针勾住正面,只把纸卡背面突出。塔列朗投来狐疑,他却撤回身子,轻轻靠在办公椅上,好像在说:请吧。
塔列朗市长挣下那张纸卡,满是不解地将另一面的文字从阴影中翻出——然而,他在触摸到卡片,或说看到其内信息的边角时便眉毛一跳,表情因知道卡片的身份而古怪起来。
“解释一下吧,市长阁下。”那边传来洛克懒洋洋的声调。
面前的男人并未因此而失去体面。除却看到卡片全貌时眼角抽搐的一秒,他那一张英武的脸便没再露出过破绽。然而紧张的气氛似乎在扩散,站在他身旁的秘书,秀眉微蹙,额头上有汗冒出,总不自觉地小步跺脚,犹豫着是不是该把即将超时的工作告诉市长先生;而另一边,同样因传达文件、打印材料或需要找市长先生签字的人们,同样好奇而惊诧地看着这里:他们也想知道,一直兢兢业业,受人敬仰的塔列朗先生究竟是惹了什么样的麻烦,才得被石榕有名的无赖哈德·洛克刁难。但他们都选择噤声,自觉得,这样的话题不是他们能介入的。
唯一可以确认的是,夏尔·塔列朗当上市长后,他的名片便不再外传了。
“我的确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以至能让这样一张我的名片流浪在外...当然,本人也很愿意配合你们的调查...”塔列朗一手摩挲着下巴,另一只手则将手指寂寞地在桌上敲动。他的目光不断跳在前署长和卡片之间,终于在某个时候闪开,睨过了腕上的表盘。原来已经六点了啊。于是他说:“但很遗憾,我接下来还有个很重要的会要开——你知道的,每年此刻总统先生都会到场,所以我不得不去...接下来,你就去找我的律师——”
“不必了!”前署长再度拦下他,毋宁说是直接阻下他已升起一般的身躯,隔着肩膀都能感受到那份躁动的恼怒。他说:“我已向总统说明了情况,他允许你此次缺席。”
“我可没听说过总统会让谁在这么重要的会议上缺席。”
“这是假条。”像是有意要等到这一刻,哈德·洛克才想堵住对方的嘴,慢慢从怀中抽出信札。塔列朗看着它,确认,那的确是总统本人的笔记,总统本人的印章。
“好——”他也像终于投向了似的身子后靠,感受久违的弹簧与棉花的柔软。“要问什么都随便你,或不如说,感谢您给了我假期呢。”
“感谢您的配合。”
……
那天威尼克与前署长分手后,曾一个人回到屋顶,还想加入到现场的排查。但不凑巧的是,忽如其来的暴雨淹没了整座城市,加上凛冽的大风,所有人都必须告退了。所有人都眼看着暴雨摧毁了一切——现场,证据,以及可能残存下来的线索,都随大自然的狂怒而从世上销声匿迹。在最后一个演员刚掏出门外,费力地关上门把手时,扭动抽搐的铁握把仍在爆发着像要扭断的暴露。
该死。
他洞洞失神地在原地感受着门后的飓风,未接过别人递来的烟,也没加入到一旁兴奋的闲聊,只是叹息。他摇了摇头,未乘电梯,只是沿楼道一阶一阶走下,恍然发现,街上已无人了。方才还那样喧喧闹闹的大街,此刻只剩下颓然的静寂。透过雨幕的扭曲,他看到人们逃到了各种各样的店里,身上想必有些濡湿。他只看到那些嘴在一张一合,依旧调笑,但话题很快便熄灭了。更远处的人看不清楚,但,总会有人在焦急吧。
感受到无趣后,大多人只是无所事事地看看天,猛然乍醒,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看看表——而平息焦虑后,他们的灵魂便再度涣散,泛不出颜色了。
即便在这样的天气里,路灯还在饱满地笑,它们始终热情不减地倚靠在众人身旁,手捻雨幕,播撒下希望。许多望向它们的人都如威尼克一般,心中感受到了慰藉的暖流,疲惫,辛苦,或由雨带来的不幸,都在温柔中陷落了。
雨很久后也未平息,但望着光,威尼克却感到心愈发地平和。他的眼里也泛起那样满是希望的色彩,想,真是百年一遇的暴雨呢。思绪终于有了片刻的豁余,让他注意起地上汩汩淌动的水流来,四通八达的排水口漩涡一般引导着它,几乎没存下积水,又让落叶精巧地卡在排水窗前的凹槽里,不至阻塞。真了不起,他感叹,回想起这都是那位先生的功绩。
感谢爱尔(All)·蒂纱大人。
……
爱尔·蒂纱,生年不详,一生飘忽,连如今是否死了也未有人知晓。但她所做过的每一件事,都如太阳一般划过了一辈人企望的天空。人们无法忘记那个虽如昙花般冒现,却又深深镌刻在他们记忆中的存在。爱尔·蒂纱,是一个足以让那些至今已身居难以想象的高位,而又摘得重要成就的人们依然向往的名字。
伟大时代陨去了,这是报刊为她的悼词。
独独研究爱尔·蒂纱生平的人们便足以形成一门学科——而不同的是,这些人并未都是历史或物理学者,他们多来自世界各地,平日里做的可能是最简单抑或最秘密的工作——而至闲暇,他们便如童真少年般掏出一个个小本,或是记录下许多信息或发现的破旧手稿,一页页整合、反思起来。这俨然成了那个时代许多人的爱好,但,终也只是那个时代的爱好而已。
经过几十年来两代人的前仆后继,人们终于从爱尔那渺若萤火的行迹中找到一点可能辨识其身份的希望:她似乎是奎德(cradle)郡人。这是从一份日记中发现的——正是在爱尔·蒂纱消失前留下的东西,虽然也被多方质疑,但在多位权威包括政界人士的出面下,它也变得愈加真实。这本日记似乎是爱尔女士不小心留下的,记载了她童年的情感和许多心绪——那么,便确信吧!人们相信了那些同样出于某些原因而出卖爱尔·蒂纱的政客们——其实那正是战争时期,爱尔·蒂纱的力量是各方都需要的。
在这本仅有的有关爱尔·蒂纱生平的日记上,人们发现她自幼便天资聪慧,这不仅是优越的文笔便可一以概之的,让人们更着迷的是她文字中的思想:她似乎很早便开始解析这个世界了。通篇日记里,爱尔似乎都在关心周围的事物,鸟,树,雪,好像任何东西都能触动她心中的种种,写出独特的感受来。曾有人说过任何技能锻炼一万小时以后便足使人成为专家,那么,爱尔或许很早就成了心灵的专家吧。
而性别问题,仍旧无法靠日记找到答案。
爱尔·蒂纱毫无疑问是纳弥图尔帝国——不,也许是世界上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科学家、艺术家与医生,再多便记不清了。在那个举世因黑暗的战争和瘟疫而动荡的二十年代,新帝国刚刚从血与火中崛起,饥民遍地,百废待兴。就和许多新建立的强大国家一样,纳弥图尔初任总统也雷厉风行地推进了改 革:立刻恢复全国耕作,由政府发放给农户农具、种子及目前可发放的工具和食物,以迅速解决饥饿。除此之外,他大兴教育、查停95%的赌场、妓 院,并在各地公建了许多国家图书馆和运动场供人们运动、阅读,以实现“低俗趣味的转换”。然而这样夸张的手笔自然引来群众的疑议、不满,风起云涌间竟有了再度革 命的势态——但在莱德庞克将军将两名起义者及其家眷的头颅挂在石榕最高法院门前时,尸体脸上的恐惧与鲜血让任何本来可能的反叛都湮灭了。
而就是在这样一个内忧外患的时刻,爱尔·蒂纱横空出世。没人知道她来自哪,曾做过什么,或是有过怎样的际遇——但是,她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如地震般掀动着世界。医学,哲学,工程学,然后是物理学...几乎她所走过的每一个领域都被留下了深深的脚印。就如一个赤子一般,她眼中看到的各项学科并非已经日趋完善、难有突破的死局,反倒像无人垦过的荒土,稍加用心便能使栽种的果实发芽。
爱尔·蒂纱单凭一己之力就推动了整个人类的技术革 命,她先是在物理学、光学和机械动力学上解决了困扰许久的效率问题,通过神灵般的构思设计出让人们瞠目结舌的作品,随即如无法满足的跑者般继续奔向下一领域...的确,曾有无数问题曾如利刃般朝她劈砍,但那对任何人来说都尖锐无比的刀锋切到她时却如忽然软化一般,化为胶体融入她体中了。那个时代,所有同生一世的伟人都在这轮太阳前俯首,他们可能是思想家,诗人,科学家或革 命者,在自己的国家深受爱戴——但人们都知道,他们与爱尔·蒂纱相比是不可能的。
可她忽然消失了。
就如无迹可寻的出现一样,她的消失时,也未留下可供追寻的余轨。对于大部分普通人而言,他们看到的是让人目眩的技术变化、生活变化,然后,它们就有如飞机的云轨,初时夺目,消散后,便不再引人注目。而轰轰烈烈,持续了长达几年之久的技术革 命,也停下齿轮,恢复了以往的蠕动。
媒体和科学家都用舆论向政府施压:他们要知道爱尔·蒂纱的住处,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这样一位改变了世界的学者会如此轻易地销声匿迹。场面轰轰烈烈,起初只是专业人士在抗 议,记者在起哄——可到了后来,越来越多不明所以的群众也或是好奇或是被煽动地加入了进去,几欲有革 命的势态。面对这些压力,那些养尊处优的人物们曾几度镇压,却又无法对那些站在人群前面的,作为国家栋梁的学者们下手,所以最后终于妥协。在不知是否获取了爱尔·蒂纱同意的前提下,时任石榕总统与当时世上其他几大强国的首脑们联合声明:即日起公布爱尔·蒂纱女士的住处。公示贴出后,任何寻衅滋事、非法集 会的行为都视作死罪。
这对任何学者都是污蔑和羞辱,但,爱尔·蒂纱足以让人失去理智。
告示很有效,除了几个真心想颠覆政权的蠢蛋外,在专家们的带领下,那些曾发生过抗 议的国家迅速恢复了平和。
然而,当被精心挑选的学术权威们挤进那幢小房间时,他们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这就是那位女士的住处——女士这个称呼也在惹人生疑了:多么朴素的屋子呀!会有女士甘愿住在这吗?基于这点,他们一度怀疑自己为那些大人物所骗,眼下只是敷衍之地而已。所幸留下的书信反驳了这点。在爱尔·蒂纱曾经居住的地方,人们发现了他的手提箱,被褥,床头灯,手稿...以及最重要的——那放在桌子正中,未封漆的信。
那上面没有任何灰尘,一如她的到来一般悄无声息。
与以往发表的研究不同的是,这封信并未再提出新的成果,倒更像是旧友阔别的散文般轻松肆意。爱尔·蒂纱以此作为最后的道别,没有留念未没有歉疚,只把一种望尽沧桑的疲惫捻入信中,便也由此幻灭。这封信被不幸曝光后,无数记者和学者都有若癫狂、梦寐以求地想要知道其中究竟藏了什么,更有甚者几乎数次要到政府大楼去偷窃——这样的事件多了以后,加上被煽动起来的群众压力,政府只好再次妥协,答应近日公布信息。
当晚,总统来到教堂,为自己的失信祷告。
在这封不知由政府删去了多少的信件上,人们——其实是大多数人第一次亲眼见到了爱尔·蒂纱的字迹,然而又觉得那与文学家的笔记不无不同——毋宁说,文笔也并未好到让人想一页页翻下去的地步。然而,出于尊敬、憧憬或是好奇之类的很多原因,多数人还是读完了这封抄录好,被公示或复印的信件,其中关于爱尔·蒂纱获取诸多成就秘密的那段话激起了世人的惊疑,成为茶余饭后的话题。
那只是一句似是而非的话:
创造万物的方法,正如毁掉万物一般简单,那便是诉求万物之心。
就这样。
爱尔·蒂纱是露过面的,哪怕大多数人根本连那会场都未进,哪怕各国知名学者都只隔了远远见得那笼罩在袍中的身影一面,他们也坚信:那便是爱尔·蒂纱,爱尔·蒂纱便是此人。在昔日一次成品展览会上,爱尔·蒂纱曾作为特别代表与世界各国多位要员、总统、独裁者一同参与了开幕仪式——据说就是连这也招致了爱尔的诸多不快。那时,或多或少由于爱尔本人的缘故,纳弥图尔俨然已是世界尖端科技的中心,哪怕现在也不可小觑。纳弥图尔一年一度的科技成果展览会显然是科学界最大的盛会,加之这是第一届,又有爱尔女士的出席,入场资格要比任何同级展会高尚几个档次。当时,在由警卫团团封锁,而各位头发花白、手托高脚杯的数十位嘉宾的面前,他们的确看到爱尔·蒂纱裹在黑袍中和总统一起款款前进——步伐之稳让人更怀疑她是否是个女人。然而一切也就止于此,他们的希望落空,并未听到爱尔女士对于那让人瞠目结舌的理论的阐释,而不过由主持人代读其手稿来取代这一形式。在场的多是有素质的精英,加上年纪业已老迈,都默不作声,默许似的听着那未免有些遗憾的话。许多人的眼睛还是不住盯向那黑袍的方位,然而,他却只像兀自仰望着星穹似的,独独露出的一双眼睛盯向露天圆顶中的分外远处。
几个人把视线追随了过去,却发现那并无星星。
然而毕竟还是有科学狂人。在主持人的讲话延续了一会后,一位脸部已有损坏,像是因某种试剂而明显受伤变形过的脸的主人向主办方提出抗 议:在展会上由科学家自己对成品进行发言是学界历来的传统,任何人都不能例外。人们一眼便认出那是“疯子”柯瑞兹(crazy)·伍德,在学界颇有名望,而为人也颇为古怪——据说他曾为钻研某种新的药品而已自己的眼珠做实验——而结果是那只眼睛失去了光明,看上去有如结晶。听到他的声音,少数本也抱着同样想法的狂人也东一句西一句的附和,然而更多人则只是观望的态度,带着某些期待与忌惮立在一旁默不作声。然而这声浪并未得到想要的回应——那冰冷的一瞬目光眨眼就让这些伟人噤若寒蝉,整个会场奇迹地沉寂了。
那都是摇摇指头就能让世界剧震的幽灵。
而虽然爱尔·蒂纱并未亲口发表讲话,但那报告确实货真价实——与其他科学家不同、或者说几乎与所有科学家不同的是,爱尔·蒂纱从来不会掩饰自己的研究步骤、实验过程及任何人都会适当掩下的秘密技巧。她毫无保留地把这些分享给了社会。有人以为这是其博爱无私的表现,写成文章大肆宣扬,但对那些与其并生一世的科学家而言,心里想的恐怕是“她也许并不在意这灵感偶然的涌动”吧。
那些起初因无法窥得爱尔面貌而扼腕、失落或胸有闷气的人们渐渐变化了脸色:皱着的眉倏然一开,目光也如悬飞的蜻蜓般忽然因芦杆而停驻。他们又是瞠目结舌又是聚精会神地听着那破碎的字符,一个个奇妙得难以置信的术式、实验角度或材料处理方法有如神灵的琼浆般涌入他们脑海,产生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那些失神的眼睛中不时有懊悔闪过,然而转瞬是迫切和希望——是了,我怎没想到呢?实验,我现在就要实验!但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暂且压下这份欲念,只用空白手稿迅速记录着脑中飞溯的灵感,同时耳朵一字不落地细细听:有些东西就如迅速生长的花叶般迅速附上了枝娅。
唯一面容始终阴郁的是记者。
那是一次空前盛会,远远超出了那之前、乃至今日的任何一次展会。学界也再没有发生过像这样足以使一代人蜕变的展会。那一天里,在场的科学家没有任何一人认为自己受到了污辱,相反,望着那超脱规则,或者说规则本身就应匍匐在她脚下的存在,他们无不热泪盈眶。他们眼中委身于黑袍中的爱尔·蒂纱仿若神灵般散发着光,让他们无不仰视,无不赞叹,双目涣散得几要飞升般将灵魂定格于她的所在。几乎所有人——包括那些起初还困倦得想要打哈欠、只被允许站在外围的记者,眼里都莫名浮出了泪花,双手也因某种力量心甘情愿地拍打着,追忆起最初的梦想。一切不知困扰了人们几天、几月乃至几十年的东西,泉水一般汩出了答案。
他们中的许多人在后来扬名立万。
然而,爱尔·蒂纱显然只有以这次会面作为自己学者生涯终结的打算的。她的消失正始于此,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在任何地方发现过她存在的轨迹,就连与她相识、或是声称有过一面之缘的人,都在探索后绝望声称:爱尔·蒂纱真的离开了这个世界。
唯一能证明这几年并非梦幻的还是她的成果——那些由她亲自放弃,而又由许多人改进后继承、完满的技术,作为应季的轴轮推动起时代,几乎短短数十年就让各领域发生了有若上帝亲临般的剧变——后来,创造者被遗忘,截获了神灵双手、膝足与羽翼的人以自己的名字光耀后世,被称为那个时代最伟大的人物。
只有他们会惭愧吧。
爱尔·蒂纱的名字也是在这些激变的岁月中慢慢匿迹的,起初,也许是人民疲于应对生活方式的变化而不得不只关心自己,后来就索性忘记了过去,只把新一代的伟人借由书籍铭记在自己的记忆里——最后,就连媒体也厌倦了日复一日地报道那个可能根本就不存在的身影,换上了新的封面。这是必然发生的事情。而当一个时代死掉后,人们将彻底忘掉也许确实恢弘过的往昔。
但有些人不会忘记,爱尔·蒂纱的名号会如心脏般燃烧在他们灵魂里,由少年到迟暮。但,他们也大多遗憾地逝去了。
……
“我无可奉告。”
哈德·洛克(hard rock)前国家警察总监面前依然是塔列朗那张面无表情的臭脸,嘴里说的也仍旧是面无表情、极不耐烦的文字。
“我无可奉告。”他又说。
“无可奉告?”洛克手里仍捏着那张名片。“我记得塔列朗先生当年曾在竞选时宣称,如若成功,自己再也不会凭卡片——而是靠政绩来让大家认识自己,你也的确是这么做的...”可他声音忽然一沉,“但我记得,您曾明确表示自己已将卡片大量销毁了,只送给关系密切的友人。”
“这张看起来便很新。”他又说。
“你们警察都是这样断案的么?莫非,我不小心在某处掉了张卡片,又碰巧某人因一些特殊癖好拾了起来,便也算我有了嫌疑?”塔列朗脸上忽然放松似的一笑,“我销毁了大量名片不假,但,没有任何人能保证自己的名片一定不会因某些原因丢失吧?——况且,只是一张名片而已,伪造起来并不困难。”
“为什么要伪造你的名片呢?”
“谁知道,兴许是政 治对手的诡计——最近不是快选举了,政客之间弄点手段很正常。”
“塔列朗先生准备竞选总统吗?”
“恕我无可奉告。”塔列朗似乎觉得没必要再在闲事上纠缠了,他又看一看表,眉头一皱,移回正题:“请问我能走了吗?如果你们警方仅因这种无聊的原因就要滥用职权的话,我有权向法院起诉。”
“呀,我还是很好奇您的卡片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洛克仍在笑。
“我想自己已说得很明白——我怎么知道它为什么会在那?”塔列朗已有些恼火,“丢掉的东西,自有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只是那张不小心出现在了那里而已——另外,如果没有切实证据,而又只为了胡搅蛮缠而在这重复你那愚蠢的揣测的话,我是有权起诉的——这点我已经重复第二遍了。”
该死,他同时在心里暗骂,为了这种可笑的问话...
“毕竟未免太巧,因为,我们得知她是最近才第一次来石榕的,”前国家警察总监脸上仍旧是笑,“所以我真的很想知道,11月24日晚七点到十点左右您在什么地方。”
“在批阅文件。”回答自然也是没好气的。
“哦?邻近周末还这么辛苦么?难道是在办公室?”
“当然,那天恰巧送来了一批新公文,我也因为身体原因之前请过假,只好在那天加倍工作,这点你们可以去事务部详查。”
“有人能证明吗?”
“我想我的秘书可以,我记得那天她下班离开前很清楚地听到我说今晚会工作到很晚。”
总监把目光一移,那位一直站在塔列朗身边,十指倒扣在记事簿上的秘书朝他点一点头。盯着她看了一会后,哈德·洛克把目光移回塔列朗身上。
“为什么要刻意告诉给秘书呢?我想一般人不会把这种事一直挂在口上。”
“只是当时想说而已。”
“呀,呀!”哈德·洛克的表情忽然微渺起来,“可是我记得,你的秘书大概是在下午四点五十分左右下班——当天的值勤门卫证实了这点。不过有趣的是,他当晚似乎不记得有人从大楼离开过。”
“恰巧我有节食的习惯,要是不饿,我是宁可回到家中后再拿些东西热热吃的——这点我的太太也能证明。另外,谁都需要上个厕所,我离开时也很奇怪门卫为何擅离职守。”
“的确,门卫当夜的确上过多次厕所,据他说,当天他忽然得了严重腹泻,而凑巧那天您曾找他一同喝酒——不如听听我的推理?当夜你谎称自己会工作到很晚,让秘书告知您妻子今晚会晚归,然后便在晚饭时间买来食物和一些酒,与门卫就此攀谈起来。而且,据他说酒瓶是由您打开的,先前是否拆封过、抑或掺杂过泻药也不清楚——然而就假定您掺了。一切就绪后,您借着门卫腹泻的机会溜走,来到维纳斯酒店与自己的情妇纵淫,再挑选一个若无其事的时间回到家里,第二天宣称,自己确实批改文件到深夜。”
“荒谬!我与他吃饭完全是因为当时大楼里只有我们两人,想相互攀谈下罢了——另外,那可不是饭点,是接近七八点钟的早夜。”
“只是计划可能出了些问题,”前总监完全未理会他的话,“在酒店里,出于某种不知名的原因,你们产生了政治——而混乱中,你一时兴起杀害了她。在这之后,为了掩盖你卑劣的罪证,你运用一些特殊手段——也许是请来专业人士,或是别的什么家伙,你们割裂了酒店的玻璃外墙,再利用某种装置使其能按你们的心愿跌下——而死者此刻正被绳索固定于外墙的内侧。等到自己安全后,你们便启动了装置,然后便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离开了。”
“我只是希望您不要忘记——诽谤在我国是一项重罪。”塔列朗冷冷道。
“推理无罪,况且...阁下确实有做到一切的合理性。”哈德·洛克依旧笑眯着双眼,“毕竟没人能证明您在场。”
“我已经不打算再听你们废话了,接下来就请和我的律师说吧!我想莫斯特法(most)的时间已经过了。”塔列朗最后一次看向表,终于解脱似的呼出一口气。“另外,我会起诉您诽谤。”
(注释:莫斯特法:由纳弥图尔开国元勋之一莫斯特提倡的法律,允许国家警察总监无条件地审问嫌疑人三十分钟,并只一次。此时哈德·洛克虽已卸任,但由于新总监还未选出,故其仍然保有这项至高权利。)
“悉听尊便——如果您有证据的话。”
对方冷哼后离去了。
……
跟在前总监身后的威尼克只是沉默,他很早就听闻过哈德·洛克的审案方式,也明白他因此多么不受同僚的待见,但没想到竟是如此。他从未这么审案过,威尼克以为正义是靠证据而非嘲弄实现的。
“方才...是不是有些过了?”
关上车门,威尼克有些担心地看向前总监先生,可那张皮轻松无比。对着手掌哈了哈气候,哈德·洛克毫无芥蒂地扭开钥匙锁,发动内燃机,车子便由蛰伏苏醒,随着他的眼神一起抖动起来。他的手始终抚摸着方向盘,脑袋像什么也没听到似的看看两边的后视镜,专注于红绿灯闪烁的地方。
“你说太过...?是有点吧。”他一边转弯一边说,“但这就是我的方式。”
他脸上还是那副不用心看便不能破解其和善的笑。
“这样没问题吗?完全是推理...难道您觉得塔列朗先生会是凶手吗?”
“当然不,”他说,“其实门卫当晚只上过一次厕所,而颇为凑巧的是,当他回来时恰好看到塔列朗先生的离去,只是因为隔得太远,便没有打招呼。”他在红灯前踩下刹车,转向威尼克。“那时,已经是深夜一两点了。”
“那你为什么刚才还...”
“案子得不到线索,自然让人着急嘛,况且...那小子本来就不干净,据说他从前还因贪污差点入狱呢!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他才没被解雇,我像这样教训一下他也好...”
嘿。威尼克看着那偶然闪烁的童真,忽然释然了。
真不知道阿泰尔现在怎样。
他和洛克先生本约好在暴雨的次日见面,但不凑巧,大雨一直到第二天午后都没有减弱的迹象。厚实的乌云像是被均匀抹过的墨盘般圈荡于天地,搅动起细碎的液滴。那些雨像针一样打在檐廊和皮肤上,让伞和人抱怨不断。
不能再等了。威尼克放下已添到第五杯的咖啡,走到柜台前结账。他取好伞,推开门时有点郁闷地看向天空,想,这样下去可不行。
在先前——雨还没有这么小的时候,他就两次冒着被淋成落汤鸡的风险去到电话亭与前总监通话,但结果却都是忙音,提示他留言。怎么搞的?他暗忖:明明说好是在这联络的。他想起哈德·洛克惯常用的捉弄人的方式,确又转瞬把这个念头打消——至少在工作上他应该不会。抱着试试看的态度,他又冲入细雨里,拨向他办公室的号码——当然没人接,现在,那里不会有任何人。
最后,威尼克决定不辞而别。他打开钱包再度检查一遍证件,点点头后舒展双臂酸了酸肩胛,便径直朝医院走去。在这样昏沉的气候里,街道上能见度极低,没有任何五米以外的事物能够突破水敲之雾溜入视线,唯有几盏灯罩除外。威尼克惊讶地发现它们其实在白天也发有淡淡的光亮。继续向前走去,一些身着红色背心的环卫工人像岛一般从雾海的那头破入,并与其执在掌中的雨具一同游曳在虚幻里。威尼克盯着那些不断清理排水道阻塞物的身影有好一会,看着这孤零零不断俯下身子拾起树枝、垃圾和叶片的身影好一会,不禁眼里泛出泪花。
谢谢。
而他们也与汗水、雨水一同消去了。
大约半个小时候,他如愿到了医院。说明来意后,盯着这只落汤鸡,院长先生又是慈爱又是惊奇地招待他洗澡,嘴里不断念叨着“如果不嫌弃的话...”之类的客套话。这里的医生们似乎都很乐于助人,其中一位还主动贡献了自己备用的制服,威尼克感激着接受了。在回到会客厅等待自己身上水渍晾干的时候,他偶然听到了值勤医生们的谈话,双目圆睁。
“那边那位是...”起初说话的似乎是一位刚刚劳作完的医生。
“啊,是芬泽的威尼克总监,据说是和洛克先生约好要在今天查看前些日子坠楼案里的女尸,医院昨天就收到公文了。”另一人答道。
“啊...洛克先生么?那就奇怪了...”
“嗯?”
“洛克先生刚刚才来过,你没见到吗?”起初问话的那位医生狐疑地说,“他大吵大闹说要赶快去停尸房,碍于公文,我也只好带他去了。”
“你刚刚回来的那个方位不就是...难道说,前总监先生现在就在停尸房。”
“是呀...我当时还奇怪呢,明明公文说来的会是两人...”
“不好意思打断一下,”头发还湿着的威尼克忽然插入谈话,“请问你们方才说的‘洛克先生’指的是前国家总监哈德·洛克么?”
“啊,是的...您就是威尼克先生吧?想必另外一人正是...”医生还想说话,却只看到威尼克挥起感谢的手势快步离开了。“医院里请不要快步走动”他刚要说,却发现对方并未发出太大的声响。
“真是怪人...”他悻悻道。
……
该死,该死!这家伙...威尼克又气又恨地一路直行,尽量小声地超前走去,怎么也出不了别放鸽子的这口气。然而,他忽然想起自己并不知道停尸房怎么走,回去,那两位医生兴许已走远了——况且,在别人面前忽然走掉,人家还会给自己好脸色看么?他忽然感到有一些愧疚,而幸运的是,他走的正是那位医生来的方向,根据电梯旁路牌的指示(电梯在廊道尽头),只要再往下两层便可抵达停尸现场。回去得跟他们道歉,他一边这么想一边走向另一侧的楼梯,觉得此刻还是走会路更好。
在走到地下二层时,果然,哈德·洛克那张胖乎乎的脸就悬在停尸房内的某盏绿光下。
“可让我一顿好找。”他一巴掌重重打在对方身上。
“哎!妈的,是谁?”哈德·洛克一脸不悦地回过头,“也不看看老子是什么身份...哎哟,妈的,疼死了!还是在这种鬼地方...”
但看清对方的面容后,他霎时换上了平时常用的微笑。
“呀,这不是威尼克总监吗?这么大雨,怎么把您给盼来啦?”
“别给我在这油嘴滑舌!告诉我,你怎么先来了都不提前说一声,害我在咖啡馆等了不知道多久...亏我还给你打了那么多电话!”
“哎呀,事情总会变化嘛!其实我也刚到不久...先别计较这些了,快过来看——”说着,他赶忙用新近的发现转移话题,手指向死者上衣口袋的方向。“那儿好像有一张纸条。”
“法医当时难道没发现吗?”反倒轮到威尼克惊讶了。
“很遗憾,案件发生时石榕原先的老法医恰恰因急性肠胃炎住院了,其他人也各自有事,能赶来的只有当时的法医助手——他们大多还是学徒。考虑到尸体的完整性,当时就没让他们太糟蹋尸体,只做了初步的判断。”他又说,“恰巧那位老先生也在此住院,我这次来其实也是向他老人家问好。”
“‘老人家’,你不也刚退休么?”威尼克打趣道。
“我的身子骨可硬朗得很。”哈德·洛克故意摆出严肃的样子。
他们不再闲聊,目光都集中到那张纸条上。二人均戴上手套后,颇为小心地用镊子去夹出那嵌于口袋中的纸片——出于血或是其他什么东西的原因,它变得湿湿稠稠,软软的,比起纸条更像卡片。索性它并没与什么东西粘到一起。
“该死,幸好味道不大,这该死的东西真是不管见多少次都觉得恶心...”什么都没做的洛克在一旁喊道。
“闭嘴,给我好好看。”威尼克皱着眉回应他。
卡片终于被抽出,被用镊子的一截极小心的铺展在临时搭起的小台面上。那些字迹并未因浸湿而消散,看来不是用笔写的。在纸彻底展开以后,看清文字的二人不约而同对视一眼,又颇为震惊地摸出手电再次确认——错不了。他们都用嘴小小声声地呢喃着那些文字,浮想起许多画面来。
“石榕市市长——夏尔·塔列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