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知道吗?曾经有一位臭名昭著的杀人犯,他造下了无数罪恶,却每次都侥幸脱逃,这正是发生在三十年前的事情。”
人流涌动的大街中央,只有中年男人停住,俯下身,安抚起那个像是因与父母走失而哭个不停的孩子来。一边照顾她,男人一边委身把她带到一边,以谢绝路人不耐的视线。
而在他停下,把她带到街边木椅上的一刻,像是有一股奇怪的魔力在二人的心间荡漾。然后,哭声,喧嚣,本在躁动的什么都平息了。
“警察们发了疯似的想要找到他的碎屑,却每次都扑了个空。原因无它,这是纯兴趣的犯罪,没有动机,自然也没有排查的可能。虽然,他们也找到了一些侥幸活下来的受害者,并根据其描述制备了画像,但依旧希望微渺。连警察们也开始绝望,真不知道该怎么抓到他才好。”
她认真在听。
“然而——就在警察们焦头烂额、烦躁于日复一日的蹲点的时候,他的尸体忽然被发现了。”
“想知道是为什么吗?”他再次屈尊俯下,这次膝盖几乎要碰触到地面,也让那双蔚蓝之眼笑着直视她的内心。男人的突然靠近让女孩有些躲闪,下意识就身子往后靠了一步,一直手也杵其手背挡在身前,像是拒绝领会某些不该出现于现在的东西。但最后,翘起的足尖和未抵达下巴的手都停住了,女孩倔强地看着他。
她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小,他也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大。
“答案是:就在前一天,他终于又按捺不住心中卑劣的欲望,小心潜伏在河流的石堤旁边,企图伏击某个经过者。那时,天已经黑了,河流也因多年的封困而变成了死水。石堤就在那周围唯一的小路旁边,如要经过,照理说是不会注意到侧方的阴影的。”
“然而,那天他所遇到的目标的反射神经似乎相当好,不仅没有被封住身体,迅速意识过来的挣扎也让男人陷入了苦战。而就在他准备先豁余一只手从包中拿刀时,女人恰巧两手并用,挣脱了他,并一脚把他踢到了后面的河里。然而更为凑巧的是,当男人骂骂咧咧地准备从河中爬起来,准备追上去时,一条水蛇咬中了他。男人起初未有所觉,冬季的寒冷,身体的发热都让他认为不过是水中锐物划破了皮肤,然而,他很快就开始感到无力,发冷,恐惧——后来经过法医检验,那是一条极罕见的水生毒蛇。”
“这样,男人的命运便奇迹般消逝了。”
女孩起初只是乖巧地坐在那,静静地听着这个如梦似幻的故事。在男人摇曳的微笑里,眼睛和嘴巴暴露了她的每一次惊讶。她于前年升上中学,照理说,这样幼稚的行径是不再该出现的——但,那就是她内心的发声呀。
格外明显的愣神后,绿眼倏倏一动,向男人说:
“不可思议。”
“对,不可思议,可这世上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男人擅自笑起来,重新又站起身。“可正是这不可思议,被人们认为非但‘奇迹’不能发生的事情,一次又一次地勾勒了历史。在那足可与史诗相媲美的道路上,有传承者,也有欲望大得过头而形神俱灭的暴徒...他们把自己的光荣与梦想铭刻在时间上,绝不悔悟,好坏自由后人评说——正是这样的人改变了历史呀。然而,在某个瞬间发生之前,没有任何人——哪怕那个自己也无法预料到自己命运的转向,他们会因各种各样的牵引而做出常人所无法理解的举动,然后...或多或少的改变世界吧。”
男人把手插进口袋,面容遮盖在阴影里:“也许,那个家伙就在周围不到一百码以内的地方。”
“我吗?”女孩笑道,然后,忽然发现男人往很高的地方看去。
她顺着仰望,所看到的只有斑驳寥落的白星。
女孩问:“那那个女孩呢?就是把罪犯推下水的那一个?”
“她啊,当然被无罪释放——那可是最标准的正当防卫了。但据说,要是在一些其他的国家,她也会因伤人致死而受重罚——在那些地方,死者为大。”
“那不合理。”
“当然,人渣的生命又如何宝贵呢?”男人笑道。这时,他听到了身后传来的鞋响,和伴随他一同响动的一连串急促脚步。男人笑容的收缩变快了。他的手依旧在口袋里,倚过身,看到的果然是焦急而惊喜着跑过来一对父母。在女孩还没搞清楚对方为什么忽然回头时,她就被跑得较快、而眼中盈盈闪烁的妇人抱住,听着她熟悉的恸哭。妇人几次解开拥抱,抖着大拇指去抚摸女孩的脸颊和发丝,又拥抱,又解开,像是不如此,便无法确认女儿失而复得似的。
而从女孩沉湎温柔的目光里,男人知道,他们的关系结束了。
一位警察和身材魁梧、右眼带有挂链镜片、须发间或染上些金色的老者跟在妇人的背后,当即就狐疑地看向方才一直陪伴在少女身边的男子。而不同的是,警察眼中的怀疑始终未去,而老者则似坠入了往思般,思绪起跨越多年实验器材后的,某个昔日的旧像...
“看来,我们的谈话该告一段落了。”他对她说。
“谢谢你,能在爸爸妈妈来之前一直陪我聊天。”
这样啊。男人心中的什么终于被确认了。一抹遗憾润物无声地从脸上滑过,但,终究还是在阴影中被扼杀了。
他就要走。
“等等,”方才就一直盯着他的,老态丝毫不逊于他,很像是女孩父亲的男人搭话。在大家面面相觑的疑惑里,老人几次踌躇,几次决意,终于还是先行致礼,问说:
“您是爱尔先生吗?”
正在离去的脚步停下了。那双眼睛毫无波动地回眸,瞥过警惕起来的警察,瞥过女孩母亲对其的嘘寒问暖,最后在忽然化出笑意点缀在老人身上。老人的眼皮像是面前有强光一般抖着要合拢。他勉强看到男人嘴边勾起的自嘲,以及不再会回答的侧视。他听到男人缓声说:
“我想你是认错人了。”
他的手套泛出褶皱,扶了扶下斜的帽角,转身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