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先生,您的票。”
“谢谢。”
码头已经能感觉到很明显的风了,接过船票,我微笑着朝售票员致意一眼,她挤出忙碌的时间同样对我一笑。穿过关卡,扶好礼帽,再看向周围时,已变得相当热闹了。大批大批的人遵着足迹有秩序地来到港口,购票检票,然后客气地附在一边攀谈起来。我注意到他们很多是年轻人,有趣的是,不少看起来很像是陌生人的旅者,竟莫名其妙地聊到了一起,看起来,还聊得很开心。
该说是人与人之间存在着引力么?我抿起嘴,手指隔着黑手套轻抚着下颌,一些记忆在升起的同时擦掉了。
虽然不过五点,海的尽头却浮出了一道亮线——看来今天会亮得很早。我离开人群,背负着手踱到护栏石墩的旁边,感受微风拂过脸颊的感觉。丝丝缕缕的东西从我的身边滑过,而一些逆势而来的声音,夹杂着被削弱的青春气息。
过了一会,像是倦了,又或是感觉到什么,我转过身子,有些惊讶——居然已经有这么多人啦。警戒线外已三三两两地占满了人群,或是坐着看报纸的,或是明明身边有座位却执意站着攀谈的,各种各样的人都能在码头上看到。这时,一位海警像是发现了我,挥着手,吹着哨子示意我退远一点——我回回头,注意到,有辆船已和天际尽头的光线一起在视野中出现了。
也好。
我重回到人群里,周围能听到的声音也越来越大。许多年轻人并没有带太多行李,兴味盎然地梦想着自己将来的生活,或女人,或财富什么的。几个像是朋友的家伙互相打趣,却又不至于太过分,所以这拨人常常会发出笑声。而另一边,多是沉思着,眺望着,目光衰老而寄宿着期待的老人。他们也许是在盼望人生里最后的几次与儿女的见面,或是为某位挚友道别——总之理由是出自思念。他们那本就萎缩的眼眶里湿湿润润,像是一直沾有泪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菜如此。
终于,我找到一块无人的石凳,位于人群的缘边,左边便是码头的终点。我坐在稍稍靠外的一方想看看海水,可刚一落座,就明白了为什么唯独这留下了缺口——海边扑来的浪风已经让石椅湿润了。不过就这样吧。我还是用力坐了下去,感受散过来的凉意,察觉周围人的惊异,看着极远处的雾岚。
没有人存在的地方,多美呀。
不知朝那沉醉了多久,忽然,一个苍老而体面的声音传至耳畔:“请问我能坐这吗?”“当然。”我回道,依旧望着雾气中飘散的种种,心神却向被扰乱似的突然萌生了杂念。那个声音似曾相识。
我回过头,谜题瞬间解开了。
身旁老人道着谢哆哆嗦嗦地坐下,一手抖着勉强抓住拐杖,慢慢将身体放在了凳子上。有水!我刚要说,他却也像没事人似的兀自坐了上去,同样好像没有感觉。坐下后,那衰老的器官们剧烈地起伏着,胸膛缩缩胀胀地不断喘气。
“是沾草吗?”在我回头的那一刻,那双本是低着的眼眸拈抬向上,隔着粗白的眉毛似有似无地看着我,疑问却又确信无疑。
一张脸同样在我心中浮现了。
“是院长先生吗?”我笑道,“好久不见。”
“该叫岳父。”他那张记忆里一直很严肃的脸久违地笑了一下,像是留恋着某时的幸福,像是当年钢琴之前,他欣慰地看向我时的模样。只是,这些摘录了往日的神穗都在他眼里碎散而瓦解。
诉说着已懂的故事。
“真没想到,”他叹道,“已经这么多年了呀。”
“嗯。”
“谁能料得到呢?”那鬼火一般的目光飘来,“当初一株那样羸弱的幼苗,竟然能成长到如此地步。”过了会,他靠后,笑道:“不过你的话,起码也是棵摸到阳光的小树了呢。”
我也笑了起来。
“当初为什么放弃音乐?”可他忽然很唐突地问,“以你之资,要不了一年,就能在世界舞台上展露头角吧...甚至,继续发光发亮的话,哪怕是肖邦、贝多芬、李斯特那样的家伙,你也不是并列不了!甚至...越过他们!”
他突然间激动起来,眸子里,装着百年前的志气。
我摆摆手。“就像您说的,世事无常。”
“那后来又怎么解释?”他追问,“连个音信都没有就消失,十几年后又忽然回来...你可知道罗莉安的感受!她为了等你...可是耗尽了自己的青春年华啊!”
那双布满虬筋的手忽然暴起,以一种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力度在肤下游走,却终究是后继无力。“你回来了还好,你不回来,难道还要她等你一辈子吗!”
我没有办法回应他,这是当然的。
“对不起。”
“别说什么对不起!要是,要是她当年不和你相遇...”那份震怒却随着记忆缓和了,“也许...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
他深深地低下头,能感觉到是在啜泣。我抿住下唇,轻轻安抚着他的脊背,他没有阻拦。这在外人看来是相当奇怪而合理的画面。
“为什么要放弃音乐?”他又问了一次,不知是因上了年纪忘了还是有意除去方才的时光,“以你的天赋...”
“我可没有放弃。”
“嗯?”他的身体突然停止了抖动,带着泪花抬头,“你说什么?”
“没有,”我左肩一耸,“我可没放弃音乐。”
某种像是热情的东西冲淡了伤苦。
“可我记得...这些年来你并没有发表过作品。”他补充道,“也绝对没改过名字。那种曲风,听过了便不会忘,是只属于你一个人的东西。”
“我的旋律无需谱写,无需传颂,”他的诘问只换来了微微沉下的前额,“只要在脑中就够了。”
“那有谁能记得住你?!”
院长咬牙切齿地说出了这句话,头发抖散,十指微曲,癫得像是疯了似的。许多事实从那失去理智的双眼里掠过,却又错得理所当然。他年轻时也像任何人一样怀揣着梦想,自信又自负地以为自己能超越古人,成为这个时代的彗星,又被时代无情地打败了。而当他一步步成为院长,衰老,终于看到一个也许能实现自己愿望的年轻人时,艺术家是该有这样的表现的。
也许我们很多人都本可见证伟人呢。
“我看得到。”我笑起来,那样灿烂,那样阳光,正是青春在树下的模样。只是,我已经不再年轻了。
听到这话,院长先生的心也像斟了冷水,与身体一起平静了。他那凝聚着深意的眼睛看着我,想要言语,却又已经无法言语。
游轮掠过的阴影遮蔽了大地。
“院长先生,您相信未来吗?”起身的影子及时曳离了石凳,眼窝的凹陷处弯曲地朝身后一碰。两种像是磁石般的东西相遇了。
一只老迈得多的眼,一只年轻得多的眼。
“未来,么...”他吞没在影中,垂下头,以至我都没有看清。那有如深渊一样的地方低低呢喃着几个字。
“谁知道呢。”
“当然。”衣角扑打着空气离去了。
……
院长先生没有跟上我,也许是忽然找不着船票,或是因为别的什么。游轮靠岸的那侧缓缓从高处架下了登船阶梯,坡度很安全,许多眼睛闪烁着光的孩子都舞着手指兴高采烈地朝那看。一些争先恐后的家伙一边喊着“让让”一边粗暴地挤开了人群,惹来很多人脸上的不快。终于,一个双臂隆满肌肉的大块头回头狠狠瞪了他们一眼,像捉小鸡一样把他们提到了下面。然后大家很自觉地为这位绅士让了路。
呀,这不是很了不起嘛。
当我登上船舱时,在走道上,惊讶地发现院长先生仍在石凳旁看着我。他仰头孤孤单单地看着我,身边有碎裂的红纸,像是被撕掉的船票。他把两手插到口袋里,怔怔的像是要目送谁离去。他是一开始就打算如此吗?就在我疑惑时,忽然发现院长先生那隔着空气的面庞,对着这边轻轻晃动——我知道的,人是能感知到那些直直瞥向自己的目光的。
看来那个人,是我。
巨大的鸣笛声呜动了,顺着曦风,我闭上眼缓缓踱到前方甲板,睁开眼马上就看到了惹泪刺眼的阳光。船舱门传来赌牌的吵叫,隐隐还能听得到更深处的咀嚼。那些欣赏海上夜空的人永远不会来到这里,哪怕选手也厌恶着毫无必要的暑晒,但不知为何,我好像一直很喜欢这里,还喜欢,抬头,正视让眼球焦灼的太阳。
会有屑一样的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