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阿泰尔蹲立在墙头，巍然不动地看着前方或明或暗的廊道。离走廊尽头只有三个房间远了，其间，居中的那扇门被开启，将木板横铺的廊道照得一片皎亮。其间，不时流过影状的黑花。
可越是如此，他皱起的眉头和皱起的心就蔓延得更快——太安静了，太安静了！没道理一个人在蓄意破坏自己的车子后却不对昏迷的自己下手，没道理那个人在做完这一切后还能冷静地待在这——忽然他想到，更没道理，自己竟然会怀疑他待在某扇门后。
但是，天生的危机感却是始终挥之不去。这种类似于神迹的力量曾让他在多次足以殉难的行动中成功脱险，而现在，那种感觉又出现了。他能感觉到皮肤和血液像是遇到宿敌般绷紧，眼睛也在慢慢进化，像是夜视动物般看清了醒来时还那样黯淡的一切，不快而有效地扫视着。可唯独在今天，他同样怀疑，自己现在是不是有些神经过敏，被一系列匪夷所思的事情扰乱了心智——毕竟，一切都太不合理了。
他的沉默停留了数刻，最后，还是像肯定自己般点了点头。反射着月光的双眼好像在想，起码检查完这里吧。
是偶然碰到的枪托提醒了他。
手电光愈渐稀薄，廊灯开关按了之后也没反应，像是坏了。不过现在这些需要都没那么必要了。借着月光，威尼克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周围的景象，唯一需要他注意的是，检查完这里后，如何不跌跟头地走回去。
偶尔也会有那种“自燃”的现象，对吧？
他迎着照亮胡渣的月与寒柔和的蓝光走到屋内，不知为何，他感到此刻轻松无比，不再有方才的紧张了——是老鼠吗？对，应该是老鼠不经意间碰到某个东西发生了声响——不然的话，谁又能直到现在都不露一丝破绽呢？
光寒微冷点缀了他的身体，随着他的一个又一个举动不断归墟到暗影下，又很快地脱身而出。一种像是在屋顶凝视夕阳般的愉快点燃了阿泰尔的心绪，让他可以不顾饥饿，轻松自如地领略周围的一切，就和任何沉迷于某物的人们一样。但最后，他果然又从这极妙之境中清醒，开始准备去下一个房间了。
不过，现在带着的，是轻快而柔然的心跳。
他走到倒数第二扇门门前，木板上已蚀出了破洞，传出有若星芒于夜的谧影，其中不断卷缠着烟雾。他正要握住把手，却忽然像改变了主义似的把头转向另一边——走廊尽头的那扇门并没有朝外透出的光亮。那已准备要转动的手突突停住，随着眼睛一同转向另一方。
就先检查那里吧。
一种紧张而不是小心的欢快感如童年一般涌入他心头，产生了久违的欣悦感——他忽然期待起里面的人来，如果有一个人，是不是更好呢？他就带着这份迫不及待仅用了最后的小心旋开把手，却在同样的一刻，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
“咯嗒——”
他在听到声音的瞬间飞速后撤，身体滚到一边，顺势甩出的手枪几乎控制不住要走火，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忍住了。他匍匐在地板上，掏枪朝屋内设计——可是什么也没有。最后的房间只是空荡荡的握实，砖石地板，灰尘密布，连可以藏人的柜子都没有——而且那浓浓的灰绒也看不出有被惊扰过的样子。
那么，难道...一个想法有若闪电一般划过他的头脑，让他脑中飞速跳转而又不让身体反应太过。他把目光投向一旁洞射出光亮的木门，越看越觉得那些圆形孔洞是子弹的痕迹。他感觉到握枪的手一点一点热了起来，很多失去已久的记忆就像重回水的鱼一般迅速回忆到他的脑海。很快，冷汗被盖过，体内涌起的血有若刚运动完一般喷张血脉。就在这时，他又一次听到了，清清楚楚的，足以验证自己猜测的声音。
“咯嗒——”
那是锁舌舔动的声音。
他慢慢爬起，端着枪，面容阴沉而又模糊地看着那些未被惊扰、自始至终都透发着圆滑光亮的小洞。没有影子从那里经过，但一切已确切无疑。虽然在这世上，自然界无时无刻不在缔造着巧合，但唯有这种巧合是不会出现的。
他踮起脚，错身，尽量不发声地将大部分身体躲在门外，手臂传来血管紧贴墙壁时的酸涩感。他的手几次探前又几次收回地摸向门锁，终于还是坚坚实实地握了上去，好像感觉到了足以鼓舞自己的余温。明明刚才才摸过呢。他轻轻地扭开门锁，身随柔风荡到一边，眼睛却凝聚着光芒。他听到，锁头慢慢的添舌声一点一点复现了。
看来不会错。
他在扭开门的同时稍稍手背用力一点，将凉透的楠木门拨到一边，身形则很快又撤回旁后。在寂静的声音里，门像是一点点撩拨着空气，简直是在与灰尘的舞蹈之中朝后蜷缩，再由锁垂轻轻靠在磁铁上结束——他皱起眉头，太安静了，本所预想的一切都没有出现。
阿泰尔将耳朵轻轻地靠着枪，像医生倾听病人的脉络一样隔着钢筋石板去探索屋内的生命——回复是冷漠的。他好像听到了月的叹息，又或是灰尘疲倦的微笑，窃窃私语，却唯独没有真正活物发出的声响。有如海螺般的声响在他的耳朵里回荡，更多的，是万物之声。
这...怎么会...
终于，他慢慢将身形撤出，手枪抓拢，带着觉悟面朝室内——空的，这和廊道尽头的房间一样，除了空旷什么也没有！他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搜寻屋内的每一个角落，可是，无论哪里都不像人能掩藏的地方。对半朝外开的窗户反射着光，与明显因腐潮而濡黑的帘纱交相辉映。
是...逃跑了么？他低下头，看看地上凌乱而新鲜的脚印，他们确实一点一点蔓向了屋角，是这样吗？那双渐渐松力的手已经在说明答案了。真是变了许多呀。他想起多年前从军时的经历，想起那一张张天资卓越、后来变得那样了不起的人物们的脸，又尤其在某张脸上仰视良久。他想起发生在他们和自己身上的变迁，想着许多遗憾或赞颂的故事，脑中像是有股水流淌过一般神清气爽，许多直到方才还不曾察觉的疲惫涌现了。但是，唯独那只握枪的手像没听到号令似的赌气悬着。那微微颤抖的指甲像是某种命运的指示。
月亮在窗外点点落落地播撒着群星。
这是...看到那只手的瞬间，阿泰尔触电似的双目一抖，警觉就像眩晕中复归的视线般从某个已消失的地方爬了回来。冷汗瞬间铺满了他的脊背，可脑中却清醒无比——从未如此清醒过。他抬眼朝屋内看去，月仍旧啃噬着轻纱，灰尘在随风儿绒动，周围静谧地也像任何乡下的草地。是什么出了问题呢？阿泰尔不知道，但那只感觉不到的右手，让他感到越来越不安，隐隐中感觉到某个决定自己命运的时刻到了。
可还是没异常。他打开手电，像是想接着微弱的灯光找到一些新的什么，可怎么有用。一定不会错的，有哪里出了问题，哪里...愈发旺盛的不安让他愈渐烦躁，像个无论如何也解不开某道题的学生一样抓耳挠腮，仅仅是汗爬过的痒也足让人失魂落魄。一定有哪里，一定有哪里...他反复横移着视线，可是，就连称之为疑点的东西也看不到。
对了！窗外！也许窗外会有落脚的地方，对，一定对...他再也控制不了行动欲了，某种有如呼吸般的本能让他奔进屋内，抓向窗边——可是，就在他跨入门扉的那一刻，某个想法为时过晚地出现了——难道...难道...他的眼珠一点点上移，回头，像是想瞥向门框之上，太迟了！在他看到对方蹲缩于那的瞬间，一抹隔着空间的微笑深深映在了他的脑海里。
“你终究还是老了。”
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利刃般刺入他的耳朵，紧接着，一道让破空声都那么清晰的寒芒在看不见的视野里划过月光，狠狠剜在他的右手上——手枪因骨头的变形而滑落了。待在身后的男人像是知道如何才能让对方脱力似的熟练击向几个部位，数道早在很多年前就留下的伤口爆发出剧痛，让阿泰尔一阵闷哼，但他在意的却不是这里。顺着那个声音的轨迹，他难以置信而不容置疑地吃力扭过头，瞳孔大的几乎要覆盖眼珠地看向那流动于光华的脸。怎么可能，你是...
匕首用力向上滑动，撕破了一大片肌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