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天已经彻底暗了，云层渐渐变得透明，成为有些淡的浅色。但手掌的一般已笼罩在阴影中了。阿泰尔移步到檐边，从楼顶的外圈走道去巡视快要落下的夕阳，手中捏着香烟的焰火。
他跟着钢琴旁延展出的脚步一直追到这里，那锈迹斑斑的铁门背后。推开它时，许多的锈渣摇下来，一线之光透过缝隙洒到他身上，让影子在身后的墙上拉得很大。他稍微使劲把门拉开，扑面而来的光芒并不刺眼，却薄薄地笼罩了一大片，他的躯壳正在其中。
天云清渺，日陨西光。
门推开时没有像它看起来那样会很费劲，但也是当然的。从推开门那一刻起，阿泰尔就注意到了留在地上的长长白痕。它们掺杂了锈迹，却也有新近光滑如粉末一样的成分，显然是新近留下的。当他捏起它们，在指尖轻轻滑动时，本来就很微弱的光也被浓云如浪潮般吃掉了。
回去吧。
检查前，他已彻底排查过四周，确定没有人藏在这里。屋顶幸运地相当空旷，不仅如此，连能作为岩体的木箱或石凳也屈指可数。放眼望去，除了面向落日的地方凸起了一小块方石，周围连一英尺以上的东西都没有。除非他在这设了机关。
不过，他笑笑，这不可能。阿泰尔清楚地记得，二层天花板与屋顶间没有任何可疑的空隙。
但，他扭了扭筋骨，感受着破开云、重又回落到他身上的微光，现在还是休息休息的好。过度的执着和疲惫只会消磨人的耐性，让他们在越陷越深的烦躁中大脑发热，焦急而什么事都做不好。况且，他一望，不还有这么漂亮的夕阳嘛。
从视线外飘来的烟很像大山里的炊火。
他定下来，靠石头坐下，眼里发出像初来乍到的旅者般好奇而旺盛的欲芒。在这里，一眼就能看到大片的平原和草地，和把它们遮掩起来的群山。阿泰尔有意不去看那些横亘在自然中的电线杆，却又不可避免地发现它的黑色缆线一点点地深入树林，指着城市，然后就彻底消失了。显然，很久以前，或没那么久的时候，政府同意了一件自私得很明显的事情。
应该蛮久了吧。
远方已是光之暮色，不同于夏季时常有的血红，阿泰尔看到的是悠转如大海一般的金光。很久前，当他和父亲一起摸黑起早出海打渔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金光。一种和蔼可亲的气氛在他的皱纹上生长，舒缓，同样变亮。这温暖的力量如此突然，以至于阿泰尔没发现，它们究竟是源于心底，还是自然还给他的倾情馈赠。
但他脸上，已展开了有若童年般慵懒而满足的笑。
他在光消逝之前离开了这里。到此为止吧。有些画面并不一定要等到终点，因为，很多东西就像人生一样变换无常，你永远不知道最为绚烂，或即将凋谢的节点在哪里。所以，趁早收手吧，在心里还怀有足够幸福的念想时收手。这样，哪怕可能会错过最极致之美，得到也是不会失落的想念。
下楼梯时，许多画面都在他的眼里转变——驱车穿过夜之黎明的画面，在黑暗中借着路灯眺望旷野中人家的画面，买罐装酒时从兜中掏弄零钱的画面……那快要发生的事情就在他的脑中转动，带着幸福，像是从童年偷走了回忆。怎么回事，他几乎忍不住笑地想，今天怎么这么开心。
随便哪里，和一些陌生人一起吃饭吧。
“轰！”就在他穿过直角楼梯的窗户时，一声震耳欲聋的爆响割开风浪传到这里。而在一切厄难发生前，预兆似的，他本能地于耳膜受到冲击前护住了双耳，那双眼睛却本能地朝向本不该目视的危险。在他回身仅仅达三分之一时，他用余光看见某道极耀眼的火光刹那穿破了云霄，窗户像撞到了飓风般摇颤不止。他双眼当即被刺痛，脑袋一黑，身体不可抗拒地向后倒去。所幸这里是楼梯中转的站台，身体不至一直滚落。然而，他的后颈不凑巧地砸在了陶瓷台阶上，一种带着回音的举动如音叉一般在脑内规则而温热地回想，意识不可抗拒地消失了。
他隐约看到，是自己停车的地方发生了爆炸。
……
“呃...”呜咽，然后是紧闭着眼皮苏醒，后脑依旧有明显地阵痛。阿泰尔把手伸到面前，虽然看不到，但黏糊糊的感觉早已透过手指传了过来。他又轻轻伸手一摸，“嘶——”痛极了。
他依旧在窗子前，不过外面什么也看不到了，他掏出手电筒，按了几下，没反应。怎么回事？他想，我记得前几天才换过电池的。
阿泰尔支吾着站起身子，定身那一刻，很明显的昏痛眩晕感像是水到渠成般炸开，险些让不稳的身子再次倒下。不过，这次他幸运地摸到了壁栏，死死一抓，才没让身体再次下坠。他松了口气，一点点把身子再度恢复为站立的样子，牙根紧咬间适应了疼痛。猛然间，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迅速把手伸向腰部——枪还在，子弹也还在口袋里。他警惕地环顾四周，像是想要看清看不清的黑暗里的什么，却只有安静在回荡。沉默和思绪短暂地对质后，他慢慢地把枪重新装回口袋，手松松地甩了一甩。瞬间，身体就像紧绷的弦再度放开一样，又刮蹭出剧烈的疼痛感。
不过——他咬着牙，脸上的疼痛像是快要扎破皮肤——有人的话，他早该下手了。
嗒嗒滴，忽然间，他发现适才跌倒时从手中滑落的电梯在台阶上滋啦一响，碰碰撞撞地亮了。
看来我的运气还没到那么糟。
灾难像是已经过去了。屋外，那曾经也许有过的哔哔啵的烈火，或是油与高温的交响曲都完全消失，手电背后只是驱散光的黑暗。他扶扶前额，等待着眼前绽开的光晕层层消失，身体则结实地后靠。他就那么停在扶杆上眺望着外边的世界：无法打开的窗子背后，是破开云，如水般清澈的月光。
他摸摸口袋，本想用烟麻痹一下自己，抓到的却是干瘪盒袋。这样么，他苦笑了一下，斜着的身子耸然一立。快些回去吧。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瞬间，什么东西像引力般让他的目光回到的窗前。月之清辉下，他揉揉眼睛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在那里，很明显地有一团乌黑的废墟，而那正是自己停车的地方——对，的确是那里。他发现，车原有的轮廓已彻底消失了，喷漆，标牌，玻璃...那一切熟悉的痕迹都湮灭不见。显然，引起他昏厥的爆炸原因正在于此。
他的脸在又要抹去的月光下阴沉下来，手缓慢而有力地抽出枪，上膛，随之一同举起的是手电。他那如电的眼睛死死盯着二楼突兀空出的一扇门扉，那分明在上楼前还是关上的。
里面露出山洞里常见的那种天井的光。
阿泰尔关掉手电，然后有打开，好像它们真的明亮了一点。他小心踱到门扉之侧，尽量不发声，却也没有听到声响。很快，他在最靠近楼梯的房门左边站定，眼睛小心穿过门轴朝内查看——像是没人在这里。之后，他试探性地朝开放门扉照出的清光中投了些纽扣——它们很快就闷闷地失声了。
而门内依然很安静。
终于，他下定决心朝那一滚，用眼睛飞过时短暂的间隙去探寻屋内的全貌，平静，开阔，没有能藏人的地方。一卷灰尘随着他的舞动而扬起，像银色的线一样丝丝缕缕地串出了白气，袅袅生辉。
不过也就是一瞬间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