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岸芷...”
“岸芷......”
“岸芷!”
黑暗,无论在梦境里,还是睁开眼来,看到的还是黑暗。某道像是来自于世界之外的声音打破了岸芷的昏睡,面前却是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的空间。怎么回事?她睁眼时,那些声音都不见了,乱糟糟的身体时冷时热,感觉完全使不上力。好累,好累,她努力控制着早已控制了很久的肌肉,却恐惧地发现,脖子以下的身躯像是被架空了。
就连眼皮也有了闭合的迹象。
该死。
幸运的是,随着时间流淌,一切都好像在慢慢变好。温热的暖流渐渐扩散到全身各处,也让它们像融化的雪一样渐渐有了感知,脸没问题啦,脖子能动啦,然后是胸腔,腰周...她雀跃地练习着这些早已掌握了很久的肢体本能,越来越快也越熟练——而在之间的一段时间里,它们似乎被遗忘了。
然而这一切都在肩头和膝盖止步——那之后的地方,无论怎样努力,就是得不到一点回应。欸?一种爬上脊背的冰凉感让她想到了某种要冰冷得多的可能,但接下来是猛烈的摇头——不可能的,不可能的...那可是最重要的手呀,还有,还有脚...
她局促不安地摆动着身子,可它们都像被石化了一样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她想起了那天发生在那间屋子里的事情——对了,是他,和书上的照片一模一样——那天,从背后袭击的男人用枪抵住了她的身体,然后,一股想不起从哪里挥来的大力让她陷入了昏厥——是脑袋吧,她想,现在,那里都好像有隐隐的痛感。
一旦人们认知到当下的困境,并有充足的时间去激动的话,那么,情绪的安定是有可能的,对于一个充满智慧的人犹且如此。虽然焦急于手脚的情况,但岸芷还是很快找回了平静。在黑暗中,她的眼睛慢慢适应,开始能看得清一些周围了。在聚焦下,借助不知从哪来的细小微光,她看清了自己的身体——没有伤口,没有锁链,有的只是像医院那样固定病人的塑料拱板——至少看起来是这样的。它们一左一右地缠在胳膊和大腿上——其实轻轻一挣就能逃掉的。随着视线更加清楚,她看到了悬浮在身边的东西,那是吊瓶,不断抵达着的溶液正在往她身体里灌。
滴答滴答,像是绯红色的液体。
但也就止步于此了。除了这些围绕在自己身边的东西,她无法再黑暗之中更进一步,就像微弱的光圈滴答了入暗的融点。虽然人被上天赋予了绝高的智慧,但在具体的身体机能上,却比许多动物要逊色得多——就好像对猫科动物而言,黑夜不过是色泽颠倒,所以它们中的王者征服了黑夜。
就在岸芷低头思索着什么的时候,她本能地打了个寒颤,然后直挺挺地盯着前方——直觉告诉她,那里有什么。一道黑影预料到这一点似的啪啪啪鼓起了掌,然后像是脱离的书页一般从黑暗中游曳而出。他进入到岸芷所掌控的光下,也让她再度确认了自己的猜想——虽然在黑暗中,他的脸像余光里的剪影一样虚虚晃晃,但一定是他。
忽然之间,她注意到自己手脚旁的木板——那是什么?她紧张地朝它们的后方看去,一条管道之类的东西插在了黑暗里。
思绪也在断裂间生涌了寒意。
“你醒了。”
他的声音终于降临了。由于走神,岸芷发现对方的身体已不知去到了哪里。像是源于空间中任何一个的角落里的声音破开了黑暗,朝她耳语:“我知道,你在疑惑自己为什么还未死去,但你很快就会明白。”
左之声,柔和。
让岸芷最惊讶的不是男人的消失,而是那了无生息的寂静:没有,没有任何声音。在他的话语出现前,她没有感觉到任何能证明对方存在的证据——又是,又是这样。在以往的侦查活动里,岸芷·樱白从未选择过危险的安身之所,因为任何细微的声响都逃不过她的耳朵——话语,脚步,哪怕是呼吸,一切线索都能让她随着情况不断整变——可她刚才什么也没听到。
现在也是。
男人又像预料到似的放出了脚步声——明明听到的声音在身后,男人的轮廓却是在前方脱离了黑暗。岸芷看着他的身体像钻过梦境一样从与其融合的空间中脱离,然后站立微笑的模样,心中只感到摇动的恐惧。
是梦吗?
她男人手里已经多了两样东西,蹭动之下,能听到清脆的声响。
“叮——叮——”
好熟悉。
……
古色未褪的大街上,人们匆匆掩面赶路,蜷成一团。今年的冷风很强劲,让这个温暖了多年的城市也下起了雪,还不是一般的小雪。小小块的悬浮颗粒凝睡在海水里,伴着潮,一波波拍打着沙岸。唯有人们聚集的地方仍保有一小片热闹。
小女孩睁着大大眼睛,把手搭在木窗扉上看着屋内升腾的炉火。
同样小小的蓝色围巾耷拉着。
“哪家的小孩?”门内,一个男人抬头擦汗时注意到了她,一笑。然后对着身边说,“该不会是和家人走散了吧?看她就一个人的。”
“我去看看。”一个更为年老的人站起了身。
“啊,不,师父,我去,我去就好...哎...”年轻人嘴上这么说,手脚却根本没动作。他缩腿靠到柴火旁边,东张西望地嘟囔着。
老人回头,狠狠瞥了他一眼。
“小姑娘,你怎么一个人在这?是和家人走散了吗?”望向她后,老人的目光柔下来,“要是只是溜出来玩的话,大冬天这样可不乖。”
老人忽然注意到,女孩稚洁的头发里,一划蓝色微然摆动。
“我想看那个。”小女孩没回话,小手指了指老人的背后。“那个?”老人回头看了一眼,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像是不敢相信似的又指了那地方一次。小女孩乖巧地点点头。“你真的想看这个?”
“嗯!”点头。
多少年没听到这样的要求了呢?老人欣慰地笑了起来,皱纹卷得越来越深,流露出的却是幸福——起码几年了吧。工厂进驻到这个城市后,越来越没有人愿意做他这个老铁匠的徒弟:累,出头难,钱少,谁愿意呀?就连那个臭小子,他又看了自己儿子一眼——学起来也心不在焉,一有机会就去找人数落自己,大倒苦水,但他是理解这些的。
只是,看着陪伴自己终身的事业正进入废墟,谁都会于心不忍吧。
“好。”铁匠是在那一天认识了岸芷,但知道名字,也是几天后的事了。她家离这不远,父母是本地人,虽不富裕,一家倒也有滋有味。他们知道岸芷的事,意外地非常乐意把女儿送到这,还叨唠着“您有心了”——原来,他们也常惭愧自己因工作而冷落了女儿,能托付给镇上颇有名望的铁匠爷爷,可真是帮大忙了。老人很喜欢她,像对待孙女一样对岸芷视如己出。从那认真皱鼻的小脸里,他忆起了遗忘之物。
像是当年。
女孩一天天长大了,除了上学,她大部分时间都和铁匠爷爷在一起。在那一张张笑脸里,他伴着她走过青春,看着她操作工具的双手日益熟练,看着她越来越漂亮,心里也莫大的欣慰。一些曾被他有意掩藏而几乎忘掉的东西如回溯般缓缓逆流,很快就滑落到眼角——是你吗?那摇晃的模糊身影出现在泪的另一面,眨眼之间就想要消失——你在招手吗?老人有时就这么呆呆地看着岸芷,被发现后,笑着擦干泪,说,爷爷走神了。他头沉又扬起,记下四十年前,爱还青涩时的模样。
谢谢你,让我度过了幸福的时光。
她的年纪也不小了,学业变重,来到这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不久,她就要到外地去上学了。离别那天,她拖着大行李箱来找铁匠,也忍不住哭了。
“哭什么,”铁匠笑着说,“我已经没什么好教你的了。”
“爷爷...”她像最初见到时这样轻捏着裙角,“要走了哦。”
“瞧你说的,像是不会回来了一样。”
“以后,回来一次要很久的!可能一年都没有几次机会!”
“学会了分分合合,人也就学会了长大。”笑仍挂在脸,藏住悲伤。
“呀——”女孩噗地一下笑出来,像是理解似的用纤白的手指刮去了眼泪,然后露出小小的虎牙:“那就以后再见啦,爷爷!”
他的儿子不久前才锒铛入狱,据说了偷了什么东西——那个臭小子,正好让警官们给他好好上一课!——这就不用告诉岸芷啦。他的眼光再度飘向手搭着窗栏的少女,一笑,你都长这么大了。
就从这里,开始你烟花绚烂的人生吧。
岸芷走的那天再次下起了雪,算起来,是那年之后的唯一一次。她也变得亭亭玉立,那抹蓝色更显动人,脸蛋也更精致可爱。她带着笑和老人告别,明明不久前旅游时就有过一次,但是,这次离开好像需要更多时间去铺垫了。真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她一面。
他挥起颤巍巍的手,头颅跟着一同扬起,想来,它们已布满白发了。
……
记忆到这断了,从那以后,她再也没见过爷爷。繁忙的学业一点点抽离着她生活中鲜活的部分,虽然知识同样能够让人快乐,但是,好像有什么更为珍贵的东西消失了。终于,她盼来了假期,像撒娇地小鸟一样回到故乡,面对的却是纳灰已久的锈门。爷爷不是说,要等我回来吗...?她战战兢兢地往老人家里走去,记忆里,爷爷就算生病也不会关店的。
“爷爷,今天就回去休息吧?”
“哪里,这种小病,爷爷出出汗就好了。”没有骗人,爷爷出汗后病真的好了。
可她没有等来微笑。
“这是父亲留下的。”哥哥已经长大,面容修整,不再是当初顽皮而稚气未脱的孩子了。他在工厂里有了一份不错的工作。他递给岸芷一封信,轻轻抖手,像是想起了悲伤似的眼睛变得愈加莹动。岸芷木木地看着青年身后的爷爷最喜欢的摇椅——而它现在已不在了。她忍住某种几欲突出眼眶的念望,低声谢过,在归程上用手指折开了信纸。
真巧,那天,天上又是细零零的雪花。
孩子:
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大概已经不在人世了。这没什么,只是每个人或早或晚都要经历的时段而已,而爷爷只是不走运地选择了较早的一天。没什么大不了的。所以,别哭鼻子,抬起头眺望明天吧。
我是否可以贪恋地想一想,你现在一定很生气,生气我为什么连一封信也没有,就这样匆匆地离去。孩子,你终究要长大,终究要面对比你枯老的落叶凋零,而正是这能给你最大的成长。我当然爱你,多少次,都忍不住要给你写信,做梦都想能在最后再见见你——但是我不能。你璀璨绚烂的人生不必搁浅在这里,这一次,请你原谅爷爷的任性。
和你相处的每一天里,我都没有感到不快,相反,幸福源源不断地涌到了我身上。我和你奶奶正是在和你差不多的年纪相遇,相爱,然后相诉了静谧的时光的,对此我们都没埋怨。她被命运挑走以后,我的灵魂也残缺了,由此消沉,由此败落——所幸,在我被黑暗染指前,幸运地遇见了你。
能遇到你,是我一生的福分。
永远爱你的
铁匠爷爷
她就那样在雪景中越走越慢,最终停下,失声痛哭。
世界在模糊中回到了现在,却唯有泪仍真实地牵牵挂挂,黑暗似乎不那么黑暗了。岸芷咬住下唇,双颊温热地盯着那靠近她,而同样一动不动的幻影。
她早就辨出了那个声音,太简单了,自从记忆的和弦响起开始,那熟悉的节奏就如流水般敷进了耳畔。只是,在那难以割舍的回忆面前,过早说出的答案是那样的不值一提。而泪水,又让她恍然如此清醒。
锥子。
“拉马克的‘用进废退’学说,听说过么?”男人在她面前踱步,头颅轻仰,声音像似也带上了曲折效果。最后一个字结束时,他蓦地转过头,眼里像有什么在明亮一样炯炯地盯着岸芷,“一项杰作。”
他没有得到回应。岸芷的目光仍旧沉浸在回忆里,像是恋人不舍彼此一般用手触摸着消散的痕迹,不愿舍开。但它们确实消失了,因为,他又出现在自己面前,而早先,那像雾一般迷蒙的环境也不见了。
他知道她听到了每个字。
所以继续。
“虽然已被证伪,但你知道吗?它却确实存在于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里,”他笑道,和缓。“每个。”
“久居深海的鱼儿失去了视力,长期卧床的病人们往往肌肉萎缩,而不求上进也会钝化人们的大脑...”他的话在起伏,有如交响曲一般划开了节奏,“因为,它们不需要。这就是大自然的法则,你不会平白无故得到自己不追求、不需要而超乎常理的能力,也不至连长期练习、爱好的东西也做不好。就这样,我们重复着进化与退化。”
他停住,在面前,笑着把手负在背后。
“所以,原本很可能相似的生命,便慢慢地畸形化了。”
“我可不相信。”回忆给了人力量,她也笑,歪着脑袋瞥了瞥眼,“可没有什么东西在一直进化。”
“可的确有东西从人类诞生之始就一直进化呀!”听到答话,男人露出惊喜之色,借着,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古怪地接下了回眸。
“那你倒是告诉我,是哪一种啊?”岸芷也感觉到力量在生长,冷静也和知觉一样多了回来。努力些,她想,虽然现在还只是小火苗,但慢慢,它们一定能恢复从前的力量。
那样,即便是他,我也起码不会懦弱。
他朝右边侧了侧头,挥手掩目,嘴巴微张,像是哑笑了一下。岸芷看到他几次几欲要拍手,但又因某种矜持而放松了力量。忽然,他的眼光朝她看去,空洞洞的有若星空。无数情感都好像在它开阖的那一瞬间消失掉了,只留下能洞穿灵魂的蔑宴,在他眼角里面躲藏。
他眼睛是真有光的。
岸芷刚刚燃起的热情像被浇了冷水一般倏然熄灭,身体也像淋湿了般不住发抖。铁匠爷爷温暖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房间本有的寒意。
“是‘感觉’。”在确认自己得到了想要之物后,男人又在摇头之间晃出了笑,像将要凋灰的枫叶漾起了绿风。“唯有‘感觉’贯穿在我们的生命里,以生为始,直到死亡才算结束。”为言语伴奏的踱步又响起了,“哪怕睡觉,某些特殊的生理反应也会让人瞬间清醒,产生类似下坠或撞击的记忆,这便是感觉。”
笑一变,残忍。
“大约就在几十年前,几十个外国医生曾做过一个有趣的实验:他们串通政府弄来了几个死刑犯,把它们分别关在暗室里——手脚捆绑,躺在床上,用营养和维持生命。只是,于此同时,他们在犯人身体上割开了一道小口子,虽然流血,但其实很快就会止住,绝不至于危及生命。”
“然而,狡猾的医生们却在做完一切后故意打开了预先做好的滴水装置——它能像未拧紧的水管一般一滴一滴地往下坠,直到关掉开关位置。”
“但犯人们可不知道——他们活在恐惧里,用误以为血一直在流的绝望感去逃避生命——结果最后,他们全在绝望中死去了。”
他像问完问题一般掌心交击手背,握着,头随身体侧向一边:“这说明了什么?”
那似笑非笑的眼里又露出了沙沙的感觉,更多的,是一种玩味的死寂。那一瞬间,岸芷似乎明白了对方的欲望,正如她在旧公寓里,看到戒指时的想象一样。回忆,联想...一切都说得通了。她抬起控制不住要抖动的头,身体,以及躯壳内的意志,毅然决然地望着他,张开嘴唇。它们又变干了。
“你不会得逞。”
“我会的。”
锥子破开了黑暗。
“知道你的手脚为什么毫无感觉吗?”在就要动手的时候,那有如残影的换芒忽然在他手中停住,随即,怪异笑容涌起——现在什么都看得清了。他把尖头反握在辉光下,唇曲:“是神经。你身边这些定时运动的模板会不断让你的肢体因挤压而麻痹,却又适当放松,让它们不至因缺血而坏死——为了找到那个界限,我可是摸索了很久呢。”
这本是任何医生都做不到的,但是,唯有他有可能做到。
光像是会移动一般慢慢从他眼边闪过,耀之下,岸芷惊讶地发现他眼中并没有疯狂——期待,病态,甚至什么也没有,唯有星光在寂寞中燃烁。然后,微笑便在接踵而至的微笑中成型了。
“那么,让我们开始吧。”
右之声,悱恻。
他反握起那只锥子,光中一闪,然后移动到她掌下。男人托起那只没有感觉的手,仔细端详,深邃得像在看艺术。一种无来由的厌恶与恐惧钻入了岸芷的后颈,让它像是能感觉到牙齿的硬度般磕磕碰碰,抖得全身失落而发虚,像是冰在身体的正中央融化。
她看着他把锥子嵌在指缝里。
扑朔之间,二人抬头,互看了一眼。
猛然间,从后侧掠过的风带来一阵冰凉,男人的另一只手也暴露在了黑暗之下。是锤子。就在惊慌还未来得及抵达大脑之时,男人已精准而快速地架好了他们,以一种迅疾无比而又缓慢无比的速度律动着朝下方敲下,裂声绽开。
“滴”的一下,,清脆得若金石之音。
“呜嗯——啊!”一种几乎是下意识发出的尖叫被她沿途打断,死死用力咬在嘴里,但只是徒劳。深深皱着脸倏然间像是泄了气一样纳出了汗,皮肤放松而神经绷紧,血肉也在这挣扎中被破开了。他亲眼看到了无法闭上的眼睛里的全貌。
就仅仅是“扑”的一声,锥子便在脆声的掩映下轻而易举地撕开了筋肉,裂开,血就如同雨水一般缓慢地在指头滑下,坠聚,由线变成一滴一滴。不稳靠的钉子在扎入后不断摇动,扩开伤口,翻卷出更多的皮肉。
男人的手却停住了,他放下锥,再次捧起那只手臂,仔细端详。
神经已辨不出痛过与否。
……
你还在期待吗,还有所不甘吗?
与她无关,在鲜血迸出的那一刻,那个声音蓦地在我脑中响起。
你是...
我是...
画面消失了,眼前是沾满血的手臂。
……
类似野兽中弹时的呜咽之声慢慢小了,暂时适应疼痛后,肌肉也开始慢慢放松。没有预料中的下一次锥击。岸芷睁开眼,松开牙齿——一种类似机械卡壳的摩痛感吱吱传来,“啪”的一下,它们松开了,一股血腥味迅速散开,接着是嘴巴里什么东西溃疡或流血的咸咸感觉——原来已被错位的牙齿咬破了。
眼光里,他看到男人像是丢掉了灵魂般滞在那里,悬起的手也如时间静止般停在了半空。现在他眼里什么也看不到了。她又一次扭动身体,试图活络稍有些感觉的手脚——然而,夹板却准时地行动了。它们一点点朝岸芷的手脚靠近,越裹越紧,直到骨头疼得像皮肤消失了一般——什么,痛?
然而,很快,这种感觉就在她自己的意识里消失了。
什么...什么嘛?!她惊讶地看着它们,随即,袭来迟钝的恐惧——开什么玩笑!她更用力地扭动身体,却因手脚被固死在夹板中而愈为疼痛。作为界限的肘窝传来要被扯断——而又似乎感觉不到的阵痛感。
开什么玩笑!
而在慌乱与恐惧中,她看到,那两只眼睛恢复了神色。
……
真有趣呀。
男人反复咀嚼着方才仿佛中“无”中孕生出的感觉,追忆似的直视着很高的地方,再放下。他的笑容愈加清晰了,现在,岸芷已经能像在白天一样轻易地看到它,那完美得有如黄金分割的微笑似乎说出了不需要开口的话。
那么,我们继续吧。
他又握住了那险些滑落的锤和锤柄,发力使它上悬到最初的指尖,然后移动到指缝。他的眼光里,岸芷不断抖动的身体像在迅速轻轻地摇头一般表示抗拒,但,锤子狠狠砸了下去。
还需要几声惨叫呢?
就像演奏钢琴一样,他有急有缓,有重有轻地朝那下方脆脆敲打,更换角度,演奏出一种异样的节奏。忍得住和忍不住的哀嚎传了出来。其实男人自己也想知道她是否感觉到了疼痛,还是真的只是心理作用所致,不过那都不重要了。他想知道的只是自己想知道的答案。
神经麻木的手,又怎么会觉得痛呢?
……
大概在第八根手指已彻底模糊后,男人忽然停下了双手。他那不断上移的眼因眼前的景象而迷住了。其实从不久前开始,他就注意到对方的呜咽声越来越弱,撕心裂肺的喊叫则是更早以前就绝迹了。但她却未在绝望地等死。从那双开阖而同样迸射出光芒的眼睛里,男人看到了与自己不一样的东西。
那是金色的光,带着旺盛的生机在瞳孔中流转。女孩的身体已不再动了,所有力量,都好像回光返照地汇集到这里,化成暂时足与他匹敌的力量。摇曳间,它好像在代替她的意志说话:
“你不会得逞。”
又一道微笑传过来。男人笑了,他不明白是什么力量让她此刻如此高贵,也不知是什么侵蚀了当初的自己,让自己沦落到这副模样。不过,难道我们就有错吗?他想起很久以前听过的一句话:你生命中一切能称得上“伟大”的行径,都是神在抓着你的命运摇动。
那么,神会把我引入天堂还是地狱呢?
他立在原地,和那如汪洋般恣肆的力量交锋着,而又不断迷醉于这一感觉。现在错过,可能以后再也不会有了,他的心里有这个声音在说话。可是,血还在不断地淌落。他亲眼看着那些光芒不再圆润,黯淡,渐渐就要濒临死色。男人脸上露出一种极为遗憾的神色,但,他对她的态度已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还真是要感谢你呢。
……
岸芷看着男人剖开被毁掉的九根手指,那些血液因黑而殷红,又因带有生命而艳丽。现在,就算她能离开这里,也只是个失去双手的废人了。但,就在男人把锥头钉靠在最后一截手指上时,她一直都克制不了的抖动停住了。恍然间,她就好像在一个最为温暖的春天醒来一般,虽带惺忪,目中却是看透了时间的平静。一切疼痛都好像突然被剪断了,仿佛她的手还如以往一般可以自如地摆动,托起,习惯性地翻折着去旋转笔杆。
她把目光投过去,发现,那只手是白色的。
男人收住了本已要砸到锥圈的锤头,带着震惊和不可思议看向这里。好像,有一瞬间,他也看到了那只虚幻的手臂。不可能...喃喃自语在他心头千万遍地浮现着,他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自己一直追求的东西在这一刻被超越了。他不自觉地退了一步,再看她的眼睛。那双眼里正透出坚毅与果敢,刺中他内心最深处隐含的一切。
像是猜透了男人的心思,岸芷突然笑了,那晶莹的虎牙与侧摆甩起的脑袋将头发散开,滤出那即便在黑暗中也格外明亮的一缕。
作为凡人,这就是对神的挑衅。
男人用力挥起了另外一只手。
她没闭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