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石榕的灯光还是那么繁荣而华美,即便是在高达二十五楼的室内,周围折射来的色光也都汇集到了这里,让周围都变得很亮。辉睁开眼,却发现世界被压缩成一条狭窄的小缝。什么东西遮住了她的双眼,缠绕包裹着头部上中,肢体则被绳索捆 绑,只能做出小幅度的运动。唯一与她勾勒了联系的便是眼前那小小的窄缝,从那里,她能看到某个男人交 合着手坐在她对面。
稀薄的光就在那之间呼吸着。
“呃——”除此之外,不断传来酥麻与刺痛的后背让她脊背微微一凉,那里不知被做了什么手脚。
好像醒来的迹象被男人发现了。
“我的公主,你醒来了?”那只有半截面孔的世界骤然朝着她靠近,很快就到了她面前——笑容出现了。她的心跳怦怦加速,下意识地就要摇头扭着身体朝后面退,但换来的只是后背更清晰的痛楚。感官好像恢复一些了,而她惊恐地发现,她的后面是窗户,再后面,便是二十五层的高空。
“不要这么心急嘛,”笑容移开了,接着,一种不熟悉的温热和迫近感透过绷带传了过来。那是一种柔软而温润的感觉,而几乎是下个瞬间,辉就明白了那一切——是他的吻!该死!她更用力地去扭动身体来抗拒,可是依旧无济于事。男人没有继续冒犯的迹象,呵呵笑了后离开了。
嘴唇外的绷带留下一点唾迹,然后,那部分被男人扯开了。
“您的嘴唇还真是美丽呢,小姐。”他的声音在她身后忽左忽右,带着痉挛,“神真是不公平地对待了一切。”
是没那么年轻的声音。
男人转过身,似乎满怀期待地等待她参与谈话,却只得到了沉默。他看着那只紧紧抿起的嘴唇,以及眼神中透露出来的慌乱,悄不由得变了神色。忽然,他的面庞移动到了缝隙之上,私自做了个没有任何人知道的表情,然后,静静坐在了她面前。
闪过一张模糊而似曾相识的脸。
男人的动作忽然停住了,既不看她,也没有像盯着什么似的专注,只是兀自看着她身后的天空——她很清楚,虽然那只眼睛射向她的方向,但瞳孔完全是散掉的。该尖叫吗?好像不行。她回想起自己为了安静而专门订这间客房时的情形,当然另外也是因为一些兴趣:能住在这么高的地方,该有多浪漫呀?
可现在...她偷偷瞄了他一眼——他仍像没发现似的愣在远处——也不知道他身上有没有武器...
然而,他动了,忽然间,像是从漫长的回忆中警醒。辉想他一定从自己背后的世界中得到了什么,她能感觉到男人身上的变化,一种看不见,而又确实存在的变化。而于其中,男人正进行着某种转变。
他动了。
还来不及从那微小的视野中看到任何画面,男人便以惊人的速度移动到了她的背后,然后是缓慢的踱步——是这样的,当初在梳妆台前,他就是这样的。犹如钟响般和谐的节奏声在身后响起,心却轻松与静谧不起来。辉又感觉到后背的疼痛了,这次,是汗划过了伤口。
毫无察觉间,她听到了来自左边异常温和的一段话:
“你知道,人在什么时候最勇敢么?”
这句话感觉不到情感,但是,一种几乎马上就要喷薄什么的预感却在辉脑中浮现。她不由得怔了一下,什么?
错失良机。
男人现在好像不留意她的回答了,兀自说道:“答案是「死亡」。唯有当人的生命靠近死亡时,才会忆想起生命的可贵,那一刻,所有规则都消失了。”
“消失?难道不也有慷慨就义的伟人吗?”不能再保持沉默了。
踱步声停下了,一种像是可以感觉到的讶异透过心灵告知彼此,也化解了顷刻间的紧张情绪,男人饶有兴致地开口:
“当然,伟人们可以为自己心中崇高的理想赴死——但如若你得不到‘梦想’与‘义’呢?”当死亡突如其来,而不给你用以升华的时空呢?”他的话语日渐变得激情与饶有兴致,大声得好像窗户都震了震。“那么死亡还那么慷慨么?”
震的是心。
“并没有那样的事情。”
“有的!”男人激动地打断她,“这个被称为‘资本主义’的时代,正是以‘一样’东西为代价去得到‘另一样’啊!舍弃法律得到利益,舍弃财富得到良知,舍弃信仰为了福贵……卑劣与伟大已经再度在我们的世界上演了!”
他疯了,起码,是癫狂。
“我失去了...我曾经,失去了我唯一真正想得到的东西...而现在,是真的彻底得不到了。”就像被打落的扁舟一般,他的情绪极速起伏,马上就低沉得让人难以置信——这正是精神病患者的预兆,或者不是。然而当他再抬起头时,辉发现那里充满了焰火,有如在燃烧的魂骨。
他沙哑地开了口。
“然而有一天,当万籁俱寂,能干涉我的东西都消失时,我突然间震惊地得到了一个永恒问题的答案——什么时候天平会失衡?什么时候某一边会失去所有,连托盘也失去,彻底无法与另一边对抗呢?”
一种沉默的蕴意从男人的身上透出,与之一同的是肌肉与骨节啪动的声响,他要行动了。有如心灵相通一般,辉从那业已斩断的世界中预言到了答案。
骰子业已掷出。
“是...突如其来的死亡!”暴怒骤然涌起,紧接着是出现在手中的不知从何处出现的刀刃。“啊——!”刀刃在她手臂上划下狠狠的一道,破裂开的巨大伤口涌着泉水般的鲜血,男人如魔鬼般满意地低语,望着那不断痉挛挣扎的将死者发笑:“而我现在证明了这点。”
一声微弱得几乎听不到的碎裂声被男人听到了。
“一旦死亡突如其来,在那个难以准备的瞬间人类所能遵从的只有本能反应——哪怕是任何圣人也避不过这一点!哪怕他们能以超乎常理的胆识在那极短的时间里矫正自己的言行,但是,那已做出、正在实践的孽愿与欲望已经证明了人的本性不过如此...”他的声音愈加疯狂,拖下了长长的尾音与激动,”那一刻,天平上只会留下‘活着’的欲望。”
“呵——哈——”辉感觉到自己的喘息声更加急促了,正在发热的身体好像也在慢慢变冷。血污满了整块大地,在覆于其上的木地板上勾勒出恐怖的花纹,她感觉到全身止不住的痉挛,已干枯灰白的左手像是失去了力量般不再摆动,而从其他器官内流出的鲜血也消磨着生计。“哈——呵——”她流着唯一能控制的眼泪怨毒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嘴巴微张——现在连闭嘴也很勉强了。
而她得到的是男人的微笑,正如戏剧的最后一幕将歇时,与者们恭谦的微笑——一切该落幕了。
“让我们舍弃最后的希望!”他像个小丑般把帽子一举,预示似地悬立在最高的一点,“为最后的新生献上祈祷!”
黑手指遮住了光。
“咔嚓——”
什么东西彻底碎去的声音从四面八方翻涌过来,很快,便集中地朝窗子的中心汇去。果然,辉明白了,这就是所谓的答案。男人脸上依旧带着那副恢复平静的浅浅笑意,期待似的等待着即将到来的一切。“沥——”界限的声音到了,落地窗随不断撕裂的嗡鸣声剧烈瓦解,很快就剧烈地摇晃起来——辉感觉到了摇晃,原来,她所坐的椅子一直固定在窗子背后。
“你一定会下地狱。”
她在镜子彻底破灭的那一秒完成了那句话,徒劳似的加深了男人的微笑。他慢慢地朝后退去,像欣赏艺术品一般沉醉于那最后一笔——是吗,我会下地狱,是吗。
巨大的碎之声终于从窗中心传来,夹带着的还有女孩细碎不清的诅咒与哭喊。“喀——”的一声,它们彻底坏掉了。玻璃朝着后方脱落一齐倒下,蛛网似的裂痕留在了几乎保存完整的落地窗周身。
看来先下地狱的是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