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刀在露芒。
我立于厨房砧板前，随意插有刀的木鞘就放在它的右上角。我来到时，轻轻拾起了正在闪烁的那把。
它在我的手中旋转，随而，光也慢慢由刀背爬到了锋刃，摇摇曳曳地聚集到尖末一点。我忽然间为之沉醉。加持了光泽的尖刃被一只手慢慢抬起，朝着眼珠慢慢靠近，慢慢，慢慢...然后突然地停下了。
有那么一刻，我感觉只要再前进一点，便能毁掉半片世界。
“呼——”风之声音在耳边旋过，紧随其后的是光羽。刀及时地歪了一角，轻擦在颧骨上，在大可忽略的迟钝后，一条血线迅速地在表肤泛红，淤积成血珠状外泄。
真怀念的感觉呐。
我离开厨房，到房间的医柜里取出酒精，蘸棉签在镜子面前慢慢滚动。短暂剧痛后，一种自然的清凉感很快随着微风拂掠。真好，我说，看来伤口并不算深。
镜子里，血像是也快凝住了。
那个世界里，我憔悴了许多，眼角积聚的不知是皱纹还是亮着光的纹斑，但无疑已尽显老态。窗外的雨像是停了，孤独感伴随着安静趁虚而入，也让那暗掉的面孔在空间中愈显凄凉。岁月已经使我衰老，所幸灵魂还算健硕，自嘲似的干笑后，我的目光又凑巧看到那把刀，真像啊。
一块过去与如今的时光碎片，在这时交汇了。
……
三十年前，在我大概还二十六岁的时候，我结束了校园生活，成功毕业成为一名心外科医生。应聘时，望着那些与我年纪相仿、多少有点紧张的学徒，我多少还有些得意：仅仅凭借半路出家，却反倒在水平上超越了他们，我想这足以骄傲了——三年，仅仅三年，我就拿到了硕士学位。
正如所有被仰望后才会承认伟大一样，此时此刻，他的经历尚不为人知。
学徒生活是苦闷的。当然，放任一个刚毕业的毛头小鬼上手术台也绝对是对病人的不负责任。每个人都需要一些时间来慢慢地消化知识，把那些在书本上学到的东西与生活和谐地融合，然后，才算融入到社会里。那些日子里，我们一群人不断跟在主治医师的后面打下手，虽然不免有些牢骚，但还是好好地沉淀——渐渐地，我们已经能参与一些复杂的手术了。
当然，还只是搭把手的水平就是了。
“呼——真累——”每每手术结束，大伙喘着气说笑的时候，我们总要被医师大人训诫一顿——什么“才只是这种程度而已”，或“你们还需要更多锻炼”等等之类的话。我们当然明白医师的用心，但是，却总要调皮地和他作对，故意总在他的面前表现出这样的懒散。于是，他总是升起。
他身上有更多的汗，却从未抱怨过一次。
如果一切顺顺利利，也许我也能得到平凡而幸福的未来，收获一段珍挚的爱情，然后，成为医师大人那样的人吧？
如果没有那后来的一切的话。
周围的伙伴渐渐少了，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有些人天生就不适合做医生，或者说，是不被手术刀认可。正如有些人天生就适合歌唱一样，有些人天生就痴迷于血，并与他任何可能痴迷的东西一样，在生命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无所觉悟。而那天，当我们第一次下手解剖时，我清楚地感觉到了一种不同于同伴恶心和害怕的情感。
“真是杰作。”
一刀一划，没有任何惊慌，也没有任何呕感，口罩下面展露的是我知的笑。许多人都因退却而遭到医师的劝诫，却唯有我在一点点感受人体内部的画面。望着那里，我开始思考它们还鲜活的样子，那些就在不久之前，还满是生计的模样。偶然间，我抬头时眼睛与医师对到了一起，他似乎感觉到了我在笑。
我好像感觉到了某种转变。
生命究竟是如何孕育而成的呢？这个困扰从小伴我到了现在。它是我生命里唯一从童年走到现在的疑惑，却也让我日渐狂躁。为了破解它的答案，我甚至放弃了音乐，转而攻读医学学位——并幸运而不幸地获得了成功。在我本应驶向的另一方向的人生轮盘里，某种未来永远地消失了。
我在书本上第一次见到了人体的“构造”，然后，深深地沉迷而震撼了。是怎样的伟力构筑了这些？那些在生物体内光滑圆整、衔接得有如艺术般完美的器官为何能诞生？我第一次彻底拜服于造物主脚下。我还记得第一次上人体解剖课的时候，看着老师手术刀轻挥的侧影，我一动不动地看得很出神。
正是这些足以称得上“奇迹”的东西，被我们每个人所拥有。
但我面前，看到的仍是死掉的东西。
“下雨了。”
正式的工作结束了，我拖着疲惫的身子来到窗前，谢绝了朋友去楼下喝几杯的邀请，来到标本室的窗边。由于这里很安静，我常常一个人来这里。从它们的身旁走过能够让我平静自己，进而用一种类似超脱的观感来回悟世界。我把窗户拉开一条缝，交叉手指静默在窗前，雨碎成粒状飘了进来。
清清凉凉的感觉。
该死的六点二十五分还是来到了，走廊上忽然间不再平静，一些夹带了紧迫与躁动的感觉从那慢慢传了过来。我好奇地走上前去，一眼就看到了医师焦急的身影，见到我，他大声说：“快去换衣服，然后来手术台帮忙。”我看着他消失在走廊尽头的房间里。
倚在窗边的身影同样消失了。
手术台上，原先还磕磕碰碰的瓶瓶罐罐恢复了平静，不过另一种性质的波动却从抖动的输液管上表现了出来。病人的身体很快被打开，躯腔内多处大出血，系肇事逃逸的产物。不过，那些问题倒还不算太难解决，最重要的是——冲撞导致了病人心脏室间隔缺损，这种在几十年前还必死无疑的病症最近几年才在吉本、刘易斯等天才医生的探索下。但是，技术还是太不成熟了，以往实践的病例里，死亡率达到了可怕的98%。
我是第一次看到医师那么用心地去控制情绪，努力避免任何一丝一毫会导致手术失败的可能——也许，他正想重塑奇迹之可能。
而我们，则参与了奇迹。
手术开始非常顺利，由于大家可能都抱有同样的想法，一切流程都做得有条不紊。病人的情况暂时稳定下来了，各项出血开始收敛，心率也表现得相当平稳，这时我抬头看了一眼医师大人，他那倒映着疲惫同样本身也疲惫不堪的眼眸里，突然像有了微笑的冲动。他这时也张张肩膀抬起了头，冲大家点头，像是在说：辛苦了。
可突然，不知是哪出了毛病，病人某道主动脉出现了裂痕，开始朝外大喷鲜血，大家都脸色一变，又全身心地加入到手术中去。然而，在这样危急的时刻，我却没有帮助医师寻找病灶，反而呆愣在了那里。望着那扭曲的伤口，以及因疼痛同样扭曲的心脏，一种静谧忽然在我心中奏起。我一动也不动地盯着那里，仿佛它使时间便缓，我们进行了无限的对话，可时间终还是流转的。医师发现后，立刻朝我大吼：“达克尔·沾草，你这个混蛋在那里发什么呆？！还不快给我拿血袋和止血签来！”我这才恍然神醒，匆匆忙忙又加入到手术中去，不过，太迟了。
我隐隐约约感受到了某种转变。
但失败就是失败。极有可能就是因为我的过错，一条本应复活的灵魂堕入了冥河，我也开始闷闷不乐。同时，那手术台上的回忆也让我暗暗地后怕，那时，好像有微笑爬到了嘴角。
不会的...不会的...
医师注意到了自己最杰出徒弟的异状。第二天下午，他找到缩在角落的我，上前拍拍肩膀说道：“当时一定很害怕吧？”我抬抬头，朝医师又点了点头，发现桌上有两杯冒烟的咖啡。他将其中之一递给我：“但作为医生，唯有跨过它们才能成长。”
那一瞬间，我好像看到了草原半夜结成的繁星。
“...我害死了他。”
“没有医生能够保证救治好每一个人，当然，如果可以，我们当然很乐意这么做。况且，要是你细心去观察那场手术后半段的话，你会发现问题并不在你身上。”医生微笑对他说道，“你想成为伟大的医生吗？”
“真的...错不在我？”一双怯生生的眼睛朝上边轻抬了一点。
“当然。”医生微笑道，真相还是谎言，都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那么，就别再自暴自弃咯？”他总蹲姿转为战立，含笑朝我伸出了手，我接过了。
暖暖的。
“今后，就努力成为伟大的医生吧。”
……
没有辜负医师的厚望，在那以后，我果然成为了非常优秀的医生——甚至达到了那个让我想都不敢想的高度。我人生的篇章正是从那开始，不断进步，不断进步，直到感受到顶点的寂寞。那些年里，我克制了所能衍发的一切欲 望，只是带着神的旨意去将濒危的生命挽回，幸运的是，我成功了。而当我终于因欲 望之火将熄而驻足，兴奋地想要回头找个人分享的时候，才发现周围早已是孤零零的飞雪了。
我将生命献给了神，与此同时挽救了所有的生命。
我最终还是离开了医院。除了兴趣正在慢慢消退意外，那种压抑了多年的恐惧终于还是再出现了，而我已经不再年轻。某种可怕的东西正在我体内生长，而我只能眼看着它慢慢长大。虽然，在那之后的许多日子里，幸福和快乐让我几乎忘却了它的存在，但在时限到来之时，我只能以再次离开作为亲吻。
以及保护我所爱的那些人们。
“走了？”医师已退休很久了，但在我走的那一天，他还是拄着拐杖坚持来看我，总不乏惋惜与遗憾：“如果你继续做下去，说不定能成为世界上最伟大的医生呢。”然后，他又是不住地叹气。
“那种桂冠，就交由别人来戴吧。”我平静地与他对视，忽然之间回忆起了他当年对我扮过的微笑，便模仿起来，“人这一生，总是要飘飘荡荡吧。”
“你还真是个怪人呢。”他笑道。
“是吧？”布包背带被我紧紧。
……
确实，过了很久了呢。
我看着已经结痂的线痕，笑，我的手艺也确实生疏了许多呢。
自嘲过后，我回道厨房，用水把刀身上的血污冲洗干净，又重新放回木鞘里。做完这之后，我带上门，关上灯离去了。
顺着朝下的楼梯一直走，进入的世界也慢慢变得看不清手指，终于到头了。在下一级台阶的期待消失后，我踱到一处怪异的位置，伸手摸了摸墙体上某个部位，它们很快服从地下陷了。要是看的见的话，除去我走过的底面，周围已经成为了昆虫与蜘蛛的王国，但我在看不见的情况下看见了。
它们倒是一点也没老化。
没人知道地下室里的黑影是怎么消失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