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威尼克总监，近来过得怎样？”
像这样挂满了华丽壁灯与装饰的地方向来为威尼克不悦，但是现在，迫于即将到来的选举，以及一些责任上的事情，他不得不来到这里。许多看起来就知道很尊贵的人们正穿着燕尾服，在人群间推杯换盏。
就在他有些无聊时，一道熟悉的声音让他刚要握杯的手轻轻一放。
那头肥猪。
“那件案子可没把你给害惨吧？”见没回应，一只令人厌恶的手好像被拍到了肩上，“威尼克警察总监？”
啧。
“啊，原来是署长大人。”他马上就变出笑容，“不知近来过得怎样？”
署长是国家警察总监的简称，因警察总署而得名。
“我还能有什么事，当下可是太平得很。”说着，他像是想到什么似的朝他露了个歉意的眼色，随即继续说：“你那桩案子，不好办吧？”
“我会侦破的。”回应很坚定。
“你啊...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改改？”
“谁知道呢。”
“是，谁知道呢。”
署长脸上忽然间也笑了起来，倒是让威尼克惊讶。今天，他和上次真是大不一样，那正在开心的脸里似乎回忆起了往事，正如每个暮年之人都一样会有的习惯。说完这话后，署长意味深长地对着他点了点头，然后，就在众人的目光中朝主席台走去了。
威尼克举起右手，果然，指针将要指向八点。
“希望各位能够暂且安静一下，当然，我也很感激今天能到场的大家。”他的神色在讲台上格外专注，语气坚毅，突然像换了一个人。他有意停顿了一下，用那双和蔼的眼睛盯着还说笑的人群——他们被发现后，都尴尬地回以一笑，然后就再不做声了。这样和平的审判下，不多时，会场就恢复了平静。
他感激地鞠下一躬，随即继续开始演讲。
“虽然先前我已在国会上隐退，照理不用再做发言——但是，我想大家也都知道，那多是秘书的套话，而我，想跟大家说一些心里的东西，希望大家能够见谅。”
“我的出声在平民之家，但有幸双亲都建在，他们是普通的工人，却呵护我有如至宝。虽然他们现在已经长眠人世，但我一直爱着他们。”
“也感谢各位！”说着，他举起一只手，台下传来调侃和欢呼，他笑。“正是你们，让我学到了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
“今天我邀请了许多年轻人，虽然我们这代老人一直总是小瞧他们，但总有一天，他们之中也终会有人成长为国家栋梁，接替我们未竟的事业。”说到这，他笑了笑，嘲弄似地捋了捋自己的白发，说，“虽然本人也希望能继续竞选，但是，我的年纪好像已并不允许了——年轻人们！国家的未来在你们身上，我希望以后无论是谁能在帝国身居高位，都能以荣耀而不是欲 望去处理没意见事情，只有这样，我们的国家才能强大。”
“这当然算得上一条荆棘之路，但开辟盛世的时代，伟人们都无一例外地做到了这些。而我坚信，你们日后也会为当初自己的行径感到感激，而不是羞耻。”
“我知道，我并没有完美地做到这一切，但我秉持一个原则——你不可能不犯错，但你应该尽量不犯错。而权衡中，我希望，放下的不会是正义……”
他的话到这里一停，发现，大家都聚精会神地盯着自己。一种叫做泪的东西好像就要夺眶而下。“感谢大家...能听我唠叨这么久！”
那苍老的声音几乎是吼着说出了这句话，但却不与愤怒有关。在他被众人贯穿的那一刻，许多记忆好像都从遗忘之地翻回上涌，聚到了他眼睛面前，泪水就在画面背后洪然滑落，讲台顿时上传来老迈的啜泣。此刻，场内传来热烈的掌声，而这之中，许多人低下了脑袋。
威尼克同样举起酒杯，致意。
……
能被赋予的所有幸福都在路易眼中发射，他看着夜城的风光，和许多走过的人们。今天不一样。一种光芒从他身上生长出来，温柔而不是睥睨地播到周围人们身上，很快，收获的微笑愈多了。
今天是表白的日子。
他特意换了身蓝色西装，心脏前面的口袋插有一支笔，领带豁开的衬衫前披戴有银质的表链——一切装饰都在为他暗中加分，而最夺目的还是那真正鲜活的微笑了。他迈大步踱过人群，适中的身高让他如鱼得水地和各种人群对视，留下友好而愉快的印象。
真是不可想象。路易咂舌，一直以来，他从来都没有过和现在一样轻松自如的日子，排练和课业压倒了他，而追逐各种比赛的需要更是让他喘不过气——也许这正是他打算创建“夜空”的原因。然后，现在，他羞涩地笑了一笑，他和感谢自己当初那个决定。
一切都是新的，他的心在深处叫喊，他近来学到了许多。
是她挽涤了他的灵魂。从与那双带星星的眼睛会面那一刻起，他就清楚地感觉到了心脏异乎寻常的波动。那是一股起初微小得足以忽略的力量，而只要不断去积累，它们就能日益强大，几乎是在没有料到的情况下影响一个人的生活。现在，只要想到她的存在，路易便能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幸福。
据说神灵之所以能凌驾众生，是因那“净化心灵”的力量。当一个人犯下罪恶，无论如何，耶和华的宽恕之光总能对他予以收纳。没有人是完整的，哪怕圣人也有过哪怕短暂的邪念，于是，各种各样的人都聚集在教会，虔诚而真挚地祈祷，去为新的一天祈求。
虽然世上也会有些心灵无比强大的存在，他们只去相信自己，将自己的灵魂锻炼得有如一个宇宙般强大。但是，这样的人是孤独的。每当莅临寂寥深夜，他们几乎都会寂寥，像这样强大的生命总是稀少而高贵的，即便命运偶然交汇，也不过是在旅途中收获到的短暂慰藉——在那之后，他们必须分开，不然，他们也将不再强大。
而人们几乎不能拥有这份力量，所以，伤痕总为伟人承担。
对他来说，辉就是莅临的神祗，一言一行都默默地绽着彩华，缠绕在彼此的心间——她的每个动作都在放出光霞，无声息间塞入到他的生命里，至死不落。而这正是古人在教堂得到的感动。
辉，真希望快点见到你。
在那天她离开以后，路易忽然惊醒之时，一切问题都好像忽然解开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真实感觉在他的心底出现了，绚烂，然后焕发出了能量。唯有世上最能打动人的情感才能汇成这股激流，滋润每颗寂寞之心。回过神时，他像若有所失似的一只手停在了半空，还未抓到就中断了。一切幻想都如烟雾一般离去，可就在那掌心正中，某种看不见的晶石也被留了下来。
路易低头轻轻一笑，拳头握拢，很快，那块石头便消失在身体的某个角落了。在女孩离去的路上，一张卡片，卡在了坐垫的缝里。
咦？
他将那张卡片拾起，看了看上面的刻号。
维纳斯国际大酒店 “蔷薇”（Rose）套房 房间号25-1
刻于右下角的字文标示这是一张副卡。
是她故意丢在这的吗？还是...只是不小心掉了？——看来是这样。他抖着手小心将卡片给拾起，正反两面看了又看，然后郑重地插进了内 衣口袋——找个时间还给她吧？
他的脸上又无意间漾出微笑。
谢绝了朋友的邀请，婉拒了房东太太共进晚餐的好意，他兀自回到了住处脱衣洗澡，对着镜子清理面部。洗面奶芳香的味道透过空气传了很远。然后，他小心地裁剪好发缘和胡渣，直到它们达到一个满意的程度。在又一次龇牙笑时，他的满意不用言语也已言尽，好，很完美了。
他有意没有喷香水，这是他观察得到的。他发现，每次辉上台出演时，路上总是有意避过那些体味浓郁或喷了香水的男人，有非常明显的不悦。虽然他本人也讨厌这些东西，但过去，出于一些别的需要，他不得不藻饰一番。不过，今后就再不需要了。
他从行李中掏出简单的衣裤，套上后匆匆离开了。
……
橘之辉光已经涌起，点燃了盛夏的街道，人们的脸也慢慢鲜艳了起来。在调笑的人们，在散步的老人，甚至是等着好奇大眼的孩童都开始在街上出现。路易走过时，忽然发现这一幕也突然变得那么温馨。他抿住唇回应几个捂住嘴巴的少女，随即在花店前停下。店内，像是店长的老人眼睛仍然盯着报纸。
阳光的味道。
他踱着步仔细端详，从许多稍有感觉、却又轻轻摇了摇头的花束前不断走过，总感有些不尽人意。他对花的了解不多，但现在，直觉告诉他有一种花会是最好的。
“小伙子，是想买花？”
他轻轻朝左边一瞥，藤椅上的人不在了，唯有报纸被垮垮地摊在桌上。他寻找着醇厚声音的主人，很快，伛偻而带着善意的目光就和他对视到一起，倒是让他一时不知说什么话。
“是要送女朋友吧？”由时间积淀的目光瞬息就看穿了一切，随即又陷入了追彷。老人静静地与路易双眼对视，罕见的，那里有的只是平和。
“不好说呢。”说来奇怪，气氛好像很快就变得很安稳，暖意也驱散了不安，愁容消失了。“希望是吧。”几乎是在这话说出那一瞬间，笑容也渐渐浮现了。
“那就选这个吧。”老人像是看穿他的心事似的低头干干笑了一笑，指向一束红色花朵，“看着喜欢么？”
那是很怪的一束花，花瓣花丝都沾着光，轻盈盈地曲翘向上。风中，它好像在轻轻摇摆。但，真漂亮。路易出神地眨眨眼又朝它靠近了一点，惊讶地发现，它有一半是白色的。
曼珠沙华。
“它的纯白象征天堂，而绯红则指向地狱，对现在的你而言，和你浪漫不是么？”路易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花瓣，“想来，我也年轻过呐。”
那方才还只闪烁了刹那的回忆忽然在老人的眼中凝聚，很快，竟结成了斑斑泪花。
“这样的话，不是还有一半机会会堕入地狱吗？”路易调笑道。
“若你做的正是挑战命运之事，那么，承担这些也是所应当的代价。”老人看着他，“若是有心，那么便用爱去战胜那不公的50%吧。”
他说得很认真，还颤颤地夹着伤感，好像就在很久之前，他逃避了本应当走上的道路。
决定了。
……
鲜花就在怀中调笑，随着城光，那抹娇柔更显妩媚。现在已能看到天空。望着那不断变换着光的“Venus”字牌，路易不由感到激动。他摸了摸放在内袋中的门卡，又抬起头温柔盯着某个方向——是那吧？25层，他看着天上的浮窗，大概就在那其中的一块地方，居住着他的爱人。
辉，请你再等我一会，我马上就——
“叮璃——”然而，就在他视线归正的瞬间，像是什么东西剥落了的声响迟迟传到了他耳畔，路易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想要抬头确认情况——不凑巧的是列车恰好有经过。被柔化的呜咽声中，飞驰变换着的灯光马上刺激得逼他闭眼。很快，在一片黑暗里，某种东西的破空下坠的声响传至耳畔，然后，是一声剧烈的碰响。这一刻好像有无数的水晶碎裂了，噼里啪啦地持续很久才终止，在这之中，路易多次感觉到有从身边破空的风响，而一种显然不同于碎声的闷响也被他清楚听到了。
还有一种奇怪的，温热、粘稠的感觉。
眼前的光晕不断黯淡后，视线中央的尘土也慢慢散开，距离尘埃较近的人不约而同捂着耳朵，按摩由巨响造成的伤害。所幸没有人员伤亡，从目前看到的来看，除了那地上黑糊糊的一团，不像有人被砸到的样子，但是...
有什么不好的预感。
他再次朝上方望去，惊讶地发现，极高处的某个地方有了异样，那通体由辉光覆盖的玻璃外墙突然地空缺了一块，像条丑陋疤痕一样让所有光于那终止，留下一块方形空洞。从那黑黑的窟窿里，好像还能看到床头亮着的壁灯，或者什么也看不到。
路易这时才感觉手臂一阵疼痛，他低下头，一块玻璃扎进了那里——幸好伤口看起来不深。他咬咬牙，把它从肉里剜出来，上衣勉强扎住上肢——接下来，就要等医生了。他看到许多人许多人拿起了电话。
不过，他忽然苦恼地笑笑，可能要带着狼狈见她了。
咦？就在他不断移动着目光时，忽然定格在花束上。它们依旧被牢牢搂抱在怀里，除了褶皱，没看出其他的坏象。然而，就在那娇艳欲滴的花蕊里，一种变化悄无声息地完成了。
红色的花，怎么多了这么多...？
某个不被允许的念头已在他心头疯狂的炸响——空洞的位置，语言，别样之声...好像一切都在证实那个答案。摇摇晃晃的世界里，时间被忘却，旁人被掩藏，他像是从另个世界朝着前方慢慢前去。终于，他停下了，目光定定地注视着下方之物。
周围世界恢复了色彩，灯光照亮了跌下的花束，和那沾满了鲜血的尸体。绯红交混的鲜血从手上滑下，那双眼睛消失似地看向那里。唯一不能出现的东西的出现了。生平从未经受过的痛苦、怒意与悔恨占据了路易的心意，具象世界一点点从面前抽离——很快，什么与水泥地交击的巨大声响从微雾中传了出来。
星色印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