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呼——”
奥布莱恩恼怒地出了一口气，重重地把后背摔倒沙发上边。阿泰尔就在他对面，熟悉的目光不时越过报纸上缘朝他一瞥。他们又经历了争吵。副官有些苦恼地看着面前的阿泰尔，这个很久前的师父，心里却总是很复杂。
到底，我比他到底差在了哪里？
威尼克和他是同一期录取的警员，且性格非常合得来。早在最初集训期间，他们就缔结了深厚而纯洁的友谊，时常一起打球吃饭，说谈聊天，简直亲热得像兄弟。威尼克年纪比他小，却惊人地拥有一种能触碰到他的内心的力量——自中学起，奥布莱恩便显得相当地厌世，神色中流露着明显得周围人的蔑视，而他显然并不具备适配这脾性的尊贵。所以，他不但以挑衅为由遭到高年级学生的殴打，更是在同岁学生中几乎没有一个朋友。就让你们这群蠢货鬼魂在一起吧！摸摸脸上还有些疼痛的伤疤，小奥布莱恩总嫉妒地嘲弄那些快乐小组，毕竟“物以类聚”！
而威尼克不一样。自从与他相遇开始，从那稍显笨拙的搭讪开始，某种神秘的力量绕过他的重重戒备，打入到那颗慰寂心脏的底部。一种遗失已久的快乐开始在他心头流淌，让他恍惚：这就是“朋友”的感觉吗？他享受着和他在一起的日子，享受着自己那蹩脚而真实的开心和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坚信对方也是这么想的。
但他背叛了，对，他背叛了。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威尼克喜欢把时间浪费在那些与俗人的交际上，为那低俗尴尬的笑话哄堂大笑，和那些肮脏的灵魂勾肩搭背、有说有笑！奥布莱恩无法容忍挚友的堕落，曾几次当面指出，希望他能有所改观。“奥布莱恩，是你太神经质啦！”可威尼克只是拍拍他的肩膀。“大家没那么坏！”
奥布莱恩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被他亲自承认的伙伴竟然会帮他们说话。那天他什么也没说，沉默地兀自离开了。而一道裂痕，横亘在了二人的命运里。
同样在他珍贵无比的友谊里。
他私下里也曾找阿泰尔问过，去诉说这些心里话，却被他温和地教育：“你真是...不知该说什么好！现在这个世界，一个人就是自寻死路！”
奥布莱恩不甘示弱，例举起那些孤独、强大而傲慢的存在。
“即便是他们，也不得不寄宿于社会这个庞大体系里，利用一些不得不利用的人，只靠自己，是想做也做不到的！”
他那天被阿泰尔训诫了整整一天，确也听进了些道理，但怨气还是为除尽。那天晚上，他把一个废弃酒瓶狠狠地踢到墙壁上，然后是碎裂声与深夜的叫骂。那天晚上，他睡得并不是很好。
总监竞选中，他毫无疑问地落败了，还是以难以想象的比分落败——这么说也客气了，其实，他并没有得到选票。望着昔日伙伴那张春风得意、四面交迎的得意脸，他忽然间恍然大悟：他是想巴结那些人，然后谋夺总监席位！无名嫉妒再次燃烧了他的理智，飞速删除着他脑中二人曾共度的美好回忆，并迅速过度为仇恨。所以，当他肩上传来那熟悉而变质的一拍时，他几乎是咆哮着发出了怒吼。
“老兄，抱歉这次超过你啦！”
“滚开！”
威尼克留在原地愕然地看着他愤怒而慌慌张张地夺门而去，这是他第一次看奥布莱恩发这么大的火。阿泰尔在他的身后语重心长地摇摇头，一只手拍在肩膀上：“让他去吧。”
然后是沉沉的叹息。
奥布莱恩出生于上世纪的贵族家庭，然而，革命的狂潮虽然保护了皇帝的权益，却未能顾及这些滋长在其侧的萌芽。他的家族被捣灭了，父母也被残忍地推上了断头台。当时他正寄宿在学校，后又在校长的帮助下才保住了一条命。然而，忽然间的家世破败让他的怨恨越来越浓，最后竟到了不可自抑的地步。校长可怜他，把他送给修道院抚养，希望他能从神那里有所收获，而这一切都失败了。
奥布莱恩当时正是暴力欲最旺盛的时候。一被送到神父那里，他便疯了似的不断敲砸着周围的一切，甚至伤害和他一起被送来的孩子。神父对此只是一叹，亲手把他关入一个私人房间，不允许再随意走动。这可能是担心他再犯下错事，也可能是想让那颗燃烧的心稍凉一点。自那以后，他的行动被拘束在一室之内，由神父大人负责三餐。据说，每次神父进房间后，都会待上至少一个小时才会出来，然后，慰藉似的化开脸颊上的微笑。
一段时间后，奥布莱恩被放了出来，正常参与学习生活。然而，虽然他的灵魂从此稍显安息，却像是失去了某种人生的零件般愈显消沉。他不仅在孤儿院里沉默寡欲，课堂上也阴郁得可怕。一到放学，他总是把自己藏在图书馆里，从那有别于当下的时空的故事里去汲取伟人的光辉，从那些与自己相似的人身上得到力量。终于，他读到了拿破仑，有如干柴烈火一般对其人生深受鼓舞，无比崇拜地痴迷着那个出生低劣、而命运不低劣的科西嘉小个子。然而，即便那样的伟人的败去了。
孤独也在这个过程中实现了跃进，它不再去衍生寂寞，而日渐与高贵有了某种沾染。蔑世，笑世，遁世，那孤独古僻的情绪成为他的自负之一，也让他因此总翘着嘴角睨睥万物。在他心里，那逝于历史的影子总在他的身边踏步，而他则挺着胸挽起那位伟人的手——总有一天，我阿道夫·奥布莱恩会成为如那位先生般伟大的存在！
赝品。
……
“最近有什么有趣的案子吗，我亲爱的奥布莱恩副官？”
阿泰尔终于放下报纸，边揉着眼边朝他微笑，他用那只富余的手合上笔盖，声音已明显苍老了。
他复杂地抬头看了师父一眼——现在，他同过去变了许多，但依旧保持着轮廓。然后，他开口：
“恕我冒昧，阿泰尔先生——我想咱们现在讨论这个话题并不合适。”
“哦？怎么不合适啦？”他像一个默剧演员般把头优雅歪向一边，“你好严肃。”这一幕在一个老人身上尤其滑稽。
“那个杀人犯就在我们眼皮底下逍遥法外，我们却在这里说笑！”
“放松，奥布莱恩——我不是教过你嘛，一切不可操之过急。休息下吧，对着谜案乱发脾气可行不通，我们现在能做地都已经做了——要不要来点红枫叶，它泡起茶来格外香——”
“先生！”副官打断了他的话，有着快破碎的礼貌。
“永远只顾冲在前面、不计后果，像头蠢牛一样听不得劝告，就是你最大的弱点！”阿泰尔的语气突然严厉起来，熟悉得像十二年前。“威尼克比你好一些，所以，他才能够站得更高！”
别拿我和他比。虽然这句话咬着愤怒在牙齿间挤来挤去，但阿泰尔仍像是会读心一般了如指掌。他沉默地直直睹视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副官错开连向前市长的视线，赌气似地从桌子上抽起茶水，由于杯子动得太快，它们在地毯上洒落了许多。
副官看到阿泰尔未曾行动的肉体背后灵魂好像轻轻地摇动了下头。
“带着这样的心情，可办不好案。”
他没在意。
“总监大人！”一位警官忽然走进了休息室，因为这是公共场合，威尼克便允许大家不必在此不必拘礼。当他看到沙发上的两人之后，不仅微微眼睛一瞪，左右张望像是想要寻视什么。
“威尼克总监去石榕参会了，近期他勒令我负责。”阿泰尔懒洋洋地抽出一张任命状，又看看这位年轻的警员，“有什么事，就暂且都交给我吧。”
青年当然认得市长。
“啊，是。”那名警员默默脑袋，将夹在腋下的文件一沓一沓放在水晶玻璃上头，指了指说：“这都是因快到期限而要被废除的案子，本无需打理。但总监先生先前一直要求批阅这些案子，今天恰巧轮到我送...放在这里可以吗？”
他再次把文件拿起，放到离文件较远的位置。
“我最喜欢这样的案子了。”招呼警员回去后，阿泰尔赞叹地对其中几个案件咂舌，还不时露出兴奋的光芒，“威尼克这小子，真不赖。”
他朝后边瞥了一眼，奥布莱恩果然脸色一沉，装模作样地端起茶，装模作样喝了一口，再假装朝远方眺望。
没动。
拿破仑将军可不会这样。望着那张脸，阿泰尔心中取笑道。不过，正因如此，拿破仑才如此稀少。
他就在那些文件中翻查许久，嘴角不时露出孩童找到心爱玩具般惬意的微笑，最后，心满意足地将一份卷宗抽了出来。自以为是的副官大人不时瞟来游移地视线，自以为是地认为对方并没有看到，殊不知，老人把笑隐藏到了别的笑中。最后，阿泰尔抓着那份卷宗探身到他面前指认：
“看，这个案子怎么样？很不错吧。”
他只淡淡瞥了一眼，说：“你怎么干是你的事。”随即，那目光又飘到了不远的远处。“反正我又不会参与。”
“谁管你，我只是在自言自语。”
“那就好。”
不甘示弱地嘟囔与调笑不断在二人间交接，最后谁也不肯认输。过了一会，副官像是终于忍受不住似地迈着骄傲的步伐离开了这里，理由是“我该去做其他更有意义的事了”。从他消失的方向下移，卷宗内的黑白画像让阿泰尔的笑淡了。他看着那黑白之间掩映于群山的建筑，想，我还以为你一定会很喜欢呢。
在那模糊的页面了，女贞在灰调中摇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