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这是十天前的事了。
人迹寥寥的甲板，总监凝视着正前方，新的一天正在酝酿。现在时辰还不算早，世界尽头只拉开了一条小缝，淡黄色的一条细线正在那里上下起伏。
风好像变大了。干燥嘴唇无意识间扎出了血，现在一舔才意识到。豁开的伤口在海凤下隐隐作痛，好像，有盐随风飘到这里。
十年一度的国家警察总监竞选终于再度拉开帷幕，举办地是都会石榕。这是每位警察总监都必须履行的义务——哪怕辖区内已有杀人魔出没。国家警察总监拥有在“警务”职能上的最高权力，不仅能够随意调动资源力量，个人命令更是远超地方之上——当然，如若滥用职权，他便会被总统罢免。这都是帝国在二十年前的维新中创造的方案。按照新国家的宪法，除了立法权与军队掌控权必须由议会掌控外，诸如医疗、警务、司法等部门都由一人担任首脑，他们在该项的权利仅次总统之下。据说这是为了减轻总统压力而施行的“行政分化”，但实际上，它们作为制衡独裁的意义显然更明显。
而关于首脑的选举，以警务部为例，依旧全权交予议会。选拔会上，地区警察总监需要轮流述职、发表愿望和说一些改进措施。当他们热情洋溢的演讲结束后，则由议员纷纷投票，票数最高的，自然就当任了。国家警察总监的任期一般为十年，而上任前，他需要和其他新任的国家总监一起，在首都进行公开演讲。
而这一切的地点，就是石榕了。
“你尽管去，一般不出半个月就能回来了。”出发前，阿泰尔拍拍他的肩，似乎想要打消他心中的犹豫“这对你也是种历练，是第一次去到这样的会议吧？”他接着说，“虽然不是没有过直接弃权的家伙，但是，他们好歹也会在现场那宣布。要是直接任性不去，会让上面很难堪的。”
“剩下的，暂时就交给我吧。”
望着那张苍老而微笑的老脸，威尼克一叹，又得麻烦他了。
石榕，纳弥图尔新帝国的首都，有“辉光之城”的美誉。在这里，铺天盖地填充渲染着暖色调，橘黄色的光芒肆虐在城市里，连晚上也灯火通明。而作为渲染的白光，虽然不至全不存在，却也只是混杂在黄光的角落里，用来调补光的饱和。
就连人们的汽车尾灯也一致换成了这样的颜色——值得一提的是，石榕车族的远光灯被有意设计得淡了一点，这样，可以大大减小驾驶中的安全隐患。
而只要再过二十海里，那片土地就会留下他的脚印。
“你果然到这里来了。”
是爱莲娜。总监回过头，迎面就得到她的吻。浪漫过后，他收掉脸上的愁容，僵硬地朝她微笑道：“这都被你找到了。”说着，他又换腰抱她一下。
“是在担心那件事吧？”她识破了，却笑起来，“你最近状态不太好。”
“我想也是。”
“喂，威尼克。”她的手肘勾了上来，展现出贯有的主动。白手臂在脖上滑动，紧接着是温热的耳语。“总得休息休息吧，比如...陪陪我？”
可惜他已不再年少。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一切就快要结束了。”他像是没听到是的，兀自说出了这些话。
爱莲娜识趣地松开了手，故意装得很委屈：“每个试图成功的人都这么想。”
“不...爱莲娜，我总感觉是命运对我私语，你相信命运吗？”
“你这么说谁能不信！”
“是吧。”
再看时，光明已从天际涌起，驱逐着正在弱化的黑暗，很快就要到日出了。立于甲板的两个人拥在一起，短暂之间多有笑意。是啊，一切就快要结束了。
最好这样。
（五）
真是美妙的黑夜。
唯有夜幕真正降临，我才能感受到欣悦，而不至抑郁在光里。我的生命又复活了。抵达石榕的大船正乘风破浪，带着我的意念一起——像是前方便是一切了结之地。辉光之城，辉光，辉光！我能在那找到别致的光亮么？想必会吧！每每想到心脏可能再次跳动，嘴唇总是干裂不已。
但它很快就能如鲜血般圆润。
午夜刚过，舱门缓缓打开，在走道上，很多窗户都已经不再有颜色。人们睡了，虽然门密封得很好，但细微的鼾声还是传了出来。嘴角不留意地一勾，阴影在帽檐间飘舞，随即，尽量小心的踱步声规律响动。
轨迹沿着静谧的夜在船舱中迂回滚打，却没有停下的征兆——甲板...怎么走？哦，对了。路过餐厅时，我注意到一些人在其间说笑，他们依靠着窗边的围杆，就着浪花把酒言笑，我朝他们轻轻招手，谢绝了好意。没想到，有品位的人还真不少。
餐厅再前方不远处便是通向船尾绳梯——虽然这里与前甲板相连，但由于是工作场地，客人几乎不会来到这里。而这里，有的也不过是肮脏的模板罢了。环顾一圈，确实只有我一个人，但，这样缺少光的地方才更适合我来思考。只需要轻轻闭上眼，感受夜呼吸的频率，我的肺也似乎可以凝聚生机，与周遭融合到一起。愉悦确实在不断涌进来，太棒了。
这里要比船头美呢。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打扰了我。
“先生。”
小男孩，十一二岁的样子。
“请问有事吗？”
“可以拜托您回到船舱吗？起码不要待在这里——这太黑了，如果不慎发生事故——我是说如果，那我可就要遭殃了...”
啊，是这样。
“真的很抱歉，”我退后一步，在胸前握拳，“给你添麻烦了。”
“啊...不会不会...”男孩得救似的长出一口气，眼里却也有些惊奇：那种致礼动作他以前从没有见过。
再次来到舱门前时，由室内照出的光把他裹得灯火通明，也把那些盘亘在身上的不定和伤口照得那样显眼。我停住了脚步。像是一直在注意身后的脚步声似的，几乎瞬间，他也停住脚步回头：“先生，怎么啦？”
一道疤口深深掠过他的左眼，由眉及须，只留下浑浊的光芒。他回头时，疑惑着的另一只眼充满灵气，而这只却没有情感。
可怜的孩子。
“哪来的？”
“嗯？”
“伤口。”
“啊...这个是我先前跟随水手先生时不小心勾到的，只要芳芳，很快就会好了。”男孩尴尬地笑笑，像是确有其事一般点了点头，露出憨厚。
那明明是指甲的痕迹。
“我想你该待在学校。”
“我并没有那份荣幸——”
“你有！”忽然间，声音简直像在狂舞，“改变命运的权利，每个人都天生拥有！”我感觉到，说这话时，手指不自觉地握到了一起。
很用力。
“可是先生，像我们这样的人，就是这样活下来的。”他依旧抬着头，没有胆怯，没有自卑，而是一种自然而然地真纯感。
“我不允许——”我也不知自己为何情绪会突然间狂怒——这和以往任何一种情绪都不同。但那一只扬起的手还是慢慢地放下了。我看着他，一只手掏动着衣袋，很快，抓出来皱纸钞票便被塞进他手里。
粗暴，胡乱。
可他只是扬了扬手，让那本已握住的钱散了一地，也许还有部分被吹到了海里。他抬起头，目光里充满了志气：“先生，感谢您的慷慨，但是——我也说过了，像我们这样的人，就是这样活下来的。”
我没理会那些在飞散的纸雨，任由它们在海风里恣肆飘舞。我的目光只定格在男孩身上。虽然，他的目光偶尔也会忍不住朝它们看看，但最后，都又被坚毅给填满。我未察觉唇边之笑，心里却有理解到什么的尊敬油然而生。历史上那些伟大的身影，此刻，好像在这个小小的身躯上重合了。
他身上有，能成为圣人的钥匙。
我退下身，再度朝他施礼。这次久违地用心了。“是我失礼了。”
“先生，我才是，让您破费了。”男孩懊恼地看了看那些钞票，它们之中的大部分，都不知道哪里去了。
这不是觊觎。我用手扶了扶帽子，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一笑，然后，用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在光中消失了。
……
“嗯，妹妹，过两天我会寄钱过去的，他最近没打骂你把？啊...他最近身体很不好，这一点希望你体谅...噢！还有，爸爸的病怎么样了...啊？妈妈啊...嗯，嗯，好，我会努力想办法的...”
小屋里的男孩正和其中一个妹妹拥在一起，小心摸着她的鬓发，说着故事哄她入睡。自从父亲患病开始，经济情况便一天比一天糟糕。积蓄很快就用光了，房子，工具，再然后甚至是器官——可在癌症面前，它们都徒劳的渺小。父亲正在变得无力，变得绝望，酗酒...他的脾气也一天比一天坏了，动不动就挥手打骂母亲和自己，甚至连幼小的妹妹也不放过。自童年开始，安波里欧就目睹了畏惧死亡者的丑态。
母亲含着泪离开了，也正如此，他得到了某种力量。
没人知道他如何说服了船长，换来这样一份小工的工作——就是协助各船员的工作。虽然薪水低得可怜，却也足够勉强地生活下去了，还有什么好抱怨呢？当然，父亲的药终究还是供不起了。安波里欧只能靠着那些自己好不容易积攒下的一点零钱偶然上岸去买点药，再送到父亲的床前。当然，他也要被臭骂一顿就是了。
但安波里欧很幸福，那种笑容是不会骗人的。
“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喔，等你长大啦，她就会回来……”
躲在门窗后的男人正在倾听着这一切，唯有这里的房门未密不透风。透过那扇圆形玻璃，他很轻易就看到了屋中一切，而那个男人就是我。一只戴着手套的手小心抽出一只信封，小心刮掉已沾上皮革味的泪，然后把信放在那里。身上还剩下的钞票都在那了，而这，就当做馈别礼物吧。男人想想，不久之后，就是圣诞节。
谢谢你，安波里欧。
……
船尾依旧在黑暗里，呼吸到的也是仍清新的空气。它们虽然混入了风，混入了欲来的潮气，却在此刻更显轻灵。下雨吧！下雨吧！那些滴在我身上的雨点开始越来越大，随着外支开的双手拥抱云天。那正在升起的太阳，在它尚未掌控完整个黑夜前，轻赐予给我更多吧！
在另一边，拥抱在船头的恋人并未淋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