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下午的太阳依旧发挥着它的权能，以毒辣鞭笞着荣光，撒至能够触及到的每个角落，但它们很快就要结束了。在能望到海的地方，莱德庞克将军站在石堤之上，望着鞋尖下的泥土，轻轻点触青草芽尖，他目视着聚满了人的那地方。
在他周围不乏看热闹的行人，但他们都未认出他——也是，他已消失于镜头前很久了。墓园就在能看到的不远之处，一名女子跪于坟前，正朝遗像献上白花。从这里并不能看出她脸上所有的情绪，但那一定很痛苦吧。松榕交掩的光芒下，她的姿态愈使人怜。
死了呢。
勒格尼上校是在三天前去世的，尸体在家中被发现，找到时已经断气了。尸体右手仍死死地抓住话筒，像曾有过生存欲望。死亡原因最终确认是心衰竭，根据乔瑟夫中校的指正，死亡时间也大致与还家时吻合，可以确定是意外致死。首先发现尸体的这个是他那身孕不足三个月的年轻妻子。
真可怜。
将军超前走近一点，凑近默哀人群背后。那块新置立的石碑倏地进到他的视线：谨以此碑，献予国家的英雄，英年早逝的亚历山大·勒格尼上校。
及他太年轻的妻子。藏在人群后的将军望着那恸哭的面容，微微默叹，想，应该加上这么一句。
对不起。
跪倒于花前的女子，虽然不至在容貌上倾国倾城，但也算上乘姿色了。悲伤正在不断从她眼中淌落，像是泪尽也不阑干。她轻轻地咬住下唇，上唇顺势轻叠其上，伴由目光飘凝向碑上的图片。丈夫英俊的面庞仍在相框里，却已如那颜色一般陷入灰败。
身体的抽搐，更大了。
“真可怜啊。”莱德庞克听到周围的人们在轻喊，“以后就只能靠自己活下去了。”
“勒格尼，没想到你没死在约好的战场上，却止步于这里了呢...”
将军扭头看向那些正含着泪花的人们，他们身穿绿色军服，胸口刻意带上饰章，大概是他昔日的战友。他又轻轻歪头看去，看到几个稍微更熟悉的身影，便自然地身姿后缩，隐蔽在人群里。
“只能感慨人生无常。”
说完这句话后，他转身离开了这里，不再去管是否有人因而感慨。明明是踏在草地里，步声却如大炮一般直击心脏。
对不起，娜塔莎夫人。
证据已被处理掉了。“Demon”，这种新研发的药物，由他麾下第一化学小组所得到的新成果，注定要被掩埋掉了。这种藉由病毒、神经和癌细胞而得到灵感的药物能够经由血液感染，通过人体循环逐渐麻痹神经，并于同时融入血管，参与整个人体循环。在正常时，他们只会作为“物质”随血流动，而一旦进入到心脏，心房心室的高压便会对它们进行催化，凝结为大量的颗粒。随着时间不断推进，血栓便会越来越多，最后阻塞心脏循环，使人致死。这些过程仅仅需要两个小时。
而在神经上的毒效，则会麻痹人的观感、意识与疼痛。
就在这时，将军突然别过头去，望着视线最远边的妇人及墓。这个距离照理什么也看不到，但他分明察觉到了一丝怨恨。
无奈的叹气飘过了。
天在变暗，这一天还要过多久？茫然无措的脚步中，将军发现自己已沿沿海滨道走了很久，远处已在挂起灯火，连沙滩边也不例外。还未失去光的人们享受着海风的吟唱，挑衅拍入嘴的浪花，直待烧烤劈啪作响。那就是人们的幸福啊，将军听了下来，看看远处亮起的一小片滩岸，他们一定很快乐吧。
天依然是将暗未暗，中心是薄薄的白色，然后是外扩的黑光。在视线最远的地方，光芒像是堆聚似地凝在一起，形成在拢缩的金光，带着世界边缘一起。但很快，它们就会像自己诞生时一样刹那消散，而陷入永恒的黑芒。
不过徒劳而已。
他走到某条桥中顶，虽说是桥，脚下不过遍地黄沙，电话亭就设在那里。虽然这一片总有些了无人烟，但电话还是必要的——万一路人很需要呢？在这样荒芜的地方绝不会有任何仪器，或用于检测的手段，当然也根本无法去记录信息。对现在的将军而言，这一切真是太棒了。
电话亭前，他默默驻足了许久，一再别头眺望不久前的薄光，它们果然都逝去了。不知它们现在已漂到了哪里——三天前，离开军方资料所后，他亲手将针管弄碎送进大海，海中游离的电解质足以稀释分解一切。如果有人找到了针头？哼，那也只会被认为是生活垃圾。
在世界的每个地方，都会有人类的痕迹。
新月最亮的那一刻，他随潮声打开璃门，锁舌“嗒嗒”舔了下后，室内空气便封闭了。不知为何，将军的心此刻变得格外沉静，连他自己也颇为好奇。那只充满荣耀的手带着伤痕扣上按键，冷意随之传到骨里。
也是。
这串符号沉睡了多久呢？忙音滴答的间隙，他突然有了这样的想法，一天，一周，还是一个月呢？那个男人的面庞也一同浮现，就在这时，将军再次感受到了心的疼痛。
那声哭喊好像又被他听到了。
忙音响到第七声时徒然泄气，空气涌动的清新感一同而来，他的声音紧随其后：“我确实没见过这个号码，请问您是？”
“是我。”这样的回应足够了。
“原来是将军，近来怎样？”
“是你做的吧？”
“做？做什么？今天您可真是奇怪。”
“芬泽的杀人案。”
空气好像突然之间冷了下来，身上能够感觉到的鸡皮疙瘩像是也增殖了许多，将军猜想这都源于话筒那半。
他好像听到了轻轻的叹气。
“看来你已经知道了。”
“把那样奇怪的东西丢在那里，我想很难让人略过。”
“给您添麻烦了。”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很奇怪，相比判罪，将军好像更好奇对方的动机。
那声轻叹又被他听到了。
“莱德庞克，总有一天，我们都会消失吧。”
“...？”
“生命早晚会逝尽，那一刻，无论‘财富’还是‘功绩’都会逝去，即便它们作为精神流传后世，也不会被‘灵魂’带走。换而言之，将军，到那时，我们的‘存在’就消失了。”
“将军，你相信灵魂吗？”
“我愿意相信。”
“不能只是‘愿意’而已，每每想到我无法去达到‘永恒’，我便无法克制恐惧，我绝对无法容忍这样的‘消失’。”电话那头的声音越来越激动，将军则是默默等待，那些话语同样在他心头激荡起了涟漪。
“所以，得有东西要留下来，能验证‘灵魂’的东西。”
“您已经足够伟大了。”将军插话道。
“莱德庞克，你细心观察过镜子吗？”对方像是正在微笑，“若只能够居于一面，灵魂注定陷入残缺，另一半同样是必要的。”
“所以，我现在不能被逮捕。”
将军沉默了一会。“这是犯罪。”
“我当然知道，所以，我已做好了付出代价的准备。”
“哪怕另一半的自己还没找到？”
“不可能。”听到对方的话，将军突然目中一动，像是再次见到了那已死去几十年的自负。对方接着说：“只有在找到那一刻，破绽才会开始显现。”
莱德庞克倏然一愣，下一瞬间，他像是顿悟了似的抓回话筒，可那里面已是忙音在回荡了。
好急促。
他感觉到某种东西像是重要钻出身体，已明悟却又说不尽，该如何解释呢？他将话筒扣回原位，外面已是彻底之暗，远处是霓虹交映的华彩。
肚子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