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恢复意识时,勒格尼只感到麻木感在撕扯身体,全身上下都流露着不真实的酥麻质感。这是哪?我是怎么到的这里?现在几点了?四周高大的资料夹沉睡在阴影里,摆动吮吸着借由绿色玻璃墙滤过的天光,那已经不再刺眼了。
总感觉有什么不对。
麻木感在体内肆虐,回忆也被滋滋的电流声挤满,稍甚一些便有刺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慢慢地支起身体,用双眼去辨识四周,不对,还是记不起来,酥麻感也未曾冷却。他慢慢踱步到窗边,记忆好像也复活了。
看着像是资料所顶,哦——头又开始刺痛了。
他依稀想起了前些天阿泰尔先生的委托,说是军方可能出现了外泄器具的叛徒,证据就在“芬泽杀手”存于现场的遗留物:一种叫E-chapter的录音仪器。对话建议他最好去查查资料。阿泰尔先生曾经是政界泰斗,据说现在的影响力也相当大。阿泰尔先生是他的偶像,因为他所得到的一切都源于心中的正义,而他从未背叛这点。
哪怕以伤痕为目的。
看来已经到五月九号了。他下意识看看手腕,可那里什么也没有。对了,已经很久没戴表了,不过,按照挂历上的记号,他会在五月九日来这里。
开始感觉到身体了,虽然麻木感仍未去。勒格尼上校摇摇头,摆着身子蹭动手脚,神经元像是恢复了。他试着去挥舞手臂,看着它顺利地挥舞,但又似沉进了大海——很奇怪,你能看着它在移动,却得不到骨骼与肌肉的感觉。不管了,他用力眨眼以镇定大脑,就先做该做的事好了。
上校很快找到了资料,但对上面记载的那唯一一个名字大为惊异。是他,但这怎么可能?那沉敛凝练的字迹在他眼中摇动,却未因此变化丝毫。汗滴渐从脸颊滑落,将体温给不断抽低,也将字符再度确认。不会错了。他把文件用力一合,心却像失去了回音。必须尽快通知阿泰尔先生。
事情变麻烦了。
他离去的背影之后,书架另侧,一卷资料像是有笔赛过似的,中部微微折卷上翘。
“喂,走了?”
他很快就走出了门,听到这个声音,不由扭头轻轻一瞥,是乔瑟夫中校。他朝对方轻轻点头,并不回应,便就朝着梯门快走。按下按键的那一刻,梯门开了。
原来就停在这层里。
“你记忆里并不坏嘛。”身后传来乔瑟夫的戏谑之笑,“大红人。”
他有些不解,偏头回望,却只捕到那笑容融化的缝隙,它们都随门的掩拢破碎掉了。他为什么要这么说?难道之前我和他曾有过对话?是了,应该是有的,但等之后再问他吧。勒格尼突然想起方才离开时,出口轻轻掩上的门,虽然看起来已锁上,但稍用力就能拉开,与他刚才所做无异。约瑟夫指的是这件事吗?
抵达一楼时,纳尔照例朝他微笑,他也浅浅笑着回应。啊,是她啊,如果可以,真想好好叙叙旧。不过,他的目光投向屋外,望着那滚烫而发白的大地,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沿海岸走路回家,衬衣内被臭汗黏满,烦人的麻痹感还在延续。愈渐适应的日光下,意识像是稠到了一起。今天的太阳好像比较目眩,掏钥匙开门时,上校笑着安慰自己,喘息仍在微微细颤。
门外恰好驶过货车,带来海黏黏的味道。
他迅速脱置好鞋帽,顾不上洗澡,匆匆便向二楼走去。娜塔莎像是出门了,是在购置今天的晚饭么?还真期待呢。这样甜蜜的幻想在打开二楼房门的那一瞬间消失了。上校一把抓起话筒,用又开始抖颤的手拨动起熟悉的数字。那个男人的面容又再度在他眼中浮现,没道理的,不会是他...但那在悸动的心脏,分明就找出了答案。
真搞不清,身体是因何而麻痹。
“嘟——嘟嘟——”忙音转到第七响时,话筒传来舔动声响,接着是熟悉而老练的声音,那份质感未显老态。
“这里是阿泰尔,请问您找谁?”
无回应。
“喂?”疑惑间隔略在两秒,“喂喂?”
死寂。
“请问有人在吗?”
话筒那边似乎并未得到回应,不时传来咂舌之声。在又几次试探无果后,电话传来挂断的忙音。但在那之前,上校听到了这些话。
“真是...”无奈之声正在远去,起码正在偏离话筒,“无聊的人真是不少。”
“嗒”,挂断了。
勒格尼惊恐地睁大双眼,喉嘴在努力地外扩,可他什么也做不到。他尝试着像平常一样去发音,却连身体是否抓着话筒、或是自己是否“存在”都却好像把握不住。唯有听觉未曾褪色,他一字不漏地听到了听筒那边传来的话,却连支吾都发不出。他曾不止一次地惊讶回过头,可那里什么也没有,脚步,动作,阴险,一切源于人的痕迹都未在此留下线索。
奇怪...电话怎么突然变得那么远?
他已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说话,视力,很快就将波及呼吸……所有以“生命”为基本的职能都于此刻剥落,从他的躯壳上消失,可他唯有见证可做。一股无形的力量像是正在将他灵魂抓出体内,连同生命能量一起,却不见执刀的死神。我又将去往到哪里?
麻木感渐渐消退了,不,不如说是再也无法欺骗身体。那股痛楚透过神经直达大脑,促动肌肉扭曲痉挛——但这样熟悉的举动只会带来疼痛而已,他再也没有“掌控”这些肌肉的权利。此时唯一能存在的就是大脑,它正用最后的能量聆听那远去的抱怨,聆听话筒后的无奈,聆听死亡者的悲鸣。最后一刻,他像是听到了耳语,源于魔鬼。
无声的。
什么...我怎么了...
摇曳最后的视线里,意识被痛苦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