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呼——呼——”
真是糟透了。
布莱洛克大口喘着粗气,刚才的画面仍旧在他脑中腾闪,忘不掉。被汗黏附的手套已沾满了血,虽不再流,痕迹却扒上了质料。某种恐惧的意志始终侵占着他的大脑。
必须马上处理掉这些东西。
他打开手电,回头凝望来时的路。还好没有血迹。他想,也许是在某个匆忙的时点断掉了。
他拐到一处废弃的建筑,起码在他看来是这样。这里早在十几年前就成了无人区,留下那些空有房形的建筑,却透不出一点生气。芬泽早没人了。昏暗的楼道,不闪的灯火,这里连巷道都布满了尘味。
就是这了。他穿过不时会轻咳的楼道,忍耐着呼吸的抗拒沿爬向上,很快就到了其中一栋楼的楼顶,月只展露出了一半。在那里,他幸运地发现了一个布满黑垢的陶盆,一些水淤在里面。对了,今天早上下过雨。
他把盆里的水倒尽,再掏出纸巾沿着盆缘小心擦拭,直到盆内的干燥程度勉强能让手指满意。可以了,他用手背擦擦额上的汗,第一步完成了。装得满满的橡胶袋就在他身后,身后还留下了长长的拖曳痕迹,该消失的东西都在这里。把一切都装到盆里后,他脱下手套,把它们也丢掉那里。
以往的安心感并未在这一次出现。
他站起身,从楼顶去俯视四周,目光瞬间好像变得鹰般锐利。虽然路灯并不会亮,周围人家也无光明,但正是在这样的黑暗,远处偶尔穿过的、带着手段的人影才清晰可见。该死,是被警察找到了吗?就在他盯着不断远去的光明时,他注意到一个黑影迅速在街道间穿梭,最后进到自己身下的建筑里。
血管流速好像突然加了几倍。
该死。他感觉血管像是一瞬间冰到了极点,心也跳得越来越快,脑袋几乎要被什么东西挤破。没关系的,他开始调整呼吸,一切却都没有变化。我这个位置,下面的人不可能看清有一张人脸,最多认为是建筑的残骸,没人有理由会突然对这种废弃建筑边角去专门视察。焦虑始终没有消退。
得到宽恕是在听到关门声以后。锁舌舔动的声音从楼下传来,他大大地舒了口气,果然。布莱洛克靠坐在墙壁上,衬衫背部已布满了不知何时的白灰。在这样炎热的晚上,流汗就像呼吸一样自然流利,但他的汗明显更多。
闭上颤抖的双眼,他回想起过去的一些事情。
布莱洛克自小家境优渥,不仅是贵族出身,父母又身居高位。因此,其家族在政权交迭中也几无大碍,虽算不上富可敌国,也足以衣食无忧了。这样优越的环境缔造了他对很多东西的不满:废物为什么要留下来?那些破坏秩序的混账凭什么有资格活下去?社会为什么不把他们绞灭?法律竟然还保护他们!年轻气盛的布莱洛克,发自心底地认为一切的罪都该被惩治。
社会并未因他而改。
伴随他的长大,这一欲念更严重了,每时每刻都在啮着他的心肌。但是,在父母和师长面前,他的变质并未露出一丝一毫,以备受期待的优等生身份标榜着自己。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像他这样的孩子,一定能凭借自己的力量,开拓出不逊于父母的盛世。
其实除了他自己,每个人都是这么以为的。
三年前,就在研究生毕业的那个晚上,这种渴望终于抵达了再难压制的临界点,他再也忍受不住了。有那么一个瞬间,过去的许多瞬间,他都能听到正义在耳边低语:别再犹豫。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与大家在旋转玻璃前作别时,面对这相机,他把这句话藏在了微笑背后。
一切在那一天改变了。
就在那天,回家路上,他的一瞥偶然捕获了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要是在平常,他大多会开车回去,根本无暇去留意这样的虚影。就算偶然注视到了,并突然间涌起兴趣,他也会因停车问题而草草作罢。好奇心从来不成为他的弱点,但这一天除外。他喝了太多的酒,注定不可能开车回去了。在与酒店人员交涉并付出一定费用后,他缓步离开了那里。真是好久没散步了,望着围满灯罩的飞虫,他有些感慨,看来以后还是该少开车。
有那么一瞬,他像是回到了少年。
就在他随着惬意朝湖边扭头时,那个影子进入到他的视线。他在干什么呢?布莱洛克的视线追逐着黑影,朝他前进的方向扫去,一位女士停在最后。她不时地盯着手表,像是正在等什么人。不断嗡舞的飞虫略次让她的眉头皱起,但终究是没有离去。
直觉告诉布莱洛克他得过去看看。
他小心从背后靠近那个男人,尽力不去发出声响。做到了,看起来他没有发现。在快靠近男人的地方,他突然停下,靠在一块巨石的背后偷听。脚步声停下了。布莱洛克从光照不到的一面朝外看,发现二人正面对面站着。看来,是他们约好要见面。
看来是我多疑了。产生这种想法后,他的脊背离开巨石,小步就准备往回走。可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激烈的争吵。
“两万,还不够吗?”是女方的声音。
“两万,开什么玩笑?给我拿二十万出来!”
“我哪拿的了这么多!”
“想不到也得想!”啪,响亮的耳光呼甩在女人的脸上。
布莱洛克的动作停住了,他略回眸,眉头间凝起了皱纹。
“这么多年来,为了你苟且偷生,我们母女不知费了多少心力!”女子捂着自己的脸,不断缩动的眼睛像是对什么难以置信。紧接着,像是有积压了很久的什么从她身上爆发了。“给我滚!你这个罪犯!我们再也不想见到你!”
“混账东西!”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接着是什么东西重重倒地的声音。布莱洛克彻底露出脑袋,仔细端详光影下男人的身影。面前的男人正不断踢打着像是已不省人事的女子。解气后,他开始在女子身上翻找起来,一个皮夹很快出现在他手里。
“这不是有不少嘛,得救了!”他贪婪地清点着里边的钞票,咽下快淌到嘴边的口水,接着,又狠狠朝女子腹部踢了几脚。“没钱,没钱,没钱……”
他没发现的是,某道阴影已具象在他的背后。
当他的脸从光下暴露的那一刻开始,布莱洛克就回想起他是谁了。强森·吉本,杀人犯,前几天还在报上见过。听说,他为了谋夺财产,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哥哥,后来被警方侦破,陷入逃亡。本就奄奄一息的父亲听到这个消息时,气得连连咳血,呼吸管被浇灌成绯色。经抢救无效,他很快去世了。
在临死前,老人虚弱地留下了这些话。
“请把我的财产都捐给国家,我要让那个混账什么也得不到。”说完这句话后,他失去了再吐一个字的力气。
蓄意伤人而逍遥法外。布莱洛克拳头握紧,又睹到倒地的女子,她身体在微微痉挛,口鼻正不断渗出鲜血。这个人渣。某种欲 望在他心里燃烧了。
“什么啊,只有差不多十万,不过勉强能拿来顶顶债了……”就在面前男人正低着头喃喃自语时,一双大手从他身后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巨大的拉力让吉本转过了身。在他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一记右勾拳狠狠砸上了他的鼻子。噼啦,鼻软骨错位的声音好像传了出来。一拳,一拳,又一拳,迅猛的挥击模糊了吉本的视线,让他连求饶或看清对方的面孔都做不到。很快,他头一歪,昏厥似的晕了过去。
理智好像在这一刻消失了,布莱洛克感受到的,只是拳头回应给自己的快感。他的手指沾上了血,关节因碰撞而略有疼痛,不过这一切都不重要了。或许连他自己也没发现,相对于惩治罪恶,这股快感更让他沉醉。
在他停下来时,眼前男人的面容已完全走样。几颗牙齿不见了,估计是被打入了喉咙。除此之外,他的鼻子歪到一边,眼球略有破损,不断向外流淌着红黄色粘液。布莱洛克这时才意识到好像做得有些过火。
糟了。他望着倒地的女子,所幸未醒。他又把目光投向四周,没人,正如他来时一样,空气中唯有烦人的水蚁。怎么办?虽然用钱就能解决,但如果这混蛋死了,他自己肯定也会因过失杀人而入狱。就算还活着,依照这人渣的秉性,肯定也会一直勒索……不行,他在心里摇摇头,决不允许施行正义的下场是入狱。太荒唐了。
一个大胆的计划迅速在他心底成型。他飞快地钻入树林,搜集起掉落在地上的韧性枝条。前几天连续下雨,那些不牢靠的结构想必掉了不少,果然。在这之后,他又细心挑选了几块石头与积落在泥里的粘稠液体。几分钟后,他把这些东西与不知死活的吉本连在了一起。
我才不要因为你这样的废物毁掉自己的人生。
把尸体扔到湖里后,突然有一股愉悦感在布莱洛克心头凝聚。他停在原地,直到河面不再有上浮的气泡,直到确认尸体沉到了它该沉到的地方。飞虫的声音还是那么噪耳。就这么沉到地狱去吧,一生低语伴随窃笑,轻得自己都未可知。天堂可不是你这种废物能踏入的地方。
在用湖水清洗完岸上几不可见的血污后,他又回望女子一眼。幸好,身上什么都没沾到。她仍处于昏厥状态,姿势自始未变,甚至连血的凝固点也一样。看来她什么都不知道。离开死角前,他最后回望了一眼,放心离去。重又回到街上后,他才掏出烟,点燃,不由自主地望着夜空。
今天的月好像要更美丽一点。
凯特湖与许多水道相连,最后甚至能流到大海。在回家的路上,什么东西被他反复思考起来。据说里面分布着许多鲶鱼,甚至还有埃及塘鲺。嘿,他不自然地笑了一下,那真是帮大忙了。这些杂食动物不介意任何可吸收的能量。
至于那个女子,醒来后,肯定会认为男人拿到了钱,然后捂着头叫骂着离开吧?望着上衣右侧口袋里的皮夹,布莱洛克丢掉烟蒂,嘴又不自觉地翘了。
……
往后的日子依旧平常,一切果然都如他所料。警方根本没有意识到一个在逃犯的失踪,毕竟他们本就不知对方已逃到了哪里。只是,他们这次再也抓不到犯人了,布莱洛克夹烟的嘴轻轻一笑。
一群废物。
至于那个女子,则是根本没有报案。如他所预料的一样,她根本不打算再与劣迹斑斑的丈夫扯上联系,或许已经带着女儿出走了吧?望着远处灯光下正在鸣笛的蒸汽列车,布莱洛克冒出这样一种想法。
不过,这样就好。
沉静下来的布莱洛克,好像有什么东西从灵魂上改变了。
往后的一段时间里,起初,他尝试去搜寻案犯的痕迹,却不过是大海捞针。毕竟那种好运总不可能永远遇到,不然,警察早下班了。
但那股欲 望,那股并非出于正义的欲 望,却并未在心头熄灭。
血,血液,谁的血液都好……他最开始也为自己这种想法吓了一跳。我怎么能这样呢?我所追求的难道不是正义本身吗?不行,他用自己的意志抗拒着欲 望的冲击,即便他自己也知道,这终究不过是徒劳。
正如那个晚上一样。
“先生,行行好吧。”那天,一个乞丐闯入了他浑浑噩噩的世界,布莱洛克望着身边肮脏苍老的面孔,右手不自觉地伸入口袋里就要掏硬币。然而不凑巧的是,他零钱用完了。“我请你吃顿饭吧。”他目中无神,听来更像喃喃自语。“干这一行很辛苦吧?也算对你的补偿了。”
很奇怪,明明在以前,这种人他连看都不会看一眼。
“哪有哪有。”对方脸上满是讨好,指在掌间仿佛穿搓,“什么时候都是讨一口饭吃。”
“哦。”
见男人神色冷淡,乞丐慌忙收住笑,转过头去,继续在一边轻轻地搓手。
可别把这份美餐丢了。
他们就一直这么走着,乞丐在前,布莱洛克在后。起初,乞丐也不明白为什么走在前面的会是自己,既然是对方请吃饭,那难道不该由对方引路吗?可方才若有若无的冒犯让他来不及去思考这些,只渴望这样苍白的慰藉能冰释前嫌。可到底要去哪呢?
“我们是要去哪——”就在他边说着这句话边回头时,一双充满力量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脖颈。他什么时候走到了我身后?乞丐的呼吸开始急促,难以置信地挣扎着,他用力挥舞着双臂,试图掰开自己脖子上的手指,可那双手简直就像铁钳一样牢靠,深深扎入上身的筋骨。挣脱不了。恐惧突然涌上了大脑,随着张开的嘴巴不断在意识间摇颤。在不断用手肘击打身后的男人无效后,他渐渐失去了力气。终于,随着一阵最大的颤抖,他的身体瘫软下来,什么力气也不见了。
简直像是在面对铜墙铁壁。
布莱洛克看着自己手中的尸体,无来由地泛起笑意,紧接着震惊闪过了。我做了什么?我不该审判罪恶吗?尸体随着这阵方式从他掌中瘫然跌下。他看着自己的双手,那上面虽然没沾点一点鲜血,但确实在几分钟前将一条生命给抹杀——那一刻,他似乎摸到了对方喉头对空气的最后一丝渴望。
不,这不该是我。
……
回忆到此结束了。布莱洛克睁开双眼,自那以后,我犯下了多少罪呢?他想起自己一次次地潜入黑夜,让罪恶去侵蚀身体,再一次次痛彻心扉。为了不让警方警觉,他精心挑选了谋杀对象——那大多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或死去也无人问询的家伙,所幸这样的家伙并不少。这些废物的生命——他这样想着,与其庸庸碌碌地使世界变得丑陋,不如就由我来清算。新的合理性找到了:这些渣滓正在玷污神的存在。
可就在几个小时前,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惧。
连环杀手的传闻早在几个月前就被他知道了。起初他心头一惊,以为自己的行径有所败露,后来才发现并非如此。据说就在这芬泽市里,存在着一个与他类似的罪犯。布莱洛克不明白对方的动机是什么,但绝对与自己不同。每当他看着那些美丽而无辜的少女因那个混蛋的变态欲 望而死去时,他就不能自已:她们并非罪犯,又非不能创造出价值的蛀虫,为什么要遭受这样的苦痛?
他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
“犯人在杀人的同时,留下的罪恶的字母,‘B’。也许是想表示这是第二具尸体。”报纸突然看到的这几句话,突然占据了布莱洛克的脑海。
“印记,印记...”他喃喃自语,“对了,我为什么不留下印记呢?”
与那个蠢货不同,布莱洛克会精心处理掉每一具尸体,至今为止都未出错。这样,留下印记本就是可有可无的事情。对了,这种手法...他用食指轻打下唇,突然漾起微笑。
“顺着他的轨迹去做就好了。”
既能满足神的旨意,又能把脏水都泼给那家伙,这样一来就算以后被发现,也多了可以嫁祸的对象...真是个不错的计划。
不过,那个混蛋也要被杀死。
从中学开始,布莱洛克都以远远超越常人的禀赋立在各个学科门类的顶点——当然体育也是。校长曾说:他的脑子一向很棒,但我没想到腿脚也这么好。布莱洛克一直都为此而骄傲,但在别人面前,这种自负都只被他藏在心底。
那么,开始吧。
……
“叮——叮叮!”
刀子掉落在地上,汗水爬满了布莱洛克的身肤,那是冷汗的触感。为什么会这样?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感占据了他全部的心脏,虚无感正在由内到外地夺走身体。以往的每次杀戮里,他的的心都未曾动摇,坚固得像一块金石。然而,望着面前那个诡异的空洞,以及不断淌下的血,一种名为“恐惧”的东西突然不受控制地出现了。
从我身体里滚出去。
这次的对象不再是有罪者,一是为了完全栽赃给那个人——也许会有人发现有一部分的死者身份存在一致性;二是心里不断响彻的那个声音。
“做吧。”一份低语萦绕心头,像是发自嘴缘内侧,“这就是你的欲 望。”
只不过,这一次,他对于诱惑没有任何犹豫。
呼吸声越来越大了。不行,他边喘气边说,要赶紧离开。在杀死她之前,布莱洛克并未感觉到任何不适,哪怕在她死后,享受完带有余温的尸体的时间里,哆嗦着系上裤腰带的时间里,他都未有丝毫忏悔。反正之后会处理掉的,他想,处理的和之前一样漂亮。
然而,从他掏出柳叶刀的那一刻起,不祥的预感就开始在心头凝聚,本能地就要放开手。不行,可他用抖动的手握紧了刀把,轻轻摇头,都走到这一步了,不能回头。
他把刀刃贴向皮肤。两相碰触的那一刻,一缕彻骨的寒意突然黏附在心脏上,越往后便积地越厚。那短暂的几分钟里,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感觉好像有一个个烙印打到他的灵魂之内,组粘成一个难看的“死”字。祛不掉了。所有的冰虚和恐惧都来自那里。
有什么东西被冻住了。
不行,要赶紧处理尸体,他咽咽口水,理智告诉他现在必须要争分夺秒,双手却不受控制地后爬。不行,要走,现在就要...恐惧在徘徊间压过了一切。他慌忙逃离了那里,用最后一丝理智带走了打包好的凶器和沾血衣物,这些很早就做好了。那个歪歪扭扭的“C”字印记就刻在了死者的后背。明明我的刀功没那么差,这个念头突然从他脑海里冒了出来,乃至于刹那超越了恐惧——可在切割时,手一直在抖,根本无法发挥实力。
就像是自己根本不配履行这一义务似的。
视线回到楼顶。
布莱洛克望着快烧尽的胶袋,目光渐渐趋于平和。这样就好,他按捺住猛跳的心脏,尽力安抚起情绪,为此他点燃了一支烟。在烧这些东西前,回忆结束后,他小心观察了周围的情况。手电光消失了。看来今晚不会有人再光顾这里了,他望着渐渐蜷曲的烟蒂,肌肉在呼吸间放松下来。
还有一件事。
他想起楼下的那个男人,他发现了我吗?看见这一切了吗?嗅到这股烟味,或察觉上积的浓雾?就在这时,浓郁的菜香从下边传了上来。噢,原来是在做菜,不过——他的脸色阴沉下来。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自己也不该抱有侥幸。他隔着布料摸摸背袋里的枪托,决定已在心中成型。烟恰好抽完了。
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