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引擎声在某处嘶吼,蒸汽随风扬向远方,我还是回到了这里,芬泽,我最留恋的地方。她的死亡已成为过去,成为奇迹的代名词,但这早已无关于我。也许是鲨鱼离海滩太远,也许是那几道小而精密的伤口不至把血量渗出太多,浪潮把她送回到那里。真是太走运了。列车的嗡嗡声还在回响,透过玻窗抖动着耳膜。车停下了,窗外开始创生水汽,玻璃变得不再能看清。
到了。
我提起包兀自下车,那里面是一些衣物。在这个时段,同行旅者并不算多,大多是和我一样的散客,独自去到什么地方,又孤零零回归故土,必然收获了牢骚或快乐。看来我属于较快乐的那方,因为在走向出口的人群里,我惊讶地发现只有我的头颅微仰向上。
已经看不到太阳了。
芬泽同样笼罩着雾,却比来处淡的多,冷的多。走在路上的人们,大多是走路歪歪扭扭的酒鬼,不知刚才又在哪里寻欢作乐。但这一切不该被咒骂。他们现在所洋溢的笑容,或许要以几天,几月,甚至几年的代价来换取。放过这些醉汉吧,主,我双手合十,祷告起来,他们有权享受自由。
等等,主?
很久没做过礼拜了,是我背叛了神。细细想来,圣洁的中断也是从那一刻开始。但即便是这样的我,在现在这样迷惘的时刻,依旧能被至高无上的神宠爱,去把我的罪恶抚平,再度成为他的门徒,重回被宽恕的日子。
这算是迷途羔羊吗?
月华初上,教堂闭幕早就许久,附近也暗了。没有人会选择这个时候惊扰神的休憩,但对我来说正恰好。在这被废弃的黑夜,失去人造光明的我才能品嗅荣光。
沿着记忆中的路走,很块就到了最近的教堂——纳米鲁特。斑驳的砖石结构不乏许多修缮与打磨的痕迹,但那股古气仍旧浓郁地占满了四周,每一面都饰上了耶稣受难的浮雕,做得相当大。据说是某个富商的手笔。它本是老旧的砖石教堂,近些年来才换上先进的玻璃与混凝土,带着点哥特遗风,却不显老态。在天气明亮的时候,圣坛前能看到满室清光。
神才不需要这种浮夸的东西。
我沿着教堂一直走,幸运地找到了一处未关好的窗户,不知是哪个急于离开的蠢货做的。即便现在,我也不愿以破坏的手段加入礼拜。沿着中央大道,我缓步来到神像前,落脚静得有如落叶。我在圣像前停下来,低头轻轻默念悼词,倾诉起死者的忏悔。原来我连比十字都不熟练了。从最高的排窗里,月光正在穿破玻璃,一些滴落在我身上,点亮了恰巧的十指。这是神在垂怜我吗?接住那道光,莫名情感又涌现了。
“叮铃——!”
一切都被外边玻璃坠地的声音打断,隐约还有一声闷哼。很快,无节奏的惊呼从外边此起彼伏地响起,时远时近。是那些醉汉,我想,不知是遇到了什么事情。此地不宜久留了,我解开手,稍稍快步朝窗走去,脚下却是依旧无声。在跳窗前一刻,我回头看神像一眼,其实月光也把她的头颅与翅膀点亮,其下是巨大的阴影,勾画起唇边的微笑。某种力量长在心头,我不再留驻,回到街上快步惊走,不时惺惺作态地左顾右盼。这样就好,我心里盘算着,看起来与那些醉汉一样了。
我幸运地回到庇所,轻锁上门,将灯依次打亮。没遇到他们。窗外已是彻暗之夜,唯有灯火还在渺亮,但都离着这里好远。月像被云遮住了,远处,偶尔能看到打着手电闪过的身影。
很久没来过这里了,但屋内看起来洁整异常。我环视一圈,发现了一层薄薄的尘迹,轻轻遮盖在屋子里,但味道并不浓。感谢上帝,我想,生活中偶尔也会有这样奇妙的事情,打破被奉劝良久的常规。
没发现有人闯入过。
我打开大帆布包,从中拿出一些食材,分置在砧板上,洗好手后便开始准备晚饭——这是在路上买好的。从昨天开始,我几乎没吃什么东西,虽然食欲并不重要,但身体毕竟还需要这些。还不到舍弃强壮肌肉的地步。
西红柿蛋汤是我的最爱,从童年始蔓延到今,我有时也会想这么简单的东西为什么能这样可口。我一边带着愉悦一边往锅里打蛋,享受蛋壳破碎和下坠的声响。过去,父亲手头并不宽裕的时候,无论多么紧张,我也能吃上这样一份廉价食物。它们作为食材并不高贵,对我而言却胜过往后尝到的许多。多年来,这种嗜好都没有改变。
唯一遗憾的是,没人再与我享用了。
锅已渐沸,我投下刚摘断的菜叶、莴苣和蘑菇等佐料,用勺将它们均匀漾开。放在蓝火上炙烤的它们很快就散出规则的香味。当我清理好砧板,再回来看时,西红柿破出的红色素已经和蛋花搅在了一起。
“咚咚——”就在这时,门口传来敲门声,短而轻缓的两下。我皱皱眉,将炉火外旋,火却奇怪地开始变小。真奇怪,明明燃料耗得更多。火焰的声音听不到了,那个该死的黑商。关掉厨房的灯后,我缓步朝廊道走去,没发出一丁点声响。玻璃门洞外,像是想询问什么的男人衣着相当阔气,绸缎每隔几簇就加有一大束金缕,在楼道光下如羽般柔亮。他先按按对面的门铃,又轻轻叩向我这边。
看起来不是警察,而且——
这里没有任何证据。
“你好,”我打开门,发现他比我想象的矮很多,堪堪及到我的下巴。“是需要什么帮助吗?”
“当然。”他用右脚迅速踢开门,举起枪托瞄准门内。原来是这样,我想,疏忽了。“不许动。”
滑膛双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