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巨山那,我听到一些惊人的消息。
伊什派克警署曾有过相当有趣的一段时期,那时他刚上任不久。当时巨山下定决心要好好干,那些淤了不知多少年的旧案都被翻出来重审。所幸那时并没有“判案时效”的说法。可倒霉的是,当时伊什派克的作案率相当高,而人手又被过多抽调去那些湮灭了证据的往事,所以两头都不见成效,自己夸下的海口反成为了他的噩梦。
但就是在那个时候,署里突然常常收到陌生来信,没有署名,信纸写满了各类棘手案件的线索和推理。没人知道那个人是从哪得到的消息、又从何处寄的信……一切信息都是虚假的,一切内容又都是真的。
总之,从岁月里,这个人的痕迹在历史的泥沟中扣出了希望。当警员们起初还只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去探索时,案子就有了相当不错的进展。
渐渐地,虽然仍然保持神秘,但这个陌生人得到了警员的信任。
一个传闻流传了起来,说是某个有才干的警员刻意隐瞒了自己的身份,悄然而得意地做好了这一切,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解释不通。而巨山告诉我的,正是这件事的秘密。
“解决这一切的不是别人,正是我们先前谈到的那个孩子,岸芷·樱白。”
按照巨山的说法,那孩子似乎拥有着相当出色的记忆力与分析能力,在翻阅卷宗后,她亲自走访了许多地方,秘密潜行,抽调资料,熟练得根本不像个孩子。而更让人惊讶的是,她轻而易举就找出了犯人留下的晦涩破绽,从常人几乎想象不到的地方去寻找线索。说到这里时,巨山眼里闪过一丝骄傲。
至于为什么她能看到案件卷宗,巨山很快给出了答案。
“她其实是我的女儿。”
惊讶爬在我脸上。“我记得你说过她父母的名字,那不是你。”
“由于对往事大量翻案,我得罪了许多黑道势力,这种情况我想你也有过。”巨山朝上翻了翻眼皮,糅折出细碎的纹路,看我。“在那段日子里,我连自己的安危都无法保障,更何况你也不是不知道,那些混账最喜欢拿家人威胁你。”
“令正呢?”
“过世了,”语气出来时相当平缓,“就在生下她的时候。”
“抱歉,让你回想起这种事。”
“没事,威尼克。”巨山抿住嘴,突然细细抽搐了一下。不知是不是想要凝聚的假笑碎得太早。
“为了保证她的安全,我把她寄宿到我最亲近的朋友那里,让她以转学的亲戚家孩子身份自居。虽然可能在学校里会落些闲话,但安全好歹有了保障。”
“当然,名字也会变动一下。”他补充。
“可据我听到的消息,她在学校里的人缘可谓相当差。”我将身体朝后一缩,软沙发陷了下去,再顺手去抓回斜睨下还剩四分之三的玻璃酒杯——剩下由泡沫填满。“当然也有她自己的原因。不过,即便天资卓越,不学习的话也是拿不到好成绩的吧?”
他的目光突射向我,我举起手苦笑一下。“总不能你不让查我就不去查嘛。”笑容似乎被原谅了。
“这一点,我也有责任。如果不是我有意彻查那些事情,而是适当妥协的话,她的童年起码能和其他的孩子一样吧。”说到这里,巨山头颅微仰,目里似有什么东西在往复徘徊,再是一声长长喟叹。
“我真是个不称职的父亲。”
我盯住他的脸,确实有一股苦涩闪烁了一瞬间。
“她母亲去世时,唯一的嘱咐就是一定要照顾好她,可我...那时她哭得很厉害,远远超过了我私下告诉她“妈妈可能治不好了”以后的任何一次。在那之后,悲伤再也不在她脸上出现了。”
我突然感觉到心脏被什么东西击中。
“至于学习——”巨山补充道,有意把语调放缓,“她并不是不看书,而是早就看过了——在开学之前。”
惊讶。“也就是说,在假期?”
“不,更早。她一般提前一年就会抽空看完下一年的课业,无师自通地达到一个相当惊人的程度——我敢说就算不是最好,也绝对数一数二了。这样看来,她做老师或许很合适。”
“那可就又多了一个折磨人的魔鬼。”
我们相视而笑,各自拿起摆在桌上的玻璃杯轻抿起来,这就是休息的默契,唯有这一刻,我们好像才真正忘却了一切。我把背往后靠更多,隐隐感受到海绵层的背后隔板,极力舒展的手停住了。我感受着四肢——或者该说是三肢展开关节的噼啪感,嘴角泄露出难得的松懈——这样说来,从午觉开始,好像就没休息过了。
中午那时算休息吗?
“对了,她为什么会在那里?”酒杯敲在玻璃上,发出一个还算悦耳的声调。我注意到巨山的酒消失了大半。“你见过她了吧。”
在和巨山会面前,我们各自有过一段私人时间。虽然现在事态紧急,又死了人,这点松懈看起来可能太过奢侈,但人总要顾虑情感。他想去医院见见女儿,我则是找地方就餐。别人家的私事,强行掺和总不太好,况且,现在已是太平年代,不用再担心报复了。
除了那个该死的家伙。
“她说是偶遇的朋友,可在我看来,绝不会那么浅。”巨山撑膝铺展右手,另一只手刮擦着下巴,食指在胡渣间反复咀嚼。“虽然是个不称职的父亲,但我还是能轻易辨别出她在提及那个人时所能透散出的情感,他母亲去世后,我再没见过那么浓郁的情感了,那是怎么掩饰都掩盖不住的,而且...”他用手捂住脸,像是要把正在涌起的什么按回去。“那个人和她母亲太像了。”
我闭上刚开口的嘴,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这并非不能理解。友谊的积累在某些特定的时刻,或对某些特定的人时会脱离因果的界限,不需要等待来水到渠成。那些人身上的某个特质点燃了你,在你眼里不断放大,瞬间就愿为之倾心、为之把握。你突然间觉得自己是那么地值得为对方璀璨,便就一生相依做友。而幸运的是,虽然这样的人几乎不存在,但也会有。
“她很幸运呢。”
“嗯。”那句“也很不辛”好像也被他听到了。
我又举起手腕,像是想要遮掩似的把嘴朝前轻轻一凑,没有酒味,杯子已经空了。
“死者呢?”他为我倒酒。啊,那里面也不多了。液体高度已下降到图案以下。
“据说是当地木匠大王的孩子,可惜父母早早病逝了,温存尽逝,只有财富留了下来...亲戚好像也找不到,但周围的人好像都说她很阳光,真是坚强的孩子啊。”
“那遗体怎么办?”
“政府会负责的,虽然说,一般不会。”
“哼,我倒觉得那群声色犬马的肥猪只会把这股财产占为己有,然后将财富的主人弃尸荒野!”
巨山僵硬地笑了一下,但很快就目光上移,不再去想这件事了。沉默持续了片刻,我突然留意到忧郁在他眼中重现。对了,从谈话一开始,他都有些心不在焉,像是在想什么事情。
这得他自己说出来。
“威尼克。”他终于开口,这次瞥到杯子只剩下泡沫。“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件事。”
还是开口了。
“尽管说吧。”我点点头。
“如果岸芷去找你,请保护好她,最好不要让她牵扯进这次的案子。”沉吟,“那个和‘芬泽的魔鬼’有关的案子。”
原来在这里人们是这么称呼他的。“哦?巨山,这可不像是你说的话呀。”我笑道,“这种既能锻炼女儿胆识,又能顺其愿望的事,我总不好推托掉吧?”
“这次我有不详的预感...那个留下字痕,理当被正法的连环杀手让我感到一丝不妙。虽然他现在出现在这里,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伊什派克在他眼里不过是小小的驿站,更大的风雨,还是会在芬泽酝酿。”
“您就别咒我了。”
“我是警察,不能口是心非地对她说没有见过你,或只为了莫须有的性命担忧就自私地向她撒谎……这是我们父女俩的约定。所以我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她...但只有这一次,拜托了,威尼克!如果她去找你,而实在赶不走的话,答应我,保护她。”
望着面前依旧魁梧的故友,和那不那么魁梧的表情,我感到心绪在起伏。是啊,你变了,巨山。我没有拒绝他的理由,但她呢?我有吗?
“我尽量。”
他扬起头,足足凝视了几秒,最终还是轻轻叹气,看来并非满意的答案。他也站起来,掏出早已被衣袋挤得瘪皱的烟,点燃后贴窗吸起来。
远处桥头正烁着流动的虹光。
“我真是越来越疑神疑鬼了。”
“带点谨慎总不会错。”
他也把烟盒递给我,我没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