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当威尼克看到那具冲上海岸的尸体时，他就确定她已经死了。那过度的苍白绝非常人应有的面貌，据他的经验判断，大概率是过度失血而死。
拨开人群蹲至近前、再对眼球和裸露在外的皮肤进行一些初步观察后，他确定了自己的判断。人们正在以好奇的目光盯住他，且没过多久，沙滩边缘的公路上传来了警笛的声音。
几个身穿黑色警察制服的男人赶到了这里，驱散人群，并很快确认了死者身份。听说是当地某个很有名的木匠手艺人的女儿呢，年纪轻轻就折陨在这里，真不知遭了什么罪。
照理而言，这里不是威尼克的辖区，外出度假的他更是没理由越界参涉到这种案子里。然而，自考入警官学校的那刻起，他就将多管闲事自诩以警察的天职，这么多年来，所见过的，所阻碍的，所抗争的，都是一条这样与之相关的道路。
同时，难言的苦闷也让他再也忍受不住休假了。其实，自下火车的时候起，他就一直心神不宁，无论是在酒店放行李、沐浴还是像刚才一样躺在沙滩椅之上，都没有给他带来半分轻松。也许有类人就是不适合休息吧，每当这么让别人扫兴的时候，威尼克总在心里这么想。
他向赶来的警官出示证件，希望能和临时指挥官聊一聊，被同意了。威尼克曾不止一次听阿泰尔打趣说，一个小小的芬泽市警察总监在外边根本算不得什么，可现在看来，人心到底还有点古意。
隔着很远，他就在警察们的注视下看见了那个在海边踱步的男人。
……
弗朗西斯·巨山的右手食指和大拇指平行，伸到嘴边后略微弯曲一下，然后狠狠吸了一口。那空隙中并没有烟，这个动作只是他戒烟成功后依然难以割舍的习惯。人都有一个渐进和改变的过程，而别人家人和别人的健康，巨山觉得这么做是有价值的。
他还没看过尸体，对他而言，现在需要的是关于整个事件的消息和法医专业的随后的报告。不要盲目武断地干涉到自己并不精通的行业中，一直是巨山人生里维系的信条。他已经见过太多因个人的傲慢和自负而导致整个团队崩溃的领导者，而他觉不希望自己成为那其中最愚蠢的一个。
那个名叫威尼克的男人来到他近前时，巨山首先张开了嘴，在略微的吃惊后便记起了对方的名字。啊，是威尼克啊……许多年前，他们就曾一起在莱赫斯特警校学习，虽是同级生，但因为班级不同的缘故，一直也没什么来往。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毕业选择就业的时候：当时，大部分同学都因身处名校而选择在大城市发展，而在全年级排名前二十的学生中，唯有他和威尼克选择回到了故乡。
为什么会这样呢？这个疑问，从当时起就埋在巨山的胸膛。待遇问题自不用说，他难道也怀有某种非回故乡不可的理由吗？巨山深明自己是希望能整顿伊什派克肮脏混乱、让当地人苦不堪言的地下党派，但芬泽这么多年来可是一派和平。
他没有想出结果，也并没上去问，只是想——大概就和文学系那群崇尚隐居和避世的家伙一样吧。
从那以后，凭着一颗火热的心、过硬的知识和责任感，大山年纪轻轻就摘获了副总监的名誉，并在往后的羞涩与欣慰中收获了总监职位与幸福。如果说非有什么美中不足的话……大概就是担上的职责迫使自己在家庭和责任间有所轻视吧？在最忙的那几年，他为此常常几夜都不能回到家，独留妻子和女儿寂寞地生活和生长。
以至，最后……
巨山摇摇头，再度把目光放在威尼克身上。他们的重逢是在几年前，是在当时南方地区的某次警察会议上见面的。他刚开始还没认出对方，对方也是——直到彼此走到近前，说了些话，相看好几眼才老友一般阔别重逢拥抱在一起。虽然说的都是些客套话，但年轻时沸腾的热血，也的确短暂透过皮肤复苏在两人的血脉中。
也是从那时起，巨山才得知威尼克也凭借着努力站到一个耀眼的位置了。两个有许多地方相似的人是很容易成为朋友的，所以，即便分隔遥远，二人还是交换了邮寄地址，这么多年来，每逢节假都不忘去寄上一张明信片。
所以，看到威尼克突然来到自己面前，他脑子里有点短路。
“你小子怎么……”
“巨山，好久不见。”
因为在案发现场，两人都没有笑，但已经有一种只有两人感受得到的亲切弥漫在空气中。巨山很快点点头，说了声“那就麻烦你了”，随即便继续收听起来自各方的材料来。这时，尸体旁边的法医也在远远招手，他俯身对威尼克说，现在我们过去吧。
“你这臭毛病还是没改。”威尼克说。
“说起来，你乱动尸体还没被处罚呢。”巨山严肃地回应道。
重新来到那里时，尸体已被移上担架，披上白布，移动到潮水所无法涨到的地方了。天空就如每个盛夏一样在最后的时刻迅速掉落，不消一会，便由金黄沉沦为深褐。
威尼克先前就已经看过死者的脸了，单论外观而言，那绝对是美人无异——即便那碧蓝的眼眸已黯淡，即便那健康的肤质已枯萎，那股魅力还是那样。
“……初步判断是失血过多而死。死者身上遗留有多处刀伤，划破泳衣直抵皮肤，宽度不大，但利度、精准度和数量都非常惊人，可以判断是非常精密的刀具。”戴着厚厚夹鼻眼镜的法医先生走了上来，顿了顿，随即有些难以理解地补充道：
“而且应该还伴有某种程度的惊吓。”
“惊吓……还有刀伤？”巨山皱了皱眉。
“没错，刀伤的残忍和密集程度一看便知，但在水中……的确还是匪夷所思。那种宽度的划痕很明显不来自大型食肉鱼类的利齿，可一个人在海中……又是如何会造成这么多的刀伤并造成惊吓呢？据我所知，就是专业潜水员也未必能做好这一切吧？另外，死者的尸体能安然无恙地来到岸边也很能说明问题，至少漂流的起点不会太远……”
巨山点点头，一边继续听后面的推理，一边轻步上前在尸体的头旁边蹲下。他用刚戴上手套的手把白布掀开一角，到脖子便戛然而止。还这么年轻啊……他在心里感叹道，简直就和我女儿差不多大。但他的情绪并没有穿破面庞。
直到这里，还只能看到从脊椎根部蔓延而来的浅浅伤口，想必是源自抽刀时的末端连带。可怜的孩子，身上一定涂满了伤痕吧……
——不对。
某则想法闪电似的穿过脑海，巨山将白布掀开更多，半是震惊半是疑惑地凝视向颈部、那刀痕蔓延而来的某个部位。这个过程伴随着他对死者头部的轻托，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他几乎证实了自己的猜想。
“斯蒂涅克，完整的伤口在哪里？”他大声向法医问道，“泳衣不像有被拖下来过的痕迹。”
“……没有脱下过。毕竟不是没有身份的尸体，所以我或多或少还想尊重一点死者的隐私和人权，想至少让她和父母相见后再在应有的地方仔细检查……怎么，有问题吗？”
“背后。”巨山紧抿双唇，在法医的试图阻止的犹豫中将尸体翻身，威尼克也会意来到另一面。当死者金黄的长发和泳衣被拨开后，一个鲜明无比的图案兀现在那里。
“这是...”巨山倒吸一口冷气，眼皮不自觉就开始外扩。收缩着瞳孔驻足在先前凝视的坐标上，久久不能移动。
而在目光的交点，威尼克也双目烁烁地盯住那里。
从棘突开始，刀痕顺沿弧度往左下方滑下，最终在差不多第六节肋骨的地方上勾，直至右边肩胛骨才最终停住。罪恶的弧度掠过层层骨头旋转，偶然，还会有意朝侧切一点，有如为装饰拼盘般勾勒出一点纤细的边花……虽然不愿承认，但整段痕迹异常平滑，即便是在手术台上也未必能切割得如此从容——更何况，在海里，一个人真的能做到这些吗？
但威尼克已经没有闲心关注这些了——刀痕所形成的符号毫无疑问是一个“C”——但他为什么回来这里？还是说是……
“长官！”一位警员的报告打断了他的思考，直到此刻，威尼克才发觉从刚才起巨山也一直思索似的盯着自己。他吐口气缓过神，朝对方点点头，准备先听其他报告。这时，巨山突然像意识到什么似的想要阻止警员开口，可还是慢了一步。
“她的情况稳定下来了。”警员在两人面前说道，巨山的表情一下子显得有些不自然。
“她？”威尼克露出狐疑，看向故友。“是死者的亲属吗？还是和案件有什么联系？”
没有价值的情报此刻是不会奉上的。
“嗯……只是一点刚才发生的无关紧要的小事，用不着担心……”
自知隐瞒了情报，巨山脸色也尴尬下来。他的嘴巴几次张而又闭，但瞧见威尼克不变的平静眼神后，巨山还是把那口积在心中的闷气吐了出来。他一指旁边无人的沙滩。
“好吧，我们就去那聊。”
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排球网孤零零地舞动在砂砾和晚风里。
……
“传闻，在伊什派克最有名的学校，即凭借高升学率和高名人培养率享誉全国的绯兰中学里，有过这么一个奇怪的学生：容貌出众却从不试图交友，成绩优异却上课几乎不听……不念家，不爱笑，几乎什么时候都是在夜晚来临时才从学校回到家里。嫉妒或因追求失败嫉恨她的学生们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冰山’，甚至妄图进行欺凌计划……但这种事情一次也没有成功过。每次我们接到电话，都是几个小流氓混混不知为何鼻青脸肿地出现在了我们的校园里。”
巨山夹着香烟对海喃喃道，层叠的潮波，似将他引入了很深的回忆。
“这当然极不寻常——无论是老师还是其他优等生都很想弄明白：一个从不听课的人，又凭什么能考好呢？即便在学校一套在家里一套，为什么不权当学校的课业是对知识的巩固呢？就这样，“作弊”的风声伴随证据缺失的嫉妒四起，她进一步被孤立，就连老师们，也因一向不满于她的孤傲而渐渐冷落了她——这对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很残酷和不寻常吧？然而，她就像没事人似的，心安理得地度过每一天。”
说到这里，巨山忽然转头对视威尼克的双眼。
“你觉得呢？她作弊了吗？”
“……除非课后非常用功，不然也绝对做不到这样吧？天才也不能不用看书就通透知识。不过我的观点还是和老师们一样：要真如此，课上为什么不好好听以作巩固呢？可这样，老师和同学们一直都没能发现其作弊手法也很难理解，哎……”
纠结中，威尼克看到巨山抱着臂，有些微笑面朝自己。
“还是那样啊。”他感慨道。
“怎么？”
“从以前起，你就总喜欢纠结各种各样的事情。”
“那是问题的确有疑点。”
“没错——这次倒是的确没钻牛角尖了：从产生疑虑的第一天起，那个女生身边的所有人、包括监考员都试图从她的小动作中发现其作弊的秘密，可是，无论怎么看，那张桌子上都只有一只钢笔、规尺、铅笔和橡皮而已。”
“即便是怀疑文具有诈、刻意设置了限定文具的考场，结果也从未变过：仍旧是各科都接近满分的超水平第一，甚至科目水平足以和老师们进行深度交谈。”
“中学的老师们虽不是大学里的教授，可几乎也都进行过完整的大学教育，所多耗去的时间、积累的阅历照理说都远非一个初中生可以比拟，那么，是什么导致了这一结果呢？”
“证据？”
“无论是在哪次考试，怎样监考，她的动作都没有任何不对，只是拿笔在写而已。她的桌面跟其他人一样——不，要比其他人还简洁得多，一只钢笔，一瓶墨水，加上试卷，就找不到别的东西了。”巨山补充道，“除此之外，整个监考过程里也没发现任何可疑举措，她的成绩一如既往的优秀。”
“那就奇怪了，无论是再怎么精细的作弊，都不该找不到任何破绽。”
“没错。后来，教导主任们为了考核她的真实水准，特意熬夜编出了新题，甚至自己都颇为满意，他们以为总算要抓到她的把柄了。”
说到这，不知为何，巨山眼中好像闪过了自豪感。
“可事情没有任何变化，她轻轻松松就在教授们瞠目结舌的目光中解答完这些题目，摇晃着裙摆离去了。时间甚至连一半都没花到。”
“不对，”威尼克猛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反击，“我是来问你隐藏了什么情报的，而不是听你在这胡扯。”
“你还是那么急躁……偏偏又表现出冷静的样子，呐，被我识破了吧？”巨山笑起来，“刚刚提到的‘她’就是这个孩子，还有——”他向上翻翻眼皮，打断尚未发出的疑问，“先听我把话说完。”
“……”
“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会学得这么好，哪怕是学校里唯一一个和她关系还算不错的老师。据说，曾有人实在耐不住好奇，亲自登门拜访，但据其父母说，她每天放学回来，只是听听音乐，看看电视，再看各种类型的书——却从不看课本。”
“那很奇怪。”
“没错，但后来的一次智力检查，打破了这个疑问。”
“大概在一年前，某个德国医学专家为了考察实验数据，专门来这里搜集比对过一些人的智力——当然结果是保密的。在学校同意下，包括这孩子在内的所有高年级学生都参与了这次测试。也许学校里的老师也想知道，她身上有着怎样的秘密...”
“威尼克，你知道智力测试么？”
“没有。”威尼克用掌根撑撑太阳穴，他觉得巨山说的话越来越离谱了。
“世上有很多天才：过目不忘，优越的创造力，奇妙的想象，难以置信的分析判断能力...这样的家伙，只要有意，那么即便是这个世上最闪耀的那一梯队，也足够成为最上位，而且——”巨山舔舔嘴唇，“无论在哪个时代，踏上最高一点之人，除去不容忽视的努力，这样的力量也必然凝聚在他们身上。”
“我刚才提到的那个孩子，正是这样的天才，在记忆、逻辑、分析判断能力上远远超过同龄人。但奇怪的是，在其他领域，比如数学演算，她就比常人逊色一些，或许是天赋的原因吧。”
“巨山，你的话好像说得太多了。”威尼克转过身，轻抓向迎面拂来的海风，好像有沙被一起抓了下来。他不明白巨山为什么会说这样奇怪的话——即使他也有些入迷。以前的巨山，沉默寡言，只知道忠实地完成命令与指示，不说一句废话。“原来时间真会改变一个人。”沙地上传来类似踩烟头的磨蹭声。
“你理解错了，威尼克，这些话拥有价值。”巨山露出一种迫切想要证明什么的表情，却又迅速收回眼里，太慢了，明明你以前要比这快得多。他挺直无意间屈姿的腰杆，迈步到威尼克面前，在刮来的海风背后，有渐渐凝聚的黑云。“但你说得对，我的确被时间改变了。”
“是结婚了吗，巨山？”威尼克掏出烟，轻叼在嘴上，却不点燃。他作势递一根给巨山，冷不防问出了这句话。
“哦？”巨山接过烟，同样不点燃，夹在指尖。那抹惊讶同样逝去得太缓。
被余光捉到了。
“能击碎那样一颗坚硬、如你名字般坚硬的心的，也只有爱能做到吧。”威尼克转过身，轻拍巨山的肩膀，与他半身拥抱。对方回应了。“我愿意听更多，但好像天气不允许了。”
“喝一杯吧。”巨山的尴尬渐渐被笑容融化，“我请客。”
威尼克也笑了。“可以吗？明明刚发生命案。”
“现在信息整理工作尚未结束，该做的一些调查我之前也吩咐下去了，况且——”他龇牙一笑，像极了当年的模样，“下班后，在办公室里与朋友喝喝小酒，算不得失职吧？”
“有你的。”
脚步声随呜咽的警笛与探照灯一同离去，最后停在一辆车上。他们一路无言，只是各自望着窗外，目视着雾化的玻璃出神，那后面是阴色的城市。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在车里什么也没说，唯有眼神在偶然交互，像是早达成了默契。
同样地，他们并未提到那个在死者背后的东西。
那个也许导致了现在沉默的东西。
的的确确，那是一个模糊的“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