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这里还和当时一样远离人群,坐落有碎积而庞大的岩石,外皮上则残留下大量的盐渍和风沙痕。我就在这里下水。遥遥望去,伊什派克最有名的“黄金海岸”就在大面,那里坐落有正欲播撒祝福的初阳和使人沉醉的光辉。
表针已指到七点五十分,夏季的清晨在苏醒。大片的遮阳伞和折叠椅部队也在工作人员的预备下提早撑好,在他们打着哈欠回去时,戴着墨镜、手携球类和烧烤器材的人们栉次赶来,不久,玩牌的旅人们便聚成数队。
看起来,还有更多人在赶往这里。
水里的人就更多了——大概,是有那么一类人是不那么钟爱岸上的浮华吧?有些人爱海只是爱那光的温度与热闹的气氛,而有的人,则是真真正正在享受沐浴其中的快感。
说起来……之前遇到的那个女人,也是这样么?
——嘿。
对岸与我的距离大约有一千米,这样,就算是游得最远的人也很难看清我的存在。或许在他们的视野里,我只是一块混入白点的礁石,或浪潮与某种有趣的动物,匆掠一眼,再稍加凝视后就会笑着离去,不再看了。
现在人的经历实在太好,太阳也是。还记得我与他们同等年纪的时候,整个世界都压抑在战争的阴霾下。那些处在不幸之国里的人们终日哀嚎着恐惧,每次入睡都伴随着颤栗与对能否见到明日的祈祷。我曾经发自真心要结束这些。
但现在,战争的余温渐渐冷却了。天空开始播散如此炽烈的穹光,且即便在这样的光下,人们仍能保持精力早早起来。这真是讽刺且在我们那个时代难以想象的事情。
“扑——”入水的瞬间,一切感觉就回来了。经验、记忆与水的亲和都如沉睡的力量般在我心头生发、苏醒。虽然现在还不能潜得太深,但大概,这种轻快很快便会瓦灭掉。
我轻轻扇动着脚蹼,在水中一次次变换着动作,再试探性地调整呼吸、上浮和下潜。空置已久的潜能在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率回溯,潜水镜下,很快便能望见浅滩底的风景。贝壳、浮藻和浅海鱼类成群摇曳在明晰的光里。
细沙在被践踏的同时搅动出氧气泡泡。
我在水下慢慢游荡,渐而恢复了接近以往的水准。到底是老了啊。虽然不会流汗,但我已感到热气在皮肤和泳衣的空隙间堆叠,而傲居天中的太阳,从上而下逼视般地滑落出斜垂的目光。人群已近在咫尺。
原来潜了这么远了吗。
我将自己藏深一点,直到周围的光线在黯淡,直到部分身体因为遮盖几乎可陷入黑暗边缘之中。减压器在缓慢运作。自下而上看去,可以看到很多双浸泡入水的双腿和那之上的模糊面影。我突然想:这便是倒置的天地吗?水面之上扭曲的虚无,也许也只是虚妄。气泡在我的面罩前翻涌。
也许是待得太久,耳膜伴随水波的悠荡开始一阵阵地发疼,我也开始慢慢向上游去——就在这时,我看到了那具不属于凡人的躯体。漂亮的金发,优雅而华美的身姿,以及……那张不用看也一定很美的脸。对了,一帧幻影闪过,是她。
我回想起初暗时在海滩上见到的那名女子。当时还没来得及看清,但现在看来,她的身体相当契合阳光呢。
残忍而慈悲的微笑。
……
在意识到的时候,木索发现自己已游出很远,连陪伴在身旁的鱼也略微大了起来。发咸的海水在她的肌肤和臂肘间流过,此刻,整片大海上就飘零着她一个身影。
简直就像是被流放的风灵。
背后的太阳,先是沉寂、微鸣……然后一点点没过了脊背。天亮了。除去生病和非做不可的事,木索每天都会用自己的躯体丈量初生的黎明,这是于她爱好外所能抵达的另一种惊喜。
夜泳者们惯常在木索来时离开,看起来都是有三四十岁的老前辈了。木索不明白为什么有人愿意在漆黑一片中纵身跃入海里,面对涩眼的海水和森森黑暗。但也许,就是有人期待这样的一种挑战吧——至少在看到他们时,从那心满意足的眼神里,木索由衷地这么感觉到。
但是,经过几次临门而退后,木索还是更愿意在晨曦来临时入海。如果在夏季,她又恰巧来的早的话,经常能见到那些赤裸上身、正从海中上来的夜泳者,他们总会盯住木索一会,打趣一句,再一边昂首走去一边任由水流淌下。
——现在,他们大概已经清洗好身子、准备去到各自的岗位上了吧?一想到人能有这么离奇的转变,木索总感到惊讶。有些人在生活的某些时刻简直就如变身过一样。
她让自己的身体在海里律动着,如鱼一般,轻松自如地就游入大海数百米。身后的风景都已渺小,而逐渐升起的太阳,则是以脊背为丈量淹没过头部。对于木索来说,新的一天从来都是以此为征兆。
这片海域已经安宁了十几年。据说,自捕鱼业在上个世纪盛行后,海边便几乎没有发生过鲨鱼或其他凶猛鱼类的袭击事故。所谓的恶魔们被赶到了大洋深处,可即便这样,也难逃渐次灭亡的结局——这到底是坏是好呢?
在水里轻微地摇摇头,木索打消了这个疑问。游出这么远,她已明显发现了体力的消耗。是时候控制速度回程了。她翻转身体,将泳镜上移,作仰泳姿态悬浮在海面上。这是在每天回归尘嚣前木索所能享受的最后消遣,而到了离海岸近的地方,她便会奋力加速,用体内激素的分泌去打消慵懒与懈怠。
“阿秋——”
她忽然没来由地打了个冷颤,可周围环视一圈,无论太阳还是水温都极其适度。怎么回事呢……难道是感冒了?可她怎么想也没能记起上一次生病是什么时候,只是肯定,刚才那股寒意的确在自己的身体中游走。
“是错觉吗?”她嘟囔了一句,回望一眼。水波中依然没有任何变化。
……
她在技巧上已经远远超过了我,如果不是会在必要的时候停下来欣赏周围的风景,我真不知道自己将在水下着急多久。但是,单看到那优美的身影在水中流动,我便一阵目醉神迷,并越发相信自己的判断没有错误。
是啊,那就是“美”。
即便躯体已衰老,但身为男人,耐力仍然是我相对于她的优势。终于,我等到了——她的速度在漫长的变化下放松了、变得懈怠而慢悠悠地试图游完最后一小片水域,这就是机会。海滩边闹腾的声音隔着温热被远远听到,但就我们的位置而言,依旧只是大浪中的一个小点。
她的身姿终于缓了下来,优雅而略显疲惫地翻过身,转为轻划水波式的仰泳。一早晨的辛劳后,理所当然地闭上眼睛、享受沐浴在海天之中的感觉也许便是她人生里最大的幸福——但也正是如此才有可乘之机……在精气神变好之前,在肌肉的活力恢复之前,命运都可使这些东西的存在再不被允许。
就如我被折去的部分一样。
我轻轻靠近她,几乎融汇进水流,趁她速度变慢的时候借机抄到面前。我停在她前方大概四五米的地方,穿透而下的日光照在脊背上。
利齿露出了獠牙。
人在各种动作的调换中,终究会抵达最为舒适或最为难受的那一点。这些时刻就如正弦波一般以牺牲浮华的大部分为代价达到,而至于此刻之人,只会全身心沉浸于美。那就是我出手的瞬间。
在她身体跟随仰泳几乎伸展到极致的刹那,我从下方压低身体,旋即猛力一抓向上攥住她的脚踝。突如其来的脱力感让她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就连本能的挣脱欲都迟疑了片刻。就是在这些时间里,我抢先夺走她试图扭头的身体,犹如乌贼般将自己的肢体迅速锁扣在她的关节和筋带上。
从下方看,大概是以螺旋状的双手和双脚紧紧依附住她同样部位的身躯。
得手了。从动作准备完成的那一刻起,一切结局便已注定。许多年前,我曾用同样的姿势在战场上搏杀过许多敌阵的士兵,不过在当时,还须追加上掏弄匕首和穿刺的动作。如今的我尚有余力吗?
我压制住她的挣扎,配合身后的器械飞速下潜。水波上的漪纹一圈圈荡开,从外边看上去只和任何消逝的浪花一样。
我的双手从下方穿过她双手和腋下,绕过关节,缠住手肘——再反钳住手腕。对两双同样有力的腿故技重施,便能将一个卡住关节人拖入水下。从她不断撞击在我护盔上的发丝和头骨间,太阳就如深谷中仰望的弦月般明了。
现在,她除了头、腰和臀部外,哪里都动不了了。
工作进入到这一阶段,只欠消磨掉猎物的耐心。她的身体会在接下来的时间内胡乱挣扎,且氧气的匮乏和海面之下的恐惧也会使她愈加疲弱。接下来只要等待就好……我越发熟练地调控起自己的动作,一会仿佛有意露出一丝空隙,又在下一瞬犹如牵连贯穿她身体的铁索般将那身体拖拽回来。我利用了她对于自己泳技的自信、恐惧和盲目的逃跑欲望,所以在放拽几次后,轻而易举地达到了目标。
她那金发,那挣扎于光芒模糊的海面下的身影……终是在被榨干的体力下溃败了。她的身体忽然瘫软下来,漂浮散开的金发、肌肤的细滑、温度和柔软都一齐隔着游泳服贴在我皮肤上。瞳孔中正在失光。
那股陶醉的笑容又演化出来,带着罪恶一点点向海底潜去。
……
就是在这个过程中,我最大的目的才得以完成。为何要抹去一个人的生命呢?因为唯有濒临死亡时,无论肉体还是灵魂都才可展示出最大的美。俗世之人是不值得相待的,他们已被难以辨别的面具污秽,终其一生,都不再看得清真正的自己。我曾也企盼过一个人人都能怀着善坦诚以待的世界,然而又不过幻梦而已……于是,我为自己不值一提的人生再度找到了意义:使这些尚且留有美之人重新绽放出真正的美——哪怕几率茫渺——便是我的目标和使命。
我低头看她,被我与海水怀抱的倩影已沉睡悬浮,安详地驻足在这光明之中了。透过潜水镜,她就和受到众神诅咒的公主般睡在我手掌上,那眼里存在的光明愈近于虚无,再不久就要熄灭了。她还没有接近死,还在细微地抽搐、扭曲肢体,却不再有足够的力气支持她负隅顽抗。
悲哀的气泡从她的嘴唇中虚弱地泄出,那灵魂已濒临“死”之界限。
通过她的身体,抽搐感和颤抖缓慢扩散着。她的肌肉仍旧保持绷紧,伴随垂落的手脚挺得笔直。种种感觉正是从我接触到她的每一寸皮肤传来。
一个极偶然的角度,我发现她的眼睛正对向我。但让人惊讶的是,那里是不解、恐惧与绝望——却没有愤怒。为什么呢?我真的在那里呆了好久,可回过神来,无论怎样盯着她看,都不能再发现那些色彩。她好像恢复了平静,身体停止了挣扎,只是用一双空洞的眸子注视我。
不,我没见过她。
我们彼此的目光就通过海水、眼珠和墨绿色泳镜相望。由于色差的原因,她想必并不能看清我的面孔,哪怕在之后面见神,也说不出凶手的神貌——但为什么,我感觉她看到了我呢?她此时眼睛里只剩下惊讶,一种在这一刻越过了恐惧的所有、而瞬间占据整个脑廓的惊讶。我就是在此时遭遇了灵魂的重击,手不自觉地放松了力道,但一切都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没有达成……
她的身体自然脱离了我,也从此终止了律动。她唇边溢出的气泡越来越小,终归了无,身体也如断弦般倏然一瘫,松松垮在我的怀里。支撑她身体的东西都好像在那一瞬间不见了。我抱住她的头,发现自己错过了华彩重新凝聚于眼中、又脱逃的那个时刻,沉默于复杂的懊悔——但这很快又为微笑所掩埋。
我摸到插在右侧口袋里的小刀,拔开刀鞘,压力表迅速有了变化。我用手指在氧气瓶的管道上握拢,把刀轻轻提起高举,太阳的光芒使它在这一刻格外明亮,连同那丑陋的笑容一起。
时间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