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怎么样，很棒吧？”
陌生少女的微笑在海里被进一步放大，每待上一秒，岸芷都觉得压抑很久的情绪在被释放出来。她已经忘我地和这个陌生少女待了很长时间。
“想不到你的泳技很不错嘛。”
经常，岸芷都是在回头时忽然发现那个女孩子不见了，而当她疑惑着左右寻找时，腰部便会被鬼鬼祟祟地攻击到。啊，是在水下。“哈哈……咕噜噜……”岸芷总是带着笑声栽进海里，尝到不少苦头。
“我还以为你是不会游泳才不敢下水呢！”
她总是吐着舌头这么说，然后在被岸芷瞪一眼后又马上潜到海底。水面上的两个人就这样短暂地消失不见了。
……
当太阳被夜染淡，看起来快要掉下去的时候，两名少女回到海边，一边小小地推搡，一边收拾起散乱而混有砂砾的行李。拉链很倒霉地开了一个小口。就是在这样的日光下，深红的光芒覆盖在浸满海水的泳衣上将她们的皮肤裹紧，有明显的玻粒在光泽间滑落。
岸芷收拾的快些，眼里眨巴着未褪的水痕，不自觉就说出一句话：
“你还没告诉我呢？”
“什么呀！”和海里一下子就不一样了，那个家伙一脸迷糊与困惑。
“就是……名字……”
岸芷也不明白自己的声音怎么突然那么没底气。
“啊，这个呀。”不只是因为见到岸芷可爱的模样还是太过天然，在拉好最后一道拉链顺势将肩包甩上身子时，站在岸芷对面的女生伸出一只手。
“木索，木索·红绯。好听吧？”
“切……太奇怪了。”
“你还真好意思说呢！岸芷，像个男人一样！”岸芷已在海中吐诉了自己的姓名。
“好啦！”岸芷眯眼笑着跑过来抱木索的手臂，她说，今天一起去吃个饭吧，再一起找个地方住。也许就连她自己也未曾意识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种在一生里也许也只有数次的变化。这种转变往往能改变人的一生。
“诶？你不是和老师同学一起来的吗？”木索有些诧异，“不能就这么丢下他们吧？”
“管他呢。”
“不行，就算外出，也记得要说一声呀，我说你啊……突然这么任性，真的会让人很伤心的。”
伤心？想到那些和自己距离甚远的身影，岸芷差点忍不住冷笑了一下。唯独一个人的面庞在那冷漠的阴影中明亮了起来：是先生。如果自己就这么突然跑掉的话，他一定会很头疼吧？
不过，管他呢。岸芷头一偏，一边说着什么“让我看看哪里好吃”就大步走去。木索走到前面拦住她。
“还是说一声吧。”
“嗯。”
出乎意料，这一次两人几乎同时作出了应答。
……
…
“怎么，这位是……？”
在旅店里见到岸芷突然带着别人回来，先生几乎惊讶得跌掉了下巴，眼镜都险些扶不稳。他就在这样的心情下见到了礼貌贤淑的木索，和岸芷那收敛得不像话的倔强神情。
按照规定，前来旅行的学生们是必须统一住宿的，这既是因学校的制度，也关联于到从学生父母那担负的责任。做着不同职业的家长们把孩子放心托付到这里，无论怎么说都不能闹出闪失。
但是，看到岸芷那不时走来走去、又朝他瞥来一眼的无限渴望的目光，犹豫如闷嗝般哽在喉咙里，让先生有一会都感到窒息。他有了一个想法。
“我先和你父母打个电话。”他走到岸芷面前说，“如果他们同意的话……你也别乱说出去，也许可以特例允许你一次……不过如果他们不愿意就免谈啦……”
“好！”谁知，听到这个消息的岸芷当即两眼一亮跳起来抱住了先生。感受到她稍稍发育有型的胸部，先生的脸也稍稍红了起来。
谈话进行得非常顺利，倒不如说是顺利过了头——真有父母会这么随意就让女儿去和一个刚刚交到的朋友一起住吗？虽然通过短暂的接触，先生感到勉强可信任对方的品行，但对于远在千里之外的父母，根本没有见到女儿朋友的父母，究竟是出于何种理由才会对一切那么放心呢？
先生摇摇头，仍旧面带狐疑。此时，岸芷已从他视线的余光里传来胜利的微笑。
出于保险，先生在同意此事时，也试图得知了木索的身份和住址。一问才知，对方似乎是当地某木匠名家的独女，很轻易就能打听到。
这样啊。在借上厕所顺便向本地人打听后，先生终于可以放心了。从拐角回来时，他故意做了做整理腰带的动作，岸芷和木索都在沙发上冲他笑。
真好，先生也招着手微笑致意。她是一个值得交到朋友的好孩子啊。
“抱歉，突然就让您接受这么无礼的要求。”最后，在临行前，那个名叫木索的女孩子递给先生一张小卡片。图案和字迹都很可爱。“如有麻烦，来这里找我们就好。”
先生点点头，苦笑着接过卡片。他看到此刻岸芷已经越过旋转玻璃门，扑入到外面燥热喧嚣的空气里。真的行吗……？他又摇摇头，而在低头看字迹内容的同时，他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
……
“你看先生刚刚那样子...嘿哈！”刚走到先生听不到而能笑得惬意的地方，岸芷便忍不住眯细好看的双眼，将先生刚才的神色摹在脸上。强忍不住的笑意一下子毁掉了气氛，但岸芷还是故作严肃地说：“就这样吧，记得明早回来，别让我太担心！”
“噗。”木索掩起嘴，欢笑间也变了脸色。那是先生不断点着头的神情：“小姑娘，希望你教教她如何与人相处。”
木索本想继续笑下去，但想到先生说这句话时所表露出的是诚恳去欣慰，便没了再践踏这份感情的想法。可岸芷好像什么也不知道。
“你啊...”木索皱起眉头，指头边刮蹭裙摆边说：“很会给人添麻烦呢，回去后要好好给先生道歉，懂事一点。”
“哎呀，哪有啦……嗯……也对……”
“在学校交不到朋友么？”
“不想交。”
“为什么？”
“只是合不来而已。你上学的时候也见过那些独自做着自己事情的人吧？也许是学习，又也许是为了未来的某个理想而筹划……嗯，但我不一样，我是不太喜欢周围的人，根本提不起兴趣。”
“那你想交什么朋友呢？”
“这个，说不好呢...不过遇到的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哦...？”木索鼓起面颊，有些紧张地说：“那我……算是吗？”
“当然啦。”
岸芷凑过来，紧紧抱住了木索的手臂，但眸子里也有忧郁在深沉地闪动。为什么会有这种情绪呢？捕捉到那一瞬的木索完全无法理解，但很鲜明地意识到有极为稀有的什么穿插在身旁少女的命运中。她平时是不是更不一样呢？又到底是遭遇了什么，才造成这种不一样？木索不想去触及这些很有可能是伤疤的旧痛。
“想吃什么？肉排？还是面类？”一会后，像是为了使话题轻松起来，木索俯身歪着脑袋问。岸芷那矮矮小小的个子轻轻垂着头，仿佛在思考什么东西。
“三明治。”这几个字完全是毫无预备地从她嘴里蹦出来。
“欸，就这个嘛？”木索嘴巴微张。
“这个就好。”
（十）
……
岸芷醒来时，阳光已透过落地窗外的轻纱，倾泻在她裸露在被窝外的脊背上了。衣衫棱角皱皱地胡乱翘起，破破烂烂的有如被窝。
她从不是睡觉时比较安分的那类孩子，今天的战果还算寻常。在她的强烈要求下，昨晚和木索睡在了一起。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觉得这样很安心。
当木索把她带到已经预订好的酒店时，岸芷眨巴着眼睛看了半天，有些迟疑地问：“这里……好像就是我们学校合宿的地方吧？”木索点了点头，几番安慰之下才让岸芷没闹起来。她大概也记起了木索把纸条递给先生时的那神情。
“知道了吧？总不能让别人太担心。”
“那就这样吧……反正有你在就好。”
见到岸芷的小孩子气终于消减，木索也长出了一口气，这该是最好的弥合了吧？她轻叹道，无论对先生还是对她。
生于当地名流的她，爱好自由和幸福的她，已经理所当然地交了许多朋友，但她们中从来没有一个人像岸芷这样奇怪、可爱和让她舒心。她无法解释这种不同于爱的爱感。
最后，在岸芷的强烈要求下，木索还是跟前台换了不同楼层的空房间，原因是：看到那群家伙会让我很不愉快。在将行李和衣物处置好后，她们迎面扑在床上。当时，海的风景从玻璃窗映向远处，又倒映成瞳孔中的泡影。
“哼咿——”岸芷的小脑袋从被窝里钻了出来，她侧过身穿好一次性拖鞋，散乱的黑发给肩膀带来一点点瘙痒。那抹蓝依旧在发亮。在哈欠盖住眼皮的同时，岸芷活络着筋骨站起身，一边左右叫着“木索”，一边发现房间内的空空荡荡。
木索？
她又喊了数声，还是没人回复。岸芷感到一丝没来由的不妙，她顺着旅店内两个相连的房间和洗漱池找了一圈，很多时候几乎是屏住了呼吸——但在拐角后都没有发现对方的痕迹。
是先去餐厅吃早餐了吗？还是说去买些东西？她看看屋内的时钟，又比对放在包里的手表：才只到早上七点半。
她在酒店内木索可能出现的地方找了个遍，甚至都要与那些无能之辈打几个招呼——无所谓了。可这一切就如落入湖泊般的石子般没有回音。心脏以不规则的速率加速了起来，岸芷来到大厅入口处询问道；
“您好，有见过一个……这样的女生吗？”
高个子，古铜色皮肤，大波浪长发。她将木索的特征大致和酒店工作人员讲了一下，直到这时，岸芷才发现自己一直对木索都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出于某种怪异的羞涩，她甚至连她的脸都记不太清楚。
幸运的是，大厅的工作人员回应说在六点钟左右的时候见过她，她们说木索小姐好像在那个时候背着一大包东西出去了。六点？她那么早背着东西要去哪里？岸芷发现，自己对木索的生活作息几乎一无所知。
前台人员笑着告诉她，木索小姐每天早上都要去晨练，因为是地方名家的千金，多年来又都是如此，大家都格外留意，甚至有不少当地青年都以能追求到木索为理想。岸芷若有若无地听着，只感到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原来失去锻炼了啊……对了，她那个体魄，不锻炼才不寻常。“呼——”岸芷长出一口气，向前台人员道歉后乘电梯回到了房间。据她们说，木索应该一会后就能回来。
岸芷在房内简单洗漱，用沾满水珠的手按了按头皮边缘，又将头发好好打理了一番。她对着镜子，垂在笑容旁边的发尾自然然泛起了小卷，而被牙刷戳起的部分则使整张脸更为可爱。
在学校时，没有感觉自己有这么年轻呢。感受到口腔呢牙膏的芬芳，岸芷仰起头眯细双眼，深呼吸一口气。
不过，眼角也略微有点湿涩和肿胀就是啦。
……
今天的阳光依旧炽烈，耀得让人睁不开眼，或许是因为这样的缘故，沙滩上早早就聚满了人——其实已经九点了。木索还没有回来，岸芷发呆似的注视着窗前摆放的一堆堆塑料袋、和堆积在旁的餐盘。那就是他们解决昨天晚饭的方法。
昨天是在超市买材料回来自己做的三明治。木索就在她的面前熟练烤热了面包，再将更多或生或熟的时蔬肉类处理后加入其中——再刷上各人想要的调料。看见五颜六色的三明治便被木索这样轻松且好看地编排出来，岸芷在旁边吃惊得有些说不出话。
“我还是有那个疑问，为什么一定要吃三明治呢？”
问出这句话时，岸芷明明也加入其中了。她的手上已沾得黏糊糊，溶解有红白橙三色的酱汁连同食用油都黏在手指上。木索就在十几分钟前教会了她一切处置方法。
岸芷就在这时略显狼狈地问出这句话，卷心菜因她的笨拙被叠成一个丑陋的形态。木索莞尔一笑。
“正因为简单，才有无限的可能呀——不过，岸芷你真的不会做菜呢？在家里都是吃霸王餐吗？要是以后有人成为你丈夫，那一定很倒霉呢！”
“哎呀……哈……”
她们就这样一边吃一边打闹起来。
那就是在昨天发生的事情。
岸芷在酒店等了好一会，直到吃中午饭，也没等到木索回来。
是临时有事吗？到底是怎样的事，才会忙得不告诉我一声就动身出发呢？尽管只有不到一天的接触，但岸芷觉得，木索可以信任。木索是绝对不会因为有急事就连告诉自己一声都不做的。
那么，是为什么？
在向工作人员又确认一次后，岸芷独自出了旅馆。学校里的集合时间是下午，在此前，还有很多事情去做。
她顺着她们昨天走来街道走，试想如果自己是木索的话会因什么事、怀抱有何种心情再度走在这样一条路上。怎么可能呢？可是，岸芷摇摇头——自己怎么就能确认对方今天还是走这条路，心情又为何会相较昨天而变化呢？
但是，苦闷的心情的确隐约纠缠在她的心里。就这样，岸芷不知不觉到了海边，隔着很远，她就看到有一群人围在视野的边缘。
简直就像是有虎鲸搁浅一样。
等等……
岸芷霎时屏住了呼吸，面色也因身体的颤抖而僵硬的片刻。不会吧……她不顾几次摔倒，飞速朝人们汇集的地方跑去。而当她一边拨开人群和闹哄哄的空气、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能勉强冒出脑袋的地方时，目中的一切刹那开阔了起来。
就在那里，她看到了自己一辈子也无法忘掉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