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和莱德庞克将军离别时总少不了寒暄一套,年轻时是,现在当然也是。他理解我,知道我去向已定后,就没有再挽留。
如果问我朋友间的离别怎样最好,那我一定是拒绝伤感的那一类。两个人惺惺相惜地遇见了,彼此坦诚地面对一段岁月,再惺惺相惜地离开,便是我对友情的理解。在最后,我们没有再去聊那些不该说的、不得不为之奔波的东西,而只是如当年一般聊起年轻时的事情,有什么东西的确短暂地复苏了。
但话题终究要终止——“那么,将军,再见了。”我摘帽致意。
“您也是。”他以挥手回礼。
我们就在站台上分手。托他的福,那位从十几分钟前就已左顾右盼很久、眼看着就要上来赶我们离开的先生被另一位看起来权利更大的先生拦下了。将要去往别处的乘客已经在我们阔谈的时间里匆匆忙忙上了列车,想必他们会以为列车因未知的原因而延误了一会。
在这份被开创的时间里,我们都聊得很开心,恐怕无论对我还是对他,都算是久违的真心谈话。我们约好在他退休后一起去曾经驻军的山地钓鱼,真不知道那里还怎么样。
人一生有很多机会与曾经认识过的人重逢,也有可能与某些人一辈子也不会再见。但是,正是在这短暂、片面、甚至带点侥幸的片段里,旧的遗憾和新的遗憾都会部分地扫洗与填充,所谓因人生而续结的友谊,便是以这种方式连接的吧。
我一直以为,我们能够这样。
……
伊什派克(expect)的气候要比芬泽糟糕许多,换句话说是热得多。第一轮寒潮还未到,这里仍保持有夏日的甜美与歹毒。每个人毛孔里的液体都将成为对太阳之神的供奉。
很多年前,我曾来过这里,那记忆已经久远得就连我自己也记不清。可是,就在那黑雾一般的记忆里,某道视线的剪影依旧如落影般清晰。这些在过去被当成无关小事的东西现在再也办不到了,在人生中,每当经历完重大变故再驻足回眸时,往往都是这样。
走在熟悉的土地上,过去的记忆和现在拼贴,新的细节和共鸣,也从这些差异间的缝隙中渗了出来。一种不可名状的情绪就在这一刻被赋予,当我顺着海风的声音侧身回顾时,被其抚摸的脸颊早已回忆起一滚热泪。
那里……是那里……
这里和几十年前相比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但机械的痕迹还是不着边际地蔓延在城镇的每一寸。轰鸣冒烟的蒸汽车从我的身旁经过,人们都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我不再低头凝视掌心,朝记忆中的那个地方走去。
人的感官就是这样,即便过去这么多年,该熟悉的,也依旧清晰。
可是我并没依附自己的直觉而直奔海滩,反而盯向了一条浸满污水、狭长而又在落日余晖中泛出一点市井灯火的小巷。我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不知是被什么所吸引。不过,现在的时代到底不一样了——如果迷路的话,只要传达出自己的善意,大家都很愿意停下来为你解惑。我能感到这些人的精神也在类似这样的行为中得到了鼓舞。这就是德行带来的好处。
走在这样的小道里,我常常能回想起故乡,或许这就是我进来的原因。有意筑高的围墙遮蔽了本应看到的城市,抬头时,只有裸露出的大半片天空和偶然掠过的飞鸟。也许围墙背后的世界真的并非城市吧——苇草、稻香和麦田的的确确存在于一墙之隔的另一面,穿越城市和乡村间本不应有的界限,传达出点点穗香。
天愈黑,巷陌中的岔道也愈走愈多了。拥挤中穿梭过来的灯光和推着自行车的人们也多了起来。我不急于走出这里,和拐角处一个小心避让的工人微笑,又或者回应一张张忧心忡忡的面庞“你好啊,有什么需要帮助吗?”,都让我能体会到一种相处的欢愉。
有些时候,我会看到一些十一二岁、又也许更小的孩子们披着乱糟糟的头发,聚集在被称为死路的围墙角落鬼鬼祟祟。他们都把背朝向外面,留有灰污补丁的衣服缝隙里散发出淡臭、香烟味和好奇不安的目光。他们应该在躲避大人吧,起码看到我时很警惕。
我颔首一笑,走开。他们很快又脸朝内蹲回了那里。
但是,我不可抑制自己对其中一个孩子的在意,她大概只有八九岁——没有和那些也许是哥哥或朋友的孩子们一样,她只是孤零零地站在拐角,像公主抓着窗帘般好奇地面朝那里。堕落和贞洁便是这样的一念之间吧。
——不,对于她们来说,无时不刻不再被引诱。
但至少她此刻是纯净的。当我准备走过她时,我发现这个小女孩子的视线紧紧跟随挪向了我,那种眼神和刚才看向那些男孩子时一样。这就是所谓的天真和纯净吗?我拒绝不了心的颤动,但出奇地,没有一点非分之想。
是了……这就是不被污浊的,宛若雪顶的天空。
我稍稍俯下身,一边摸她的头,一边注视她哈气间凝出的唾沫。“为什么不走呢?为什么不躲开我的手呢?”我用手指轻轻抵住她下唇,让她能轻轻把唾沫吸回去,可一旦我放开手指,她又微张起小嘴了。“哥哥们的走光了哦。”
我指向方才角落里还很热闹的地方。就在几秒前,那些孩子像接到了什么指令,一溜烟就消失在巷陌中了。
女孩没答话,只是静静看向我身后的某处,仰望着的脸一点点就湿润了起来。是走丢了……吗?看来她也不知道怎么处理这种情况。
我微笑起来,摘下皮手套捏着手巾去帮她擦眼泪,又用温暖而有些粗糙的手去磨蹭她的脸颊。都凉透了。就这样,我牵着她的手,挨家挨户在周围询问住户的情况。她的羊角小辫,就在这样的伛偻和微光里跳动着。
奇怪,难道我喜欢做这样的事情吗?
走访之下,很快便找到了她的亲属,那些人竟是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孩子走不丢的,等天黑,自然就有人送回来或自己回来了——这似乎是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的共识,但我却绝对不认可。善意真的在时人心中助长吗?还是说,于此同时,有某种更为让人厌恶的东西也在一起长大?
我不理解,只是摘下自己的礼帽放在这个女孩头上,她又用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我了。我用余光捕捉到,她的父母很不掩饰地流露出嫌弃和有意阻挠的神情,但在看到那颗镶嵌在缎带上的钻石时,又眸色微动地停下了脚步。
“礼物。”但我没有留意这些,自始至终,都只是凝望着她那双大眼睛,再郑重说出这句话。我希望她可以不要被环境改变,但这意志,却是唯独不会因庇护实现的。
但我们也许不会再见了。
朝一家人致礼后,我矮下身走出了门框,瑟瑟的风已在深蓝色的夜中汇成,家家户户都搓着手团聚于小小的窗户里。那里常常朦胧有雾珠。
我还是放心不下那个女孩子,即便不愿意承认,在拐角时,也仿如面对救命稻草般抓住最后的机会去看她。我就在那时感受到了一只将其拉回门内的黑手和那热滚滚的视线。是啊,我闭上眼睛——她在最后是看着我的,起码在我消失以前,一直是。
礼帽已经不在她影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