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岸芷把包环抱在腿上，裙摆被蹭脏了一些，不管它啦。她努力向后一挪，两条腿便轻轻摇摆，一下一下踢打着前座的椅背。
“喂……”前座的男生撅起嘴巴，一边回头一边抱怨。他转身时，恰巧看到岸芷一边晃腿，一边出神凝望窗外。也许是坐在窗边的缘故，单是这样都让男生体会到一种无穷的美。
他的脸自己红了起来，坐回去时，心好像也因踢踏而加快了。
大巴车还在前进，摸在无法滑动的窗栏，岸芷忍耐着想吐的感觉。真不知道这种车为什么都要设计成这样——那股让人难受的气味总是和冷气一起从风口里冒出来。
听说不再侧方开自动窗的原因是防止有人掉出去呢！某个女生曾十分夸张地对自己说过这句话，还引来过一阵笑声——果然笨蛋设计都是为笨蛋设计的。
也许是磕碰的声音太大了，很快，岸芷便感受到了身后传来的视线的不满。对于那些曾经也许把她当做朋友的女生，岸芷从未当过一回事。智力和家境上的优渥让他轻视着“朋友”这一存在，社团什么的从来不需要参加，被邀请去参加的聚会也总是三五推辞……哪怕被人在之后拆穿也无所谓。她从未掩饰，甚至从未意识到过这种高傲——但又也许，是从来没被别人理解呢？
有些人注定是孤独的。
为了发泄不满，不知有多少人一次次地中伤、乃至雇人欲行不轨。然而，流言，欺凌，冷眼，暴力……那些常规学生该有的弱点都没能在她这里奏效。被无视了就过和平常一样的生活，有人胆敢挡在前面就教训他或指出监控所在，至于流言……无论怎样风传也无所谓。岸芷根本不在乎自己在这群根本不在乎的人眼里是怎样，需要学到的知识已经预习过大半，来到学校，只是因为暂时没有更好的去处而已。
——“消磨时间”，可以这么说吧？
有一次，因为帮了先生的忙，岸芷回家时天已经快黑了。收拾好物什走出校门后，她很快注意到了一个男人在跟踪自己。而单凭记忆中偶然的印象，她想起了那是某人的男朋友——据说是个混混。他当天似乎想做什么很失礼的事，结果却是在医院里躺了四五天。
真要感谢父亲大人长久以来的锻炼呀。当晚洗澡时，她擦擦汗，对着镁光灯这么笑着说。
大巴车窗外掠过一道道树丛，阵阵松涛，也隔着窗子传到了耳畔。周围有人在外放摇滚乐，伴随怪叫，总是很容易让人蹙起双眉。但渐渐地，岸芷习惯了这种噪音，开始穿透它而倾听起外边的一切。
包括轮胎的响动声，都让她感到荒野的所在。从城市到林木，再到泥土上绒绒的牛蒡，都让她感觉到有什么说不清的完整印象在脑中形成。这就是无法描述的幸福吧。
一个小时后，林叶慢慢散开，海的气息，也同拂过沙丘的风一起从红树的缝隙中传来。座位前方已传出欢呼声，先生在用话筒说接下来的注意事宜。都是些听腻的话。
下车后，在先生和一位老师的指示下，大家开始排队。刚跳下阶梯，岸芷便忍不住把两手攥在胸前，闭上眼深深地呼吸。她脸上的圣洁神色，几乎让很多人入了痴。
“喂，现在要排队啦，被堵着后边的同学。”先生走到她身旁小声说了说。“知道了。”岸芷仍闭着眼微笑道。没必要说得那么小声嘛。
“不对，在这里。”看到她有意随意地加入队列，先生黑着脸，又把她拉到该站的地方。岸芷吐舌一笑，随后，便与耳朵一起投视右方的大海，再也听不进任何话了。
“沙华，瞧那家伙。”
一个呆头呆脑的蠢货显然把先生的话当成了耳旁风，用自以为别人看不到的手势遮住嘴巴。“岸芷又摆弄起她那大小姐脾气了，我听说，咱们班的女生这回还要想办法整他……嗯？你在听吗？”
他在对沙华窃窃私语，但不知为何，平日一样喜欢闲聊的好友此刻却眼神炯炯，径直凝视先生所在的方向。哈克几乎看傻了，揉了几次眼睛，乃至被先生眼神警告了几次也不知道。挚友的眼睛仿佛定格了。
就如引线般，他和先生的影迹正好把岸芷包在了一起。
……
“总之，安全是第一重要的，这点你们一定要记住。”
就在岸芷打完第三个哈欠时，这句振奋人心的话总算出现了。
她抬起头，看到先生的脸上已流满了汗。
再告诫一次后，人群很快就消散了。岸芷没有随人潮奔向海边，而只是遥望风传来的方向，落日让她的发丝在飘荡中宛如金线。
“岸芷，你身体不好，运动要适量。”
“当然。”
先生见她没有，又赤着脚不放心地说了一生，岸芷露出雪白的牙齿笑了笑。先生也露出微笑来，说一声“小心”后摇着手一边后退一边奔赴向同事们所在的方向。他们在商议要如何分配看管学生的人手。
沙华见缝插针地上来邀约，被岸芷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他只得看着岸芷远去。
“哟，你还会碰钉子啊？”一个对沙华抱有好感的女生略有醋意地嘲笑道。
可他还是痴痴看着她的背影。
（七）
海风最惬意的地方，不一定充斥满一个人的孤独，而可以是人在，有很多人在的地方。
岸芷的心情在回头看海滩上的那群人时一下子变了。再一次面对那从世界尽头吹来的风，一直以来讨厌的嘈杂却格外温暖，她也不知这变化的原因。岸芷曾不止一次来到海边，但几乎每次都是兀自找个没人的角落坐下，靠着微濡的礁石，静静去品味自然的美好。那种感觉真的很能让人放松。
但今天，当她凝视金光下的人们时，远远看到他们太阳墨镜下的欢笑，耳闻嘈杂的声音一点点模糊在空气里，她突然觉得心里有根弦被挑开了。那种声音成了再难忽视的余响，让她不由自主漾出了浅笑。
是不是人多有人多的好处？岸芷拿食指敲敲下巴，皮肤反射的色泽像是光在一下下舞蹈。
她到仍然很拥挤的小房子里排队换好泳衣，锁上柜子，有些紧张地走到一个离人群有些近的地方。突如其来的海浪一下子就让脚尖碰到了水。“呀...”岸芷捂住嘴巴，有点不安地左顾右盼了一下。在看到周围大家友好的笑容和手势后，她红着脸坐了下来。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她的眼睛和脸颊也一点点鼓了起来——我今天真是太糗啦。有一种至今罕有的情绪在她身体内流淌。
岸芷所在的地方，海浪更好能打到裙摆，冲刷而来的波涛就这么经过自己的身体，又和身后时近时远的谈笑声一同远去。遮阳伞的阴影有时也会掠过她。
来过几波想要搭讪的人，都被岸芷婉拒了。她就如看不腻般始终看着那一次次冲来的浪涛，用手肘压在腿上，托起下巴，看它们在自己的膝盖下流过。
望着海里在嬉戏的人们，她没有理由地感到格外安心。
就在这时，一道大浪突然拍过来，这在海边是常有的事，出神或走神一会，被小瞧的波涛便会让你知道错。现在轮到岸芷遭殃了。当时，她正低头用指头扒拉着从沙里爬出的小沙蟹，玩得几乎入了迷。而就在她沉浸于水洼中的自己时，一道大浪拍了过来，足足盖住她的头部。苦咸海水狡猾地趁着呼吸的惯性趁虚而入，岸芷几乎是下意识就有呕吐的动作，却怎么也带不出来。
算了吧，这样也挺好。她抿紧嘴唇，有些狼狈和委屈地看着周围忍不住笑的人们，湿漉漉的头发和滑过眼角的海水传来了刺痛。总该偶尔来几次嘛，她擦擦嘴，不时朝外轻轻咂舌。站起身回望一圈圈打来的浪，她报复似地拨起水来。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来自另一个方向的声音。
“不下来么？”
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一个留黄色长发的女生就站在岸芷的左侧方。她的皮肤像是因常年裸露在外而泛出古铜色，年纪上看起来要比岸芷大不少。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吧？起码岸芷觉得不像。
她很有料，泳衣却出乎意料的保守，紧布料把胸 部包得有些喘不过气，臀部恰到好处的绷紧度则显示出成熟的气息。波浪般的长发就在她身后随意披散，贴近身体的部分紧裹在皮肤上。
显然是刚从海里出来。
她拥有并不比阳光逊色的微笑，连带着附在身体上的、折射出日光的水露一起投向岸芷。那是一种很舒服的目光。
“我说，”那个女生发话了，她一直以来都是像这样结交陌生人的吗？岸芷看到她慢慢走近自己说：“你怎么就只在岸上看呀？”
她也在和自己有一些距离的地方坐下，可以闻到一股被冲淡了的，混杂了淡淡海味的馨香。
“这里也很好。”
“哪好？又晒，又燥，又无聊。”
陌生女孩嘟起嘴，将头埋在两膝之间，手指轻轻刮撩着沙粒。动作转变这么大，让岸芷有些惊讶——她还以为是个大大咧咧的女生呢。
“可不无聊哦。”岸芷转头笑道。
听到这话，那个女生停下正在划动的手指，侧头倾靠在手臂上，用堪堪露出的黑眼珠看向岸芷，那里满是好奇。岸芷觉得有些好笑，这人的情绪居然变化得这么快。
“你看——”岸芷抿了抿嘴，用先生一样的仪态伸出白皙的手指，从双方视线的中央移到腿间涌来的新浪。搅动一会后，岸芷又指指天空、人们和正在闪耀的太阳。“在这我什么都看得到。”
她蓦然“刷”地一下站起身来，那前几秒还涌动在身体间的海水，也转瞬间拔地而起，迸溅在陌生少女脸上。她慌忙用手臂遮挡了一会，旋即，便看到水珠从岸芷身上的每一处悬挂处落下。
那些下坠的水流分成两股，在顺着手指临近掌根时，未随指间蓄积的那部分便会掉出，被风零散成碎片般的微粒消失在天空里。陌生女孩看到岸芷脸上那一副理所当然的得意笑容，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好了啦……那么，想去试一下么？”
“诶？”岸芷还演绎在演出成功的骄傲里。
“就是……下水呀！虽然在这的确能看到很多，但身临其境的话，也很不错吧？”
“可我...”
“没关系啦，我们就在浅水区，不会的话我教你……”陌生女孩就像是看出了岸芷的心事，打气道：“很简单的。你看，你泳衣都穿来了，还是想下水的嘛。”
“那只是……”岸芷还是很犹豫。说实话，她到现在还没学会游泳。
“没有什么可是了！”
“哇！”
正不知该怎么办时，一捧浪花拍到了岸芷脸上，水流哆嗦着皮肤往下流，眼睛连睁开也要很费力。她模模糊糊看到，那个才认识不久的女生正在龇着牙朝她笑。
“干嘛！太突然了！”
“就是带你玩玩嘛，别装大小姐啦，快点下来！”
“哇哇！”
……
就这样，她们在浅水区里玩和练习了很长时间。
岸芷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奇怪的女生要找到自己，还这么热情地教自己有用，但的确有一股暖流区别于太阳在她的躯体中流淌。她红着脸看到那个女生牵过自己的手腕，从自己的左边走到右边，又在海里像对待小孩子那样托起自己的身体……虽然还不是很熟练，但岸芷的确也开始学习到一点游泳的快乐。
她们从原先所在的地方慢慢挪移，海边到处的人都落得满满，投过来的眼神也是这样。许多原本躺在沙滩椅上的男人，像是忽然捕捉到什么极闪亮之物般翻起了身子，摘下太阳镜，看那两条小美人鱼一般的姿影在夕阳和潮波中涌动。
他们中的一些人迅速遭到了伴侣或爱人的啐骂。
但岸芷没有理会这些表情，倒不如说，根本连发现都没意识到。她彻底沉浸在与自然、泳技与那个能给自己带来温暖的女生的世界里，所触摸到的万物都光滑地在指缝间流过，随即是疲惫之中压榨出的释放和幸福。
她咧嘴笑了，突然有一种升腾的快感。
“为什么要找我呢？”这是在那个岸芷说“累了”后，紧而衔接的一句话。她略带疑惑地看向那个梳着大波浪金发的女生。
“诶...？理由啊……”感觉到传来的拉力，前边的少女回过头，一边用食指敲打脸蛋一边笑着说：“是什么呢？是什么呢？”她不断重复道，随着转身，双手藏到了岸芷看不见的背后。在身子的微微摇摆和一浅一深的倒退里，她的脚踝始终淹没在淡淡的海波里，所有的一切都停留在了那微微侧身、而又单脚悬起微笑的时刻。
“秘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