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和将军分手是在第二天午餐以后。蒸汽机车终于感觉到遗忘很久的疲惫感,如释重负地缓缓在站台前停下。看着它大口喘出的蒸汽,莱德庞克说它起码要在这里休整两天。
肩上挂着毛巾的伙夫和机械师们纷纷围了过来。四周的空气开始冷却。
将军还未正式退休,况且即便要这样,也有许多不得不处理完的要务——即便现在是休假。在列车上的大部分时间里,他都通过卫兵带上来的一个矩形机器接受着来自四方的密报,说声“请等一会”便进到了驾驶室内。看来,他对工作还没疏忽到那个地步。
出来时,他眉头总是时皱时舒。
“很人性的设计。”盯着莱德庞克的肩头,我由衷喟叹道。在那里设有一个红色的类似护肩的物品,而一旦有连那两名士官都无法定夺的事态出现,它便会亮起。将军会很快走到驾驶室内。
那两名士官大部分时间都在那里。
“美式设计,德国加工,有兴趣吗?”见我这么问,微笑当即从他胡子里钻了出来。靠在后背的沙发上传来久违的清凉。他盯着肩头说:“讯息会在红光闪烁后十秒内传到耳机中,那台黑色机器则负责保密和备份。”他摇晃了一下摘下来的耳机。
待到乘客都离开后,我们和将军洗漱后离开了列车。我曾注视与邻近车厢的借口,它们已经被铁色所塞满。
“最近有什么苦恼么?”我把毛巾仔细清洗后挂到铁杆上。
“两件。”他用手掌根抵抵眉骨,我这才注意到他的眼睛已红肿了。“其一是战争。”
“哦……那件事,现在还让你为难么?”
“也快结束了,不过,还有很多不省心的家伙。”
“哎呀,都快退休了,还要像这样发挥余热啊。”
“老朽毕竟还在任上,不能这么轻易就算了。”
“所以说你才不会休息。”
我摇摇头,把手搭在他肩膀上,却扑空了。他转过身,眼里流动出曾经有过的殷切色彩。
“……要是你来帮我,也许会很快结束。”
“您明白我的立场。”
“也是啊。”
他摇了摇头,接过军士们递来的茶杯,一饮而尽。眼皮眨动的酸涩感看起来让他忍耐着极大的痛苦。
失望不着痕迹地漫了出来,我装作没看到。
“另一件呢?”
“是最近一桩奇怪的案子,变态杀人犯,据说已惊动全国了……您还不知道?”他盖上茶盖,又恍然大悟似的:“噢……在那的话,您想必知道的。”
是的,我知道,当然知道。
“这种案子还会惊动到你们么?”
“照理说不会,即便现在,我们也只是收到点传闻而已,案子仍由当地警署去办……不过麻烦的是,似乎牵扯到了一个大人物。”
“哦?”我有些惊讶。
“拿破里奥尼·阿诺克……前国家首席工程师,‘无线革命’的推动者。”
拿破里奥尼·阿诺克……我暗自思忖了一下。“无线革命”我略有耳闻,是无论对军事、生活还是政治都能迈出相当大一步的伟大进步,不过目前还在试验阶段,想必不久便可改变世人的生活。
我在脑海里翻找,一个人沉默寡言、蓄着短短胡须的中年男人和这个名字对上了号。印象并不甚深。
“他刚好与您的时代错开,”见我不解,莱德庞克解释道,“正是他一手推行了无线技术的普及和革新,随即以自己的专利为根基创业,瞬间就睥睨了学界、商界和政界……几乎成为世界上最富有的人。然而,夺得一切后,他却突然消失,仅留下一封给家人的书信后便杳无音信,离家出走了。这么说,他和您也有点相像,不过要比的话嘛……”
我没有听见将军接下来说的话,只是在想:这种人为什么会和这起案子扯上联系?
听得我的疑问,莱德庞克也紧皱眉头,疑惑道:“我也很奇怪,该说是因缘凑巧呢,还是实在不凑巧?听说死者中刚好有一个就是他曾经爱过、且唯一爱过的女人,而他们两个,就居然刚好在芬泽相遇了——不过,女方据说已死于雪中。”
说完,将军又呢喃似的低语道:“不过,真是怪事……他这样的男人,又有什么得不到呢……”
不,将军。我用心回复他。有些东西是无论如何也得不到的。
“他是那起案子的第一目击者,据说……是被那混蛋杀害的第二个人了。从那以后,阿诺克的精神状态一直不太好,几次前去拜访的高官显贵,都灰头土脸地被赶了出来,有的人还被杯子砸破了头……说起来,他也曾一度被怀疑为嫌犯,要不是帕米尔那小子在那里,还不知道他的身份要掩埋多久!”
“……对了,那就是芬泽,恰好也是您的住地。”
回忆在脑海中翻涌,一张脸仓促冒了出来——是他啊。
帕米尔·阿兹罗特,国家十字勋章的最年轻被授予者,战争英雄。据说不过三十五岁就获得了少将军衔,是被称为最可能接替莱德庞克将军的男人。
——但想必不可能了吧?在战争将要成为过去的时代,没有人再能登上元帅的高位。即便是“曾”。
“帕米尔把这件事传到了上边,那群老不死的家伙则又把烂摊子甩给我,当然也不敢说什么多余的话……”轻蔑出现在将军脸上,“他们还是那样趋炎附势,就像当初对待您那样。”
“不饿么?”我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了,只是对那个叫拿破里奥尼·阿诺克的人有了点兴趣。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就是他。
“是有点。”将军没猜出我的心思,转过身来眯起眼。“怎么样?改了主意?是要和我……”
“只是吃个饭而已。”
“哦,不过,现在就饿了吗?”将军疑惑地看着我。从军期间,他不知饿过多少顿。想必对莱德庞克而言,已经进化出足以抵抗饥饿的身体和胃了吧。
“真的不一起走?”
“我意已决。”
“那么……这个收下吧。”他喟叹一声,递来一张新印好的名片。“如果有需要的话,就来这个地方找我。即便我不在,说上你是K,也会有人接应你的。”
K……?我鼓起眼角。那也是很久以前的绰号。
“谢了。”我接过纸片,面前人群已经是闹哄哄一片。前方就是出站口。
“有没有一点当初登船的感觉呀?”
前方的人群攒动着。听到将军忽然传来的这句话,我撇过头笑了一下,没有作答。远方街道的轮廓在光明中骤然成型,平整反光的大理石地板上,传出由近及远的鞋音。
很多时候,也许我们什么也得不到,却又同样有可能得到许多,对不对?
我看着一点点靠近的城市,静默着,想着。
(五)
盛午的阳光,尤其是滞留在沙滩上的那些,像是总要比其他地方热一点。光的确是一样的,被太阳平等分割到每一处,但只要人一多起来——譬如这里,人们总会感觉到一丝别样的热度。
威尼克透过深墨色太阳镜去看那些滤光后的黯淡影像,浪丘正在离沙滩不远的地方一圈圈拍打,脑子里全是案子的事。
我不该在这个地方擅离职守——他由衷这么责怪自己,但也实在是没办法。没有线索的现场,无从预料的动机,以及大规模搜查耗费的警力……要不是牵扯出那位阿诺克的话,他也许也会因迫于上头的压力而中止此案吧?从一个不那么让人舒服的人口中,威尼克就曾听到过这样的话:
“老兄!难道你以为自己是福尔摩斯,再难的案子都难不倒你?拜托!承认下现实吧!与其在根本没有头绪的案子上颠三倒四,不如暂且将其放下,先处理别的案子嘛……那些民众的要求,难道就不是要求吗?”
可是……哼!放下?“暂且放下”?那完全不过是逃避罢了。从警多年,他当然也见过许多无论如何也解决不掉的案子,也看到过包括阿泰尔在内的多名警官苦恼而痛苦的神情——这种苦恼,多半暗示着此案没有下文。
也许我也只是自己的不甘心在作祟。威尼克心里没来由地冒出这句话。尽管不想承认,但他实在为自己的窝囊而泄气。
——只要先寄托在阿泰尔身上……不,不能有这个想法。想到什么,他眸中又亮了起来。
案子并非全无起色。据阿泰尔的说法,上次案件中遗留在现场的留音机是很新式的型号——至少市面上还未流通,很可能是军中制品。为什么部队里的新锐产品会出现在这里、以及拥有充足收拾现场时间的嫌疑人为何没将其拾回,至今仍是一个谜。不过还是前一个问题让人感到更为棘手。
“虽说看着不是很像,但和‘chapter’型号的样品很像。我记得前几年新的专利出来后,这种产品便不再具有绝对优势了,开始慢慢在都城的一些富商间流通……不过绝对还不到能抛售给市场的地步。另外,有关军方的话嘛……我托人查一查,应该很快就能知道谁取用过它。”
真不愧是前市长。我由衷称赞道,但心里也升起巨大的阴云。阿泰尔仿佛知道了我的想法,也是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
“……要是犯案的是大人物呢?”我咽了口唾沫,还是说出心中的想法。
“哈哈!瞧你说的,那种人哪舍得放下身段和颜面去做这种蠢事,而且就算真是这样……”阿泰尔突然收住了眼色。像是记起什么似的,他一下子就陷入某种肃穆与阴沉。
“怎样?”
“你不要管,那样我也会有办法。”
真的有办法吗?虽然表面在点头,可威尼克心里却完全没底。如果真是那种人在犯罪的话……单是想想过去他都皱紧眉头。
还是祈祷不要是那种情况的才好。
“总之,很快就会找到的。”阿泰尔笑着站起身,一边戴帽,一边擦拭西装上的灰尘。骨节的噼啪声就在他伛偻的身形中作响。
“我去问问一些朋友,费不了多少工夫。”
“现退休后还要麻烦你……”威尼克很过意不去。
“哪里,做过警察的人,怎么可能坐视不管,你放心好了……排查之类的事情我已经交给了奥布莱恩副官,他倒是很高兴。”
奥布莱恩?威尼克心中又腾起一圈黑影。阿泰尔捕捉到了这一幕,嘴唇微微动了下,但到最后也没开口。
“走了。”
他斜倚着身,将渔夫帽扣紧后便走出了大门。
……
海浪打来的风越来越大了,一层层掴着脸面,也许同样打落掉另一个半球的些许繁星。威尼克将太阳镜拉下一点,沙滩上少男少女们仍在不知疲倦地挥放活力,脸上洋溢出比身体更幸福的笑容。
真像是从骨子里冒出来的。即便烦恼缠身,威尼克还是忍不住发出感慨。毕竟,那已经是他再也无法回到的岁月了。
要是爱莲娜在旁边会怎样呢?大概会责怪自己的消沉吧。她的乐观倒是穿破了光阴而不变。回想起被数落的一幕幕,躺在沙滩椅上的威尼克却忍不住泛起了微笑。如果可以一直这样下去可多好。
在离海更近的地方,有一群穿戴好整齐沙滩装的孩子们,各提着小桶,一边踩一边捏起白白的小螃蟹。表情严肃的老师们则警惕着学生们在水中的边界。
是私立学校的假日游吗?威尼克用手刮蹭着长出粗粗胡须的下巴,不由回想起自己当时的那些岁月。然而,呈现在他眼中的只有永恒的黑幕。
被搁浅的时光是不值得回味的。
……
从未曾留意的昏睡中醒来时,周围已经乱成一片。隐约的奔跑声和呼喊践过沙子响彻在威尼克耳际,视线由模糊变清楚的途中,四周再无宁静的气象。
发生了什么?职业的警惕让他迅速清醒了过来,很快,便察觉到人群的奔袭和逃遁所在。
差不多就在距离他几百米的地方,厚厚围了一大群人。同时,无数人从各个方向从那里漫步回来,脸色都相当难看。
威尼克左视了一眼,只有尚是稚童的孩子们还在水中嬉戏,远方滚来的波涛,已经聚成阴云遮蔽了太阳。
怪异正是从那个圆圈的中心开始扩散的。
“请让一让。”
怎么会?冥冥的不安让他已经不能再像一名游客般优哉游哉地向前,即便这不是自己的辖区,威尼克也感觉到了心中的躁动。
周围的时间几若静止,同一时间,威尼克感受到了来自四周的恐惧、怀疑、轻蔑、兴奋的目光。他没有时间去一一寻出来者。
怎么了?我睡了多久?表并不烫手,也许是恰巧在伞内的缘故,但此刻也热得可怕。威尼克依稀记得,自己在看到那群学生时的时间是三点半。现在,太阳已经划过了小半个大海,表针指向两小时以后。
这段时间里又发生了什么?
他摸了摸怀中的证件,将衬衣的扣子捏拢,迅速挤进人群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