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食物很快被扫除殆尽,是蘸了莫名酱汁意大利面和几可咀嚼到沙子的色拉,不过在这种气氛下吃起来倒也不错。杵在旁边的一家人早就对霸占着一张小桌的我透露出很久的布满,我歉意一笑,很快让出了位置。
错身时,他们的眼神似缓和了一点。
沾满桌上油污的纸巾捏在我手中,步行一会,寻一处垃圾桶丢掉,算是很久以来的习惯了。可能是店内的热气太盛,走到外边,冷风当即扑面而来,涔涔地仿佛渗透到了肺部深处。我的身体也变差了啊。感慨一声,我将右手插入兜中,左手则翻开胸前的表盖——不是时间,最初看见的,是她那张欢乐、动人的笑容。
啊……好久没见啦。
明明只是一张照片,每次看来,却好像活过来一样。我简直觉得她下一瞬就要对我笑,虽然那上边只是她惯有的恬淡神情。我又停在马路上了,手掌抽筋似的抓而又握,最终还是无力地垂落了下去。
不管怎么说,都……
就在这时,他到了。莱德庞克从我身边跨步上前,单是凭黑影的形状,我就马上认出了他。他在我身前停住,做了个拥抱的姿势。花白的须发上蓄了一些雪。
灰绒帽、军服和大肚腩,他也有许多不一样啦。
“还好吗?”抱住他,紧实的肌肉立即压迫在一起。他大笑一声,旋即展站开,用那只放心的右手和我握在一起。那里又徒增了许多伤痕。
“你好像变了挺多,尤其是眼神。”看了我一会,他感慨道。
“我?我么?”我有些困惑地回应。
“算了,走吧。”
我们的脚步零碎在雪地上,直到此时,我才注意到那两个跟随在他身后的卫兵。他们衣着军装、背着枪鼓鼓囊囊地跟随在莱德庞克身后,待我望去时,眼神里也如无我一般。
这次的旅行出自他邀请,说起来,有十几年没有过这样亲昵了。真不知道他是通过什么手段找到了我,不过是他的话,有什么手段倒也不奇怪。
自来到芬泽后,我一直抗拒大张旗鼓的出行,且尤其厌恶人多的地方——这不是酒馆里的那种人多,而是没有热情和融合感,单纯只是将许多人聚集在一起的、那种冷漠的人多。旅行旺季,人与人的关系大概就是这样。
但他还是向我提出了这个建议,理由也很充分:其一是当年的好友们大多死得七七八八,现在不聚,恐怕以后也没什么机会了;其二则在于留下来的人也基本都陷于政治或财政漩涡,能够松散地出来旅行散心的,恐怕也只有我们两人了……另外,我与莱德庞克曾经是非常好的朋友,哪怕称为过命之交也不为过。
“当时真是感谢你了。”走到车站时,望着天边落下的小雪,他忽然吐出这句话。
“嗯?”
“当初,战场上。”
“嗯……是那回事啊?不必太过感激,换一个人,也会那么做的。大家都互是兄弟。”
“真的吗?当时部队里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们连队还挺不错嘛。”
“不管怎么样,还是要感谢你……”
这么多年过去,他真是每次出来都要谈这些:什么感谢啦,以后一定请让我给您送些礼物之类的话。可我们都是浮萍一般的人物,又何必故意在乎这些呢?
不过,盛情难却,他每年都会寄贺卡和贺礼给我……家中的一部分收藏,也许就来源此处吧。
说起来,那台“宇宙机器”便是他的手笔。一年一度的大包裹寄到门前时,我还颇感惊讶:会是什么呢?随行的士兵神秘的笑了笑,说:是将军挑了很久的。又来了,当时我抿笑着发出感慨,告谢了军士,打开便发现了那件仪器。
真想不到,就是这么一件看似无用的东西,在他的赠品中陪伴了我最久。
“在想事情?”他忽然向前了一步,回过头来这么说道。
抬眸过去,隐约可察觉到列车到站时传来的地鸣。只是在茫茫雾雪里什么也看不到。
“没什么,这次是要去哪呢?”
“之前不是说好了吗,难道忘了?”他笑眯眯地对向我,换回愣神。说过了,有这回事吗?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也许是老了吧。
——不过,去哪也无所谓了。就在冒出这个念头时,我才发现在他那老旧的绿军装上,金银铝制的勋章鳞次栉比,纯金打造的共和国勋章则放在左胸最显赫的地方。说起来,他刚才走路时就一直有一抖一抖的敲击声,为什么没有在意呢?
那是陛下尚在时亲赐的。
远远已经能瞅见列车驶来的黄光了,莱德庞克退后一步,两位士兵则挺身向前。他们的身材都很魁梧,站立起来,简直跟铁塔一样可靠。从刚才开始,他们的眼神也总在看该看的地方。
“真是招了些好兵。”我喟叹道。
“哪里,跟当年的……”莱德庞克眼中又泛出那种怀旧的色彩,不过在薄雾中睹见我的双眼时,那份过去又迅速戳破了:没必要再说往事了,不是么?这么多年,他居然还读的懂我的眼神呀。
——明明没必要这样的。
“时候不早了。”右手后那位士兵凑到将军耳边说了点什么后,莱德庞克轻轻摊开了双手,冲我点一点头。列车冲破蒸汽进站,落雪茫茫其上。在它慢慢停下来时,莱德庞克和士兵们躬身的礼,表盘上转动的时针和充溢而出的雾、蒸汽、雪一齐发出了颤动。
仙境一般的气氛氤氲在晨曦中。
一旁的卫兵恭敬的接过行李,按莱德庞克的性格,他们都一定是亲信。虽然没配军衔章,但想必已是校尉级以上的士官了。然而他们现在都甘愿做着像这样侍奉的事情,控制脚步永远均衡地跟随在我与将军身后。
已经不再值得了……我在心里安坦,莱德庞克却把手搭上我的肩膀。
他刚想说以前的事情,列车巨大的鸣笛声便使他皱起眉头。
“唔,又来了。”随即是笑容。“我们还是到车上再谈吧。”
“也好。”我点点头,跨过了列车与站台前燥热的蒸汽地带。虽然也许他本人没意识到,但我发现将军责备的面色中始终带着一点欣慰。这待将落寞的蒸汽列车也和他有过一段相当珍重的记忆吧。
或许是亲手建造的记忆。
在最前方的车厢里,已有侍者在那里等候,但莱德庞克支走了他们。他抖抖那在黎明照耀下上了油的胡须,接过士官手中的行李径直走到座位上。那旁边有很大一扇窗。
外边还飘荡着未散的蒸汽,但阳光下,雾和雪倒散了许多。金光由远及近洒到站台和玻璃上,熠熠发亮。
“不错吧?这是世上目前最好的蒸汽机车了。”见到我出神地望着窗外,他笑呵呵地在对面说道。拿出了一点槐树叶——咀嚼。这是他一直以来的爱好。
我没有马上答复他,只是凝神注视着从车轮下方涌出的蒸汽。大概是热传导的作用,我感到周围的空气也闷了起来,脱下了西装。天只算泛白了一点,在尽头云霞的抖动下,间歇也可见浓浓的黑影。
“这回你倒是没骗我。”我喃喃自语。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他搓搓手,干笑了一下。
在我们上车一会后,更多人从月台那边涌了过来。士兵们试图拉下帘幕,我伸手制止了他们。从远到近,以此是背着行囊的工人、牵着孩子手的夫妇、面容落寞的老人和衣着华服的年轻人。傲气在他们脸上渐渐变强,但本质,却不是单靠宝石和长筒靴就可以证明的。
起码他们的脸就不像——那种佯装起来的优雅,只会在短促而张扬的笑、目中所泄露的淫欲中迅速败露。
经过我们身旁时,也有许多人扭过头来看,很多是年轻人。稍有点见识的老人们一见车内的布置,当即便吃了一惊,微微致礼后走开了。年轻的工人们和纨绔子弟则很喜欢朝这里看。那眼中似是轻蔑又似是好奇:“是谁在里面?”“就那些人也配坐在第一截车厢?”缺乏家教的暴发户们总是善于表演出后一种。
我心中一叹,正欲拉下帘子摆正身体,却被卡住了。我这才发现莱德庞克也看着那里,目有冷漠。阻碍帘子下降的正是他戳在窗子上的右手食指。
“没想到你也会看这种东西。”我取笑了他一下。
“只是好奇而已——想看看你在看什么。不过,很失望啊。”他摇了摇头,松开指头。窗帘一下子重重地落在沟槽里。
有一瞬间,我感到一种青春在他的眼皮间抖动:那是潜藏在表面的冷漠之下的,少年时代曾有过的光辉和灵动。
他的身子,有了一点不那么伛偻的亮光。
“哦……”恰巧,这么一时,列车开始发动了。我不禁开始为站台上的人们担心,但撩开帘子,才发现已经没有人了。
“哎?”
“他们可和您不一样,街坊市井们,早就掌握了在预警鸣笛前就全部上车的技能。”
“您这是在挖苦我吗?”
“怎么会。”他狡诈地咧开嘴,然后在口袋中一阵摸索,摸出数截皱巴巴的东西。“要这个么?”
我定神不看,不由惊讶:那竟是再劣质不过的纸烟。
“战争时,没有什么好烟抽吧?虽然现在宽裕的多,但不抽抽他们,我总觉得对不起过去的岁月,和死在那大地上的人们……”他摇了摇头,又把手朝我面前送了送。“今天就当回忆回忆过去吧。”
哪里像将军。我笑着接过它们,再看了看那卷的再差不过的纸烟卷,摸来火柴。
简直就像是地痞。
“我还以为将军大人都抽雪茄呢。”
“先来轮到你来调侃我来呀……嘿,那东西我可没完整碰过。虽然劲很大,但抽起来,完全就不是那会事嘛——要我说,还是纸烟好,对吧?”
说着,他又满足地吸了一大口。那种幸福是装不出来的。
我感觉肺腔中满是呛人而温暖的气味,却没有咳嗽出来。你的手艺还是那么差。
我吸完了所有纸烟。
不久后,列车进入隧道,其间已经停泊过两次,也聊过许多无关痛痒的事了。仿佛拥有某种默契,我们都避而不谈正发生在这些国家的那些大事,和不可不回避的麻烦……原因大概也很简单。
“要退休了?”他告诉我这个消息时,列车已在隧道里走了好一会,周围一切都暗了下来。火星在黑暗中孤单发亮,照亮了他的脸和手指。
“嗯,确实也上了年纪了。”
“倒是落个清闲自在。”
“这不和你一样嘛。”
闪光着的狭窄的脸露出笑容,苍老之中,透出讥讽。
火光的倒退停住了。
“这次愿意一起走么?”他话语忽然急促起来,“我来安排房间,再找家餐厅美美吃一顿……啊,对了,去看看那些老地方吧?也许有你想见的家伙在那里……”
我明白他邀约的意图,可我已经不再年轻了。他同样从面前的黑暗中理解了这点。
“啊,是这样啊。”莱德庞克喃喃自语似的说道,焰火消失,列车一下子陷入到极暗。
“抱歉,明明是被你邀请。”
“不用说了,我理解,噢……需要去洗手间?那您尽管去吧。”
“失陪一下。”
见到我的请求,他点点头,当即向他那扯了扯桌子,军士们提前退至一旁。列车在这时驶出了隧道,明媚的春阳,连同山脉涌动的绿潮一齐渗入了窗户。
当然也洒在我身上。我推开门,正欲上掩——
听到了身后的谈话,前面的一点没有听清。。
“……没问题吗?将军大人?”
莱德庞克似乎没有回复他,只是用一种只有对向我这里时才能被听清的清楚语调说道:
“……公爵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