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在干什么呢？
又回到熟悉而令人厌恶的黑夜，思绪再度开始蔓延。我回到这里，那个再熟悉不过、独属于我自己的地方。故友送来的星象仪正在运转，将穹顶投射得有若天外。真是先进的科技呀，我不由赞叹。
听说，这是某项科研试验的最新成果，还未在市面甚至是上层人物间抛售。但幸运的是，那位大人物将其送给了我——很久前的约定了。呀，真没想到他还能记起来。我从不认为自己有多么大的功绩，承蒙他这样严肃的照顾，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就像许多酒吧内会有的那种旋转灯一样，那个球状机器的孔洞里不时透出穿透灰尘的光柱，一道道轻轻缓缓地流转。不同的是，那些光芒绝不绚丽，只作为细小的陪衬、色泽清浅——成为中间那个大洞内放出光芒周围的丛影。几柱光束就在这样的交互作用下，映射出一小片星空。
星星，银河么……我探出一只手，上方霎时笼罩过大片黑影。毕竟是假的啊。相较于人类，那些星星永恒伫立在我们寿命所无法企及的地方，而到目前，却只能截留一道幻影吗……
我苦笑一下，不真实感化作的锤头，刹那间敲打了一下胸膛。
但已经可以满意了。仰望它们，看着那些被创造的光晕在灯光的巧妙变化和组合下，一闪一闪涌动过的层叠星雾，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他还真是懂我。不出意料，流转中的各大星空纵在变动，也始终维持着清淡的冷色调。我从来只喜欢这种颜色，另外——
就与我曾经在高原上看到的星空一样，我觉得，那样才是纯粹的星空。
在设计时，为了不被下面的人阻挡而影响美观，除放置在房间中心的大灯外，大部分辅灯都设在墙壁边两米以上的地方。所以，它们能如真实的天体般呼吸、氤氲，散发出淡蓝的薄雾——水汽系统也在这时帮了大忙。在城市见不到星云的年代，能独自静谧地分享这么一片伟大的夜空，实在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右手掌不断摩挲着扶手椅上红木的波纹，指头，也在星光的莹润下同漆于黑暗。
听说，它们很多在亿万年以前就死掉了。
感到有一点困倦，我推下腰杆，星星很快消失不见。屋内转瞬间扑来成片的黑暗，我突然在这寂静中迷茫。要追逐的……多久才足够呢？终其人短暂的一生，毕竟有一些无论怎样都想得到的东西，但上苍就好像破获了你这些愿望，非要在此道路上千般阻挠……它们就像是层叠在虚实之间的幻影，即便凑近，也只能触摸到那层界限，要打破它的钥匙必须自己寻找。
地上已布满玻璃碎片，那时一只只曾经的杯子。大概从六个小时以前起，我就开始了这项娱乐活动。说来也真是奇怪，当把装有大量被子的手推车推到房间时，窝在沙发里的我倒还没有多大兴致，只是任由冷气从高处丝涤垂下。渐渐地，“要不丢上一只吧”这样的念头才被重新捡起来。“啪”“哧”“啪”……这样的声音真的很容易入迷。
回过神来，地上就已经是这副样子。几百个杯子均化为愉悦的祭品。
我捉起玻璃杯，再摇动机器的按钮。这是手推车里的最后一个了。荒凉的光柱闪动了片刻，些微粒子便混同灰尘在漆黑的房间内舞动起来。星星犹如宇宙降生时一般一颗颗出现在天幕上，而看到它穿过玻璃杯的辉光，那极闪耀的棱角让我一时没移开眼。
——足够了。这就是玻璃杯上的棱角。
淡淡笑意。它完好无损地出现在矮桌上。
……
换上平常不常穿的双排扣西装，内置POLO衫，怀表再配到右胸口处，门应声而响。在口袋里摸了摸钱包、文件等一些必不可少的东西，黑影消失在没有声控灯的夜里。
摸索了一阵口袋，该带的东西都没有少。该远行了。我该去我应去的地方。
蒸汽列车并不在芬泽停靠，要想乘坐，必须去邻近稍大的地方。大概是冬季将至的原因，夜空带有一点红色，形成有别于白日的晚霞。引擎的喧吵渐渐习惯了，车子驶入茫茫旷野，被森林笼罩的地带。
这条路在大多时候空无一人，早已有了荒芜的气象，但幸路还算结实。月掩轻云，只吹出沙一般细碎的淡光雾。路灯驻在路两侧，隔三十米而建，但坏的居多。萤火虫们争先恐后地爬满灯罩，架不住高温的炙烤，前仆后继地败下阵来。
车轮碾过水泥路面，在电台传来的纯音乐交映下，几乎没有任何声响。
雪还在下，却不过刚刚开始。原来已经正式进入冬天了呀。时有破损的底面尚未结成足以让车轮忌惮的薄冰，不过即便有，恐怕我也并不在意——防滑链不会生锈了吧？带着这种想法，我轻笑一声，视野不由离开路面，上移到引擎盖之上的星斗。雪落正在一点点飘下来，纯白而缓慢地淤积着，最终也没能成多大气候。嘴中的烟已经有很多熄灭了。
空中的红光越来越亮时，远方城市的轮廓已变得明显。几个工作人员有些无趣地站在收费站附近抽烟，隐隐传出可被人听见的大笑。我来到时，他们也很惊讶。
“你是从……芬泽那条路来的？”
“算是吧。”
“听说那条路很不好走，对吧？”其中一位像是队长的人夹着烟说，“不过，二十年前倒是很红火……嗯，这是你的卡片。”
原本以为会在此地停留一会，但没想到，他陷入回忆的时间极短，很快又恢复到那种对生活疲惫而玩世不恭的倦容了。
“一路顺风。”不过，他还是向我发出了祝佑。其他人也是一样的面孔。
我点点头，挥臂表示感激。
……
检查完成后，天已将亮。翻开表盖，我抵达的时间只能说刚刚好，但不少酒馆仍灯火通明。路过街道时，我刻意放慢了速度，目视到一些很明显是从昨夜烂醉到现在、此刻还酩酊着在举杯的人物。那种从上世纪三四十年代起开始流行的杉木杯被他们牢牢握在手中，每回碰撞，必源于口角和一点点面红耳赤。那呜呜啦啦的声音自然也传到店外，行人没有表露不悦。
我的目光偶尔会与他们对视，却并未发现他们眼里应有的尴尬，反倒得到一种挑衅。他们中的有些人还会邀杯，好像在示意我过去。我摆摆手，轻划着十字，他即大笑起来，仰面让同伴们向我这边嘲笑或指指点点。这些都是我透过染上冰雾的玻璃窗看到的，朦胧得有如仙境。
我照旧将汽车托付给L·D酒店。长长的橱窗从酒店大门起左右排开，内部透露出橘黄的暖色调，在玻璃上映出一片树枝的澜影。那些都是透过花一般的灯罩溢出的。
一进门内，马上感觉到了那股装潢的浑厚感。像是刚来轮班的侍者致礼上前，脸上也还是一样的恭谦微笑。他们把头垂到一个非常合适的位置，既可体味迷人的上位感，又不会看不到对方的脸。这里原来最近开始启用女侍者了呀。
就像过去许多次远行一样，我的车被托付在地下车库里。其实不用那么费心的。让这样一辆普普通通的车，被人偷去也就罢了，又何必安放在那些造价昂贵的汽车们才赔拥有的独立车窖中呢？那里是一个还算宽敞的四方空间，即便放了车，再让两三个人住进去也全无问题。被有意调整的色光和化学气体时时充溢在空间内，防止某些部件因温度的不稳定或氧化而磨损。不仅如此，也会有人时时来检修。
让车住进这里，定然要一笔不菲的费用。记得我将车停到这里时，某些像是方才侍奉完一位大人物的侍者不由当即表示出轻蔑，像是在说这种破车有什么资格来这里。但在我掏出那张金色的卡片后，他们的眼神陡然变了，只泛出不解、惊讶和难以理喻。不那么熟悉的微笑也正是从那一秒开始缓慢勾勒的。
果然都和以前一样。
把卡片送给我的是昔日的挚友之一，不过那时，他的事业才刚刚起步，然而现在……像这样恢弘的“汽车旅馆”对他而言就连个小小的零头都没有。年少气盛，大家都因不同的原因聚集在一起，憧憬梦想而拼搏努力……最终，踩着骸骨昂然其上的人，便是所谓的“胜者”。
而他，即便在我遇到过的所有人里，也是相当出色的一位。他真正用勤劳、勇敢与胆量打破了卑微出生与运营危机的困厄，待人温和、处事雷厉，最终成长为这样的大人物。真是了不起。我曾有幸帮过他一把，这张卡，也正是他在那时送我的。
“如果要去我辖下的店里的话，就请用这张卡吧！”
那时，他已是数家商铺的主管，虽然还没积蓄出独自开店的财富，但已凭借脑袋的灵光得到了业界的认可。他正是在这个时候信誓旦旦地把卡交给我的。
“不要紧吗？看起来属于挺高级的客人的吧？”
“还有比先生您更高级的……噢，我想起来了，还请先生原谅。”说着，他像是想到什么似的面露惭愧，但在那只捏着卡的手准备收回时，我将其从指缝中抽了出来。
“哎？”
“你的好意，我就心领啦。”
爽朗的微笑。
……
说起来，当时也真是年轻气盛呀。
车安置好后，我当即准备到附近的一家快餐店落座。这里的气氛总是能吸引我。人年轻时，总是难免有点傲气，觉得不衣着体面地踏入盛有外国菜的高级餐厅便觉得有失身份，但到了我们这年纪，却反倒返璞归真，追求起以往最轻视的东西来了。自年老后，我便总有种无法排解的寂寞，非要到人群密集的地方，和别人喝酒、谈天、聊一些时下的趣事才能心满意足。这里当然也是一个同样的地方。
我选择了居角落的一张桌子，又想起什么，拍着脑袋到厨房的门口点餐。这种店就是这样。照旧点了几个小菜，又委托店家送来最招牌的食物，我便点头正欲回坐——哑然失笑正是此刻：那里已经有新一拨人了，见我在看他，还用那黑脸憨厚一笑。
——大概是刚刚下班的工人吧。我也笑着朝他挥手示意，坐在另一处空位。街上的人流多了起来，下班的人潮，正在往浩瀚如海的饭店内汇聚。
很好，很好啊。看着门口和马路对面走动的人们，我心里莫名地升起种热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