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随着钥匙转出匙孔,引擎声完全停下,日光也钻出了云霏。正是冬日还苟延残喘的时候。天中见不到云朵,满是晶莹而剔透的日光。威尼克摸摸后颈,那传来的日灼刺痛,带起阵阵酥 麻的骚痒。
他有些复杂地望着眼前这幢建筑。父亲就在里边,也有可能正在外出——快两年没回来过了。父亲非常富裕,是享誉世界的作家,却始终住在这里,只满足于清贫的生活,谁劝也没用。好在母亲同样安于平和且幸福的生活,许多年来,也算是相安无事。
这区区几十平米的公寓,就承载了威尼克和家人半个童年回忆的所有。他还记得放在案板旁的塑料蔬菜、床头柜旁的八音盒,以及……追忆的笑容逐渐漾在他脸上,但那回忆,就有如雨夜的闪电般,又一瞬转变为煞白。
都过去了。
那时,威尼克每天最盼望的便是回到家,扑到母亲大人的怀里撒娇,和弟弟聊路上未说完的见闻,又或者跑到书房里讨父亲吵闹。那时,母亲总会在发火的父亲前庇护好他们,被赶出来后,兄弟二人脸上还都写满了偷笑。
“吃饭了。”——只有这一道温柔的呼声,才能化解父亲脸上结成的疙瘩。
从威尼克记事起,父亲就是个不苟言笑的人,或说,不太擅长表达情绪。很多时候,他只是笨拙地默坐在旁,即便家里来了客人,又或者仰慕他的人,也总板着一张脸,偶尔认可似的点记下头。
每当这个时候,威尼克和弟弟乔治都被母亲勒令噤声,而每当看到母亲脸上那温柔的笑靥、以及天仙般的面庞,他们都无法想象到底是父亲身上的什么吸引到了母亲大人。
——但母亲大人的幸福,是毋庸置疑的。没有人能否认那眼中的流盼。
渐渐的,也许是受了母亲的感染吧,威尼克的记忆力,父亲大人的笑容也多了起来。即便面对客人,也能以宽和的目光相对,慢慢就有说有笑了。他那笨拙的温柔也开始反馈到母亲身上,就比如,威尼克难得的看到了母亲脸上泛起的霞红,这要比她看到的任何女子都要惊艳。
——当然,这不能和爱莲娜说。
闲下来时,父亲也不吝啬自己的休息时间,时时将兄弟二人叫到房中教诲,似是想弥补疏远的亲情。威尼克总是不喜欢父亲那长篇大论的说教,弟弟亨利倒是很听话。不过,在父亲慢慢也能放出笑以后,父子间的坐卧漫谈,反成了父亲经历的分享会。他不着痕迹地说着自己去过的每个地方,哪里有多么漂亮的景象,以及和母亲的相遇……枯燥的瘠土里长出了新芽,威尼克心中,甚至拥有了要成为旅行家的念头。
如果能一直那样的话。
周围的阳光,已在梧桐的掩映下稀薄了,只是对于正午而言。由温暖转为微冷的光洒在后背上,再踩踏一路的枯叶,一切事物都在随着回忆冰冷。他对那段值得憎恶的记忆早已刻意回避许久,以至现在回忆起来也模糊一片——唯一记得的,就是那股升腾的恶心感。
从某天开始,父亲就像换了副面孔,不但笑容彻底从脸上消失,皮囊中的那份阴冷,也比儿时沉重数倍。母亲以为他是遇到了创作上的麻烦——毕竟也是常有的事——细心在耳边开导他。
谁知,父亲竟对母亲大人也粗暴起来。有一天,威尼克早弟弟回家,刚转开钥匙,便见到母亲被一个野兽一样的东西推出门口,下巴已磕出了血点。旋即是无情的关门声。那时,开始长大的威尼克心中几乎产生了杀掉父亲的念头,再不济也要揍他一顿——却被母亲轻柔的目光和紧缩的门扉所阻。母亲仿佛并不在意下颚的痛楚,但那嘶嘶间间的吸气声,还是让威尼克心痛欲碎。
从那以后,即便是母亲的呼唤也无法催父亲从门中出来了。原本应温馨的饭店,成了两个人的沉默,和母亲苍白的问候。威尼克能感觉到,母亲脸上的血色在一天天消失,而那分憔悴和伤痕,则在反方向上延络。
父亲简直变成了幽灵,喜怒无常、作息不定。只有在出门时,或者半夜的惊恐中,威尼克才能看见他。
——然后带着那些该死的公文包和笔,重重甩门走出玄关。
许多时候,甚至都是母亲在被惊醒后,默叹一声,疲惫地拖出身子去关门。那个男人居然连这也不管不顾。有几次,威尼克实在看不过去,抢先一步把门关好,刚一回头,便撞见头发杂乱的母亲。
“威尼克,你...”
她没来得及说什么,威尼克便扑到母亲怀里,大哭起来。泪声之间,他也能感到母亲的搐动与清泪。
……
但母亲脸上的笑容,终究是一点点碎掉了。
她患上了查不出因缘的病,苍白在脸上更快地流淌,而说话所需的力气,也在加重的虚弱间勉强——最后甚至要附在她耳边,才能听到那悄声话。母亲的病当然没有使父亲动摇,他依旧揣着那些纸笔和公文——深居简出。虽然母亲时时微笑着说,有你们两个来看我就很开心了,你们爸爸忙,要理解他……但威尼克还是无法克制自己心中的怒火,以及对母亲在他们离开掩门后幽幽的一叹。
威尼克当然知道,他们走后,母亲所面对的便是彻夜的凄骨和寂寞。她的家人早在前些年的事故中去世了,当时,父亲还算是他唯一的依靠。
可现在...!泪,痛苦和恼火同时闪耀在威尼克心间——母亲大人的依靠就只有我们了啊……
母亲死掉那天,恰是深秋时节。牧师涂好了圣油,祷告着祈求母亲能进入天堂净土——而被强迫来的父亲却只摆露出无所谓的面容,盯着花篮——而不是母亲出神入定。这个畜生!威尼克又有了掐死父亲的冲动,但圣灵和母亲的遗体在场,他终究以泪水将情绪抑制下去。
谁知,父亲的算盘要比他打得更精:母亲刚去世他便消失了。入葬的仪式和人工已提前请好,他们兄弟二人也被其以监护人的身份责令转学。母亲临终前父亲的冷漠又一次涌入他脑海——这个冷血的男人从未见过母亲一面,只是吩咐医生去用最好的药、最好的医生,便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了。
殊不知,对于瞒过所有人、唯一提前知晓自己命运的母亲而言,最渴望的却得不到。她也许也感到失望吧?——只是碍于我们,碍于心中那残存的希望,又不把一切表现出来。
一想到自己也加入到了予母亲痛苦的行列中,威尼克心中便愧疚难抑。
可两个小孩子又怎么斗得过规则和律法。在见证母亲身上的气息一点点暗掉后,他和弟弟便被父亲请来的人员带走,回家收拾一番后便送到各自的学校。这两处都曾经是他们心中的梦想,正常考的话可能十年也考不到——但现在,理想如此轻易地成真,威尼克反倒没有一点兴奋感。
也正是从此开始,他见到一点大人的世界了。
突然转至新的学校,不仅同学们震惊、排挤,就连威尼克自己也埋汰于心中的世界里。和弟弟不一样,有些事,只由身为长子的他独自承担。
……
那是一个雨夜,他在病床前握着母亲的手待到很晚,直至母亲皱着眉头叫他不要明天上学迟到才悻悻回去。而就在刚关好门、准备走向楼梯时,提前等在门口的白大褂医生叫住了他。
“你是604房病人的孩子吗?——没办法,其他人联络不上,只能告诉你了,不过,小朋友...我知道这很难,但还请做好心理准备……”
我被绕的云里雾里,还没理清他要说的是什么,便被待到了他的办公室。
“是父亲要过来了吗?”我问道。
“不...”他叹了一口气,目中显出复杂。“你的父亲一直联络不上,即便去到家里敲门也不应……这次是来和你说你母亲的事的。”
“母亲?妈妈怎么了?”我心中已有不详的预感。
医生摇摇头:“她不行了,这个病本就查不出源头,又一日一日地消磨身体,她已经受不住药物了……甚至营养液也无法在她体内形成有效循环,最近几日,就多陪陪她,让她开心吧。”
“至于你们的父亲……”
哐的一声,威尼克再记不得医生后边的话,只觉得天要塌下来了。
妈妈...要死了?区区来到人世十几年的他,莫说死亡的意义,就连一个死在自己面前的人都没见到——而第一个,居然就是母亲……他脑袋一空,一个踉跄几乎就要从凳子上跌倒,还是医生扶住了他。见着少年的脸色,医生脸上也感到共鸣的痛苦。
“对于这病症,你母亲最明白,所以...让她幸福地渡过这最后一段吧。”
“还有多久...?”威尼克几乎丧失了神智,只是凭借本能问出这句话。
“至多一个星期。”
话语那边,传来的答复犹豫且愧疚。
……
威尼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了房门,又重来到母亲身旁。母亲本望着月夜的星光,见他进来,惊讶地一下子想坐的更挺——但腰已经使不上力了。威尼克失魂落魄地跌到那身边,伏在病床上,又看着母亲,终是忍耐不住,哭了起来。
一时间,各种神情在母亲的眼中闪过,那明悟与喟叹之中,多出一分纯粹的温柔。
她恳求威尼克躺在她坏里,这样,一张手,就可勉强抱住她啦。
“抱歉啦,要让你承受这些……”
说着说着,她眼里也坠出泪来。
……
“你们不要怪爸爸,他也有自己的苦衷……”
都这个时候了,为什么还要为他说话!怒火完全焚烧了威尼克的心智,他毫不犹豫地相信,如果面前有一把刀,父亲又在自己身前,那么他一定会将其扎入他的心脏!——甚至,现在还在为其包庇的母亲,也让威尼克的痛苦和自愧撕裂得更大。为什么,为什么!见到他脸上的扭曲,母亲眼中也只是浮出缕缕笑意,对他说:
“他当然有苦衷啦……不如说,我正是因为这点……才喜欢上了他……”
说着,母亲露出追忆之色,好像多年前的父亲,此刻已守候在窗前,抱住他,在向天主祈求奉献。
但那记忆,又在冰冷的病房中破碎为寒暗。
我发誓,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他。
……
威尼克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他。
葬礼结束后,休息数周,新学期便到了。由于被转到不同学校,他和弟弟亨利也很少见面了。不如说是从那以后再也没见过。学校是全寄宿制的,只有长假才可回家——而为了不见到那张脸,威尼克只好连弟弟的面容也一起舍弃。
他总选择在这些时间打工,赚得学费,再买一些自己喜欢的东西。
生活费父亲每月都会委托人打来,但那可称不菲的钱财,被他一分未动地储存在银行里,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动用。他不打算再接受那人的施舍,即便,这份财富也有母亲应予的一份。
同学们对其的冷淡亦分毫不减——不如说,那些势利者在了解他的身份后,目光中反倒充斥着贪婪和忌惮。不是没有人走上前来,想和他交友——但那股明显的恶意和贪婪一经识破,便省去了光阴的历练,由威尼克直接将其辱骂赶走。
他的优秀被认为顺理成章——因为那个男人,硕大的阴影总悬挂在他的头上。会写东西?一定是厉害的父亲教的吧?考试考的很棒?一定是父亲平时在给他开小灶吧……诸如此类的猜忌,只要诞生一点,便会随流言轻易瓦解他所有的努力。所以,每每在图书馆含泪抖动着指头翻书时,他总憎恨旁人那指指点点的样子——反正,又在说这是父亲教的吧。
他慌忙想要躲避的东西,以一种更沉重的方式负在了身上。
直至,巧合出现了。
这世上,任何一件事都有可能使一个人的未来发生巨大改变,而那诸如爱恋、迁居、游学等明显能动摇生活轨迹的大事,对时光的影响更要比我们臆测的大得多。幸运的人可能在时岁的摧折下一蹶不振,不幸之人亦可能因一个契机而一跃化龙、从此长居于光明下——这些,都是命运之神赏赐给生命的美妙。
而威尼克,就被这样的一项命运改变了。
原本,他已习惯了孤身一人的生活,或不如说,其实已经享受其中:不用倾听别人的聒噪,办什么事都可以自己规划、下手——就是有时麻烦了点。升入这所世界知名的大学后,他不出三天变成了同学眼里的怪人:学习一个人去,吃饭一个人去,甚至小组活动,都向老师申请一个人为组来参加。
人是社会动物,各处都少不了交流合作——而现在居然出了这么一朵奇葩。同学们在聊笑之余,也不免有同情和求知欲。
但在几次尝试无果后,遭到唾骂的同学们终于明白:他活该一个人。
可又有谁能知威尼克的痛呢?
他也并非天生喜欢孤单一人,记得中学时,他还很积极地竞选班长……可命运就是这么巧妙,当他已习惯了独身,外来之人抛出的橄榄枝,反遭到深重的抵斥。
这便是世人之一种吧。
使境况改变的还是一道斜睨的目光。那天,威尼克正和往常一样行走于香榭间,粗鲁地有意踩落了银杏的地砖走路。每一下踩踏都激起他一点偏执的快感。现在一天的最后一声铃声已熄灭,结束一天课业的学生们,都怀以各自的目的说笑于街道上——姐妹,兄弟,情侣……大部分人最鲜明的特征便是:有人可说话。诸如威尼克一般沉默不语的,要么低着头就路灯的光小心地走着,要么便沉浸于耳机之内的音乐。唯有威尼克不识抬举地高昂起头,展露出不弱于群体的自负。
大家也当然注意到了他,但只是看一眼,便当做怪人,不再理会。
漫长的孤独,甚至已让威尼克将其视成了傲慢。他自负地以为这些人都是俗人,什么时候都要抱在一起——能有什么出息!而只有像他这样,独行、智慧,任何事都能凭借一己之力解决的天才,才有资格真正昂着头走在世上。
没错,即便到了这所世界知名学府,成绩和学识也最为老师喜爱的威尼克,当然有资格这么说——甚至,老师已决定提前收他为徒,可一路读到自己的博士。
——而那逆转命运的一刻,就在眼前出现了。
她的闪耀,犹如叶隙间摇晃的明光,一下穿透他的木讷。朝气凝聚在她脸上、胸脯,以及身体各个部位——而最关键的,她有一种灵魂的活跃感。大概既然这世上诞生出阴极,就注定有相应的阳极要与其相接吧。引力,威尼克一瞬间,就感到了二人之间莫名的牵绊。
更重要的是,对方恰巧还看了他一眼……年少时的胡乱猜忌和心花怒放顷刻盖过了理智,让他陶醉在原地,继续欣赏对方神情中不断的变动,甚至都要挺身向前……
可忽然吹来的一阵冷风,又使他霎时间惊醒:那个女生已经从他面前走过,不在看他了。
巨大的失落感一下子涨昏了他的脑:是了,我们只是一面之缘,一切又怎么可能那么巧呢……即便表面不闻世事,威尼克也是知道,像这样绝色的女生,是不可能没人追的,说不定就已经心有所属……
童年遗存下来的自卑和后怕,让他不由放缓了脚步,简直就要“停顿”了。
但,那在心中点起的烈火,无论怎样被悲观浇灌都抱有一丝通红的火薪。当然,威尼克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愿轻易改变自己的生活,也不愿任性地打搅到对方.于是,他选择跟在她身后,了解她的喜好,研究她常常出现在哪些地方……他只是默默无闻的出现在对方侧方、身后,不敢作更多的奢想。
这期间,他也知道了对方那好听的名字:尤格·爱莲娜。
对方的确也发现了她的存在,甚至远远隔着时,还会停下自己的网球拍,冲自己一笑。威尼克面上不为所动,心却几乎要化了。
她是网球社的社员,不考试的话大概每晚都会在这里。
……
那个最初只是偶尔遇见,到每晚都会来扒着网球场看球的同学,爱莲娜不是第一次看到了。
最初,在香榭道上的那次偶遇,她便为某种神奇的力量引导,从澄黄灯光下的众人中捕捉到了他。那并不是容貌占优的类型,但怎么说呢?“气质”...对了!他身上有一股别样的气质。
也许她还没察觉到,但这股独特的气息,已经对其发起捕获。
她也决定要主动出击了——大概是觉得对方胆子小,总不敢多走一步吧!真是的,我都对你笑了呢!拥有出众容貌的爱莲娜,自然从小就不乏追求者——但正如此,她的心绪不断被抚平,从早初一被夸脸就红,到现在可以自如与各种人对答了。花言巧语再也无法蒙骗他,而凡俗的市侩之人,一眼就能被其识破。
故此,威尼克身上那种怪异而出众的气质才深深吸引了她吧。
事前,她已从朋友那得知:威尼克是个康德般对时间精打细算的怪胎——现在却专门豁出时间来看自己!这个消息未免又在她的心中升起更多的胜算。
——和脸上多出的潮红。
但到底该怎么办呢?那个笨蛋!从那天起,每晚和朋友在宿舍的楼道口道别,独自一人在阳台吹头发的时候,爱莲娜都会借着稀薄星光,朝周围的宿舍楼胡思乱眺,想着:他会住在哪呀?每当想到这一层思念,她总会不自觉收紧眼梢,曲着唇,又是羞涩又高兴地脸颊扑红——可那个家伙总不懂。
真是的,怎么会有这种人呀……继续在球场内隔着铁窗看到他后,爱莲娜觉得终于不能这样下去了——虽然她是个大胆的女孩子。
“你好。”
一处树荫下,她伺机很久,终于攒足勇气拍拍男孩的肩膀,用尽量平复的语气说话。真走运,这次居然没磕巴!她自认为脸上的笑已经很动人,也的确一下子,就把威尼克照的慌乱起来。腿差点都没能站稳。
“你你你...你好,有什么事……”
见到他这副模样,爱莲娜胸脯里的心脏反倒扑扑加速起来。
她没有穿社服,T恤垮垮地罩住上身,头发则随意滑到颈边,左右相衬。下面那不算长的牛仔短裤堪堪露出一截小腿,都是晒过太阳的健康颜色。
——她的魅力就在此致淋漓展现,还不及遐想,威尼克就不自觉咽了咽口水。
太丢脸了!可随即,他就马上把头避过去——这种眼神会让她讨厌吧。爱莲娜的突然到访本就让威尼克慌了神,而现在自己失态的表现……一贯由理智浇灌的大脑已经想到了最坏的情形,虚汗涔涔在额头上渗出。
“噗。”谁知,爱莲娜只是一笑,抹着眼泪说:“真没想到你还会有这一面呢?什么‘怪人’,不也很纯情嘛。”
威尼克没有因处于羞辱和窘迫的夹击而恼火,只是愣了愣:
“你知道我?”
“天天有个怪人盘旋在周边,任谁都会想了解一下啦——不过我对你也有点好奇啦,一起喝一杯吗——当然,只喝果汁!”
说起来,爱莲娜自己也没想到,方才潜伏的种种紧张居然一下子消掉了。自信再一次涌上了心腔。
“好...好吧。”威尼克表现的诚惶诚恐,又诚幸诚福。
“那走咯?”她扑哧一笑,一把牵过威尼克的手。
她的背影在阳光中更目眩了。
……
后面的事情,梦幻得简直让人难以想象。她居然主动牵我的手,还到附近新开的k-smile咖啡屋坐下……虽是咖啡屋,是许多人惯以打磨时光的地方,但对于躲避热闹、更对爱感到空疏的威尼克,一切都在轻音乐中达到了至好。他们意外地非常聊得来。
孤独时代里通过阅读掌握的知识在这里派上了用场。就连威尼克自己也毫无察觉,他那有关演讲,或者说“交流”的才能,都在沉默很久后的这一次爆发内愈演愈烈,光是进化的速度就足以让最优秀的辩手瞠目。他好像重新掌握了天生的才能——渐而意识到话题可以在某处被引导,渐而意识到说什么能让爱莲娜高兴……整个谈话过程中,她总是乖巧地听他说话,喜欢他从一个地方讲到另一个地方——即便插不上嘴,但好像只要看着他嘴皮子翻动就会守不住矜持的开心。他们就是这样熟络的,在十几杯柳橙汁里的冰块彻底融化后,未动饮品的主人们确认了关系。
“为什么偏偏是我呢?”一天,威尼克对怀中的她这么问道,现在他已经熟练掌握交友和获取幸福的方式了。“明明你身边优秀的人那么多。”
作为一个曾经不甘心的恋慕者,有这点调查很正常,也很该被骂。
“或许是你比较特别?”爱莲娜眨着眼闪出他的怀抱,不聊还是被对方戳中了脸蛋,于是有点赌气地鼓着脸包说:“其实...我也说不好啦,你吸引人的地方。”
热情似火的她,在爱人怀里,居然变成这副模样。
“我就那么一无是处?”威尼克继续戳她的脸蛋。
“是啊,偏偏喜欢上你,我可太倒霉了。”
少女鼓起脸包,甜甜的笑着。
……
你简直就是我的天使,爱莲娜。
一踏入楼道,记忆里的潮锈味便扑灌而来。里面一同还混有有岁月的气息。威尼克想起过去还值得怀念的时候,父亲带着他们不止一次地穿过这里,母亲则在后头保护——生怕好动的他和弟弟不小心滑下来。在那时,他会常常用手指轻刮扶手上的尘灰,还和弟弟比谁刮的多——输了就耍赖点到他鼻子上。他总是那么爱哭鼻子,这是惩罚。而结果就是威尼克总是因此而挨骂。
但那时的微笑,真要比现在真实许多呀。回不去了。
走到熟悉的门牌前,威尼克掏出钥匙扣,慢慢转到镀有金的那把——这是父亲为他定制的,全家每人都有一个:匙板上各刻着名字与爱心。其实,就在威尼克枕头下,这类似的钥匙还储有另一把,那是在母亲去世时托付的。
而现在看着这经久未掏出的钥匙,抚摸其上的温度与味道,威尼克不由陷入沉思。但这种沉思很快便由摇头给打断了。可确实是有值得想念的事情吧。
D.W,达克尔·威尼克。
插入锁孔,扭转,打开,一气呵成。钥匙与锁真的有种奇怪的魔力:面对新锁时,开始难免会有阻力,而一旦渐渐熟练,它们变成了比呼吸还顺畅的事情。
“咯——”门锁被允许转动。
出乎意料,门打开后,屋内闻到的并不是预料中积满灰尘的味道——通风和采光都很好,甚至还能闻见冰箱后的菜香。此景让他满腹狐疑地端详起室内,心中亦不由升腾起那个恶心的可能性——果然,威尼克在靠窗的沙发上看见了他。
现在的家,和上次来时完全是两样。从母亲去世开始,这幢屋子便很少有人居住了——他和亨利各自成家,那个男人则过着无人关心死活的日子。前几年间,他不是没察觉过有人归来的痕迹:但那至少是几周前了,收拾的倒算不错——但一直没直接撞见父亲。
他现在过着怎样的人生呢?住在哪里?又一次……背叛了母亲吗?诸多可能升腾脑后,而一想象到那人也许幸福的面庞,威尼克就忍不住要作呕。
他回来的原因和很多人一样:无非是恋旧罢了。虽然大多时候这都空无一人,但卸下行囊,短暂告别妻子和尘世——并在这里闲下来几天,可真是莫大的享受。
一年里,他很少有时间能这么安静地生活:不用去顾虑工作和琐事(爱莲娜会在这时提前回老家,威尼克则乘晚一点的火车去),而全然沉浸在童年的记忆里。有时候,他会抓着儿时玩过的小工具或列车,一边把玩,一边从过去偷来欢乐。这些记忆总是随着日出而盛,又在堪将入夜时意冷——与他过去唯一一致的是,威尼克总在九点就早早睡下了。
——但现在,那个男人就在他面前。
开门的声音似乎没把他惊醒,而直至拖了鞋、重新掩好门、再被清爽的微风划过,父亲仍旧背对着他,一手持笔,一手则拍着报纸和稿纸,上下起伏,明显在写着什么。和过去唯一不一样的是,他的头发糟白了大半,无论从发尾还是发根,都看不出近期染过的痕迹。
拉门时,威尼克特意把声音放响了一点,伛偻的父亲,终于也有了点回应,意外地转过头来。
而见到是他,就更意外了。
两双眼睛隔着木架对视。
“回来了。”
最后,他只是吐出这样一句话,目中展露出温暖,和隐藏至深的歉疚。
母亲死后,威尼克姑且猜测出了父亲变化的原因——不然一个人突然又变回原来的样子实在是太奇怪了。也许包括作家,在这世上的所有艺术家心中,在取得成功后有两种选择:一是安分下来,凭依名誉的余波陆续创作相对平庸、而偶有新意的作品——二就是永远在此路上奔行。
他本能地察觉到,父亲也许曾经放弃了第二条道路,但鉴于不知名的原因,他又一次无情地踏上了——然后在现在,又经临什么变故后,选择了回来。
真的回来?
要让一个人轻易放弃超越名利、“独一无二”的东西是绝对不容易的,就如威尼克无法放弃对爱莲娜的爱。在父亲心中,也许就处于这样一种状态:只是又一次的暂时放弃了梦想,而一旦骗得他的信任,就会再狠狠地剜一道伤口。
所以他不得不警惕——且继承母亲的愤怒。
真正作家的生活是摇摆不定的,他可以因任何一个痴心妄想、或者是如彗星般闪动的一个愿念而搁下一切,自此容不下任何其他眼中之物,而单单在失望或终结前受此物的蛊惑……父亲脸上就是披着这一副面孔。
所以他无法相信,淡淡答道:
“嗯。”
可一抹心悸突如其来:这样的我,和他又有什么区别?
“下次回来,带爱莲娜一起吧。”短暂的沉默后,父亲眉头蹙紧,叹口气,殷切而恳求地说道:“当然,如果你不愿意的话,就算了……”
不管是不是暂时的苏醒,至少此刻他回忆起自己的罪恶。
威尼克站在原地,感到掌心微微出汗,暗忖:我是不是做的有些过头?说实在的,这样冷淡地对待父亲,即便对待的是这样一个父亲,相同的血脉还是让他过意不去——起因,大概是那些和蔼的时光吧,可母亲……
疑惑在他心中形成一个大结,无论谁来都不可以轻易化解。
于是他回答道:
“我会考虑。”
说完这句话,威尼克便径直朝厨房走去了。一道惊奇的目光从背后亮起,穿过后背直指到心,甚至让他也产生了动摇。他脚步不自觉地敲得更响,待到走入相隔已很远的拐角,他才又重复一遍:“会考虑的。”
而父亲那微如蝉翼的声音,竟也在他耳畔徊出。
“那就好。”
最大的心恸也莫过如此吧。
……
在厨房不知缘由地洗完手后,威尼克蹑手蹑脚,刻意没直接回客厅:而转到自己房间门口。他现在只想把第二次会面的时间拖的越长越好。
那曾经的小居室并未关上房门,被单、桌椅、乃至窗帘……都是曾经的模样,只是更新了。适才回到过去的时候,他其实就已来过这里,但却并无留心的注意。现在看来,一切还都是当年的味道:只是无人打理那份慵懒的阳光。
一个水杯拜在笔筒旁,威尼克记得,那是自己十二岁生日时打碎的。
一个铜制小储钱罐放在床旁的搁架上,这是他第一次为弟弟买礼物时,已经砸开过一次的,摇起来还能听到硬币响。
一只圣诞袜挂在椅角,那是圣诞老人第一次到访时用过的……
太多回忆,只有注意才会重组。
隔着白墙透视屋外,并不会湿润的眼眶,也使视线蒸腾了一点。
毕竟,这是我曾生养过的地方。
……
威尼克回到父亲面前,背在身后的手,偷偷将一个相框放入了兜袋。
那是一张全家福。
在此前,他依次去了很多地方:布满深深内痕的水槽、摆有高和矮程度的晾衣架、破洞了的旧沙发、窗帘最上方的涂鸦……一切都是崭新的旧模样。他们一家人就在这地方互受着教诲,交换名为幸福的珍宝。
及母亲那时的微笑。
回到客厅时,威尼克直接坐到了父亲旁边,父亲有些受宠若惊,但见儿子没反应后,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静了下来。他并未主动搭话。
房中只有夏虫的呐喊。
“为什么要做这么多?”一会之后,威尼克问道。
“也算是一种弥补。”
“补的了吗?!”
“……”
谈话总是很容易在这样的话题中结束的,一方情绪有了大的波动,于是冷战便将“勉强可谈话”这样一丝脆弱的关系给斩断,兴许就再也不会相续了。
但父亲主动开了口,望着威尼克的眼睛,真城的说:
“我真的很愧疚过去的事,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请别客气。”
听着这有意生分的恳请,饶是威尼克也无法克制住愧疚,轻叹道:
“狡猾。”
父亲一笑,不置可否。
太阳铸渐升高,已经足够照到室内。光的恢弘璀璨,即便被窗帘薄纱遮掩后也绚烂非凡。它们一并打在父子的脸上,身上,魂魄里。
“如果一切都不会变,该有多好?”威尼克转过身,朝后稍稍欠上一步,那道目光有若黎明。“可你擅自背叛了一切。”
“往日的罪孽我已偿还不了。”父亲面露苦涩,将空气深吸一口,却发现嘴中无烟——而其实父亲戒烟很久了,大概起于那以后。他只是诚恳答复道:
“所以,就让我尽可能的多偿还现在吧。”
那种真挚,已经足以让威尼克与魔鬼进行赌约了。
“是么。”威尼克朝他瞥一眼,目中的冷意缓缓消散。他慢慢踱到窗前,用指头刮刮台座的边缘,果然没有灰。初阳的晨光温度正好,丝毫不让人觉得凛冬将至。他掏出烟轻轻点火,当第一口吸到一半时,注意到了楼下的一些老人。他吃力地跟在后边,看着孙子孙女在草地上嗒嗒快跑,待其回眸时,立刻就挺直腰杆去回应儿孙们的担忧目光,相视一笑。那便是欣慰与满足。
香烟又熄灭了许多。
“渴了吧?”父亲拿来两罐啤酒,水汽沾上罐壁,在手指的内层凝滴。“我过会就去买菜,想吃什么?”
“抱歉,爸爸。”威尼克将手中的烟掐灭,回望过来:“最近案子忙,不能在家吃饭了。”
父亲脸上闪过一抹寞色,旋即马上掩盖了这点。有两个字还在他的脑中震动。衰老的男人有些不敢相信地看向这里,不时眨眼,仿佛在反复掂量那两个字的真实性。他呆立许久,身体开始有了颤动,又很快平息。最后,他点点头,说出的话中已经渗透着游离的喜悦了:
“好,那你也要注意身体。”
他没有去问儿子在查什么案子,是否需要帮忙——这就是他对倔强而坚忍、足以使自己骄傲的儿子理解与信任。
威尼克朝父亲告别时,已经开始换起鞋子。皮革粗糙的质地反复刮蹭手指,带来点点光的气息。系好鞋带后,他起身朝父亲招手,说道:
“忙完这段,我再来找你。”
父亲笑着,交叉双手听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