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阿诺克将头低垂在柜台内,还穿着病服和一身的冻伤。痛苦比他想象的眼中,即便忍耐着从医院偷跑出来,还是疼的直龇牙。
——但又不仅如此吧?他暗自心想,不由又抹了把眼泪。心的伤痕要比肉体更甚。
他还是无法从木桃的死里走出来,即便是亲眼所见也一样。为什么偏偏是她呢,偏偏是她……在此之前,他逃避至异乡的理由还可用厌倦来形容,但现在,巧合使傲慢沦沉为畏惧。
刚收拾起来的心,一下子碎掉。
跨过人世诸痛、深明各人内心虚伪与自利的他,本就再难被什么动摇——这一禀赋几乎成了后发的天性,根植在宿命间。冰冷的本能,促使他连心都背叛:即便痛苦,即便再也不愿回忆那残忍的景象,一切却都无数次在眼前上演。对记忆再三思考的习惯反成为苦难的桎梏,一闭上眼,就能记起她的笑颜。
——曾经的。
这副皮囊已经被成功锻炼了:熟悉到即便心痛如绞,面上却还是一副平静的模样。唯有泪此刻穿破放线,真实地落下来,但也只是在面不改色的脸庞上迂曲萦回。
“木桃...”他叹一声。
咖啡屋内,已来了不少人,甚至其中还有一些不那么陌生的面孔。但现在阿诺克再没一点攀谈的欲望。如果有个始终窥视他人生的人站在旁边,一定会惊掉下巴:因为自从来到芬泽,只有与客人的谈话才是阿诺克无聊生活的唯一慰藉。
——逃避,逃的又是什么?无聊逃的掉吗?一抹光闪烁在阿诺克眼里,可还来不及点火,重重的脚步声便从左侧钻入屋内。
他也有一点力气去待客了。
来者是个全身笼络在黑里的男人——言下之意,便是他的帽子、衣靴裤全是黑的,但脸还不至看不到,只由长风衣的领口遮住了一半。见他进来,伙计本欲招呼他,可见到对方径直来到掌柜面前,还抽椅子坐下,顿时便放缓了脚步。
阿诺克会意,抬头,勉强勾勒出一个笑看他一眼,伙计悻悻离开了。
重新振作后,他便一边从吧台抽屉摸菜单,一边打量对面那人。他的年龄已经不小了,至少和我一样——这是阿诺克的判断。的确,对方即便黑衣覆身,可足可见许多裸露在外的鬓角:白色的。他那交叠在酒吧台上的手指也是虬筋密布,长出了不少老人斑。
“来点什么?”他一边把菜单递过去一边说。
闻言,对方微微扬了扬头,朝他看一眼,又朝接下的菜单看一眼。那深邃的眼神简直让人心悸。阿诺克忽然有种秘密被看穿的警惕感,好在,对方从那以后便只是凝目于菜单。
“最近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可就在阿诺克刚耸起双肩,想长舒一口气时,对方的这句话,如雪夜碰到的松针,一下子将气噎回到体内。
抬眼,对方不知何时已放下菜单,在看他了。
“……”一时间,阿诺克竟无话可说。来芬泽后,这种谈话本就为他所喜,不必拒绝——而即便是棘手的过去,他也有各种话术来斡旋,以使话题将死或结束。可偏偏在这个奇妙的时刻,他什么也解答不了,只是陷入经久的沉默,作不出声。
对方似乎会意,暗自点点头,随意点下了价格适中的一类酒——写的是俄文——便不作声了。他把纸条递给伙计,不多时,一瓶碧蓝如玉的酒晃荡在台面上。
嗯?绕是阿诺克,此时也不由称奇:他还没见过这样的酒。店内的供应另有人负责,一直以来,他都只负责收钱、付钱和聊天。这与从前真是两样。
但即便是在他广阔的人生中,也没见过这种颜色的酒浆——那更像是浓度稍深的硫酸铜溶液。
“这是...”他好奇问道。
面前的男人一笑,不语,只是用铁嵌拔出木塞,便向两个杯子里倒——另一个杯子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一切怪异,都为阿诺克予对方以神秘面纱,但这一切又好像并无不协调的地方。
对方将两个杯子各倒满四分之三后,先把靠近阿诺克的一份推了过来,对他说:
“先尝尝看吧。”
真是滑稽,在自己开的酒吧里,居然听到别人说这种话。阿诺克向对方善意地点点头,捏来杯抚一饮而尽。一股混杂蓝莓、月兰、薰衣草与乙醇的味道一同涌入他口腔,即便下咽,余味也仿在舌尖萦绕。他双目一亮,有些不敢相信地望向对方:
“这是什么酒?”
“风沙华,听说最初是某位东方僧人的创制品——用月兰、桂花、薰衣草等香料与纯度不高的酒水混合,辅以特殊比例便可得到。后来,沙皇治下某省的大臣发现此酒,以为此酒大可有为,便求来秘方,设厂制作……”
说到这里,男人摇摇头:“可惜,口味一直很小众,并无多少人喜欢。”
“哪里,实在是好久——老夫这么多年,只在这酒上感受到了可称为‘轻灵’的醇香,还有……”
说到这里,阴影又在阿诺克面上闪现,虽然只一瞬,却足以被对方察觉,也亦足以打断自己在说的话。
“——那么我们不妨聊聊?”
像是抓住了此刻,对方眼中冒光,微笑着躬身以请。
阿诺克无奈一叹,知道不说是不行了——这也是借口。
……
将事情和盘突出后,阿诺克也感觉轻松不少,只是心中的隐痛更甚了。从他回忆过去开始,对方便一直耐心倾听,说至动情处,甚至会同样陪着他动容。一种相见恨晚的知己感弥漫在阿诺克心头,可他心里,亦有属于他这个级别的人才会特别设下的警戒。
以至于,二人的情绪仿佛只在刹那间交感,此念过后,便重新隔上厚障壁。
“……所以,大概就是这样了——你觉得,不门当户对的爱,也是爱么?”
说到最后,他还是忍不住问出这个问题。
对方迟疑了一会,似也转入深远的回忆。但阿诺克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就是男人所追忆之物,并不在岁史长河的彼岸,而仿只在不久之前。
一会后,对座的男人如梦初醒,回答说:
“当然。”
“可阻力——父母,亲族……一切就像被绑架了一样,走的愈远,阻力便愈大。我虽有和你一样的答案,但也时常在夜中反侧,心想自己做的到底对不对。”阿诺克一叹,对方的回答虽使自己有所慰藉,但那积年沉淀下来的痛苦,又岂可在须臾间了无。
“——可你不是已经做到了么。”
他怎么也没想到对方会说这句话。
他...
与阿诺克的疑惑对视,男人借着说:“这些天来我都常常经过这里,经常见你一个人待在这——又结合你刚说的故事,那想必还没结婚吧。当然,你也可能在来到芬泽前有了家室,或是与我一样爱人已逝——抱歉,我忘掉了。但你不是已经做到了吗?”
一道灵光,有如芒明落入了阿诺克天灵。他的世界骤然一亮,就连压抑在心的痛苦,都好像不见了。
——对了,我来到芬泽的目的是……
遗忘许久的信念重新在他心头燃起,这股力量,一定能伴随他余生的成长,继而插上光明的羽翼吧。
“谢谢你。”他忍不住走出吧台,递给男人一个拥抱。男人没有躲开,迎身上来将胸膛与阿诺克贴在一起。各种烟草味在两人的衣物间交汇,而那抹脸上的笑意,恰巧被吧台之上的光遮住了一半。
“这杯酒我请了——不,以后你的酒我都请。咱们来喝上一杯吧!”
阿诺克大笑着,从身后取出许多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