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今年冬天似比平日冷上许多，路面早早铺上了薄薄的冰，虽只一层，皮靴已能在地上踩出雪声，脚印，也将在不久后掩埋。
多情应笑我。
带着笑意，路过不知多少黑夜，多少将闪耀的天空。世界依旧空无一人，我行走的，只是即将燃起的道路。
早生华发。
滑开火机盖，指尖很快传来滑腻感，暗蓝火苗在黑暗中飘摆跳动，却什么也照不亮。我待在大落地窗前，掏出烟，却不点燃，只是静静叼在嘴里。在过去很多个日夜里，我都像这样咀嚼着烟草去思考和回忆过去，想要去为一直以来困扰自己的问题找到答案——但一切都是徒劳，我无法拯救自己。
直到那天出现。
离日出还有一段时间。我闭上眼，回顾曾经存在的岁月。那时的我，对世界还有太多的渴望，痴迷地探索着知识和力量，得到了世人艳羡的一切……然而这就是幸福吗？当沐在光芒里，我看着周围，那浮动的谄媚，所满足的只是内心深处、那种愿居人上的丑陋欲望。
我竟变得不会知足。
……
书卷里伟人的形象愈发让我觉得着迷，让我不甘屈居于现在——我要成为那样的存在。一步，两步，三步...周遭人曾经传来过的呼喊，都被弃在视线角落，沦为微妙且黯淡的芥子。“前进”外的其他一切似乎都失声了，台阶尽头的那道曙光，照亮了我生命的全部。
其下是无尽的影子。
向上，向上，再向上...这趟旅程的终点注定是渺茫。我越过一个又一个透出璀璨光芒的身影，他们都是因各种原因无法、或拒绝向上之人——同样又不甘从台阶上走下。当我路过时，都能博得这些人的驻足回眸。那些痛苦、犹豫的眼睛好像无时无刻在问我：值得吗？
可我连沉默都做不到。最高处的那道光蛊惑了我的心智，让我不会像大部分人那样因牵挂而留步、止住，去试图回应人间的呼喊。我不会和这些人一样遥望九霄之上的天空，落下几滴泪再狠心地离开或继续走……纵是登阶者，也无不在最珍贵的东西间舍弃。
最后，会有一些人轻轻摇头，蜕去光芒而走下天阶。尽管他们周身黯淡、遍体鳞伤，但却货真价实在微笑。
真是讽刺。
……
已经不知道走了多远，我只记得，越往上走，同行者便越少，最后甚至要隔百年才能碰见一个身影。那些被我越过者身上大多都透发出惊人的光亮，但正因此，其所背负和舍弃的痛苦也愈多。终于，他们回眸的次数越加频繁，最后停滞在某道阶梯上——何时离开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那些本应高贵者，眼睛过早出现了痴迷和挽伤。对于看不到尽头的攀逐，他们的野心终于累了。他们已不再具备继续向上的潜质，而堕落在人情的高墙前，再无前进的力量了——虽然，向上的痴迷也未始不在。
但终是踏入了尾声。
……
越来越多的人停下，成为定格于梯道上的大片柔光。人类历史也由之而将行至尽头。他们已经足够强大了，脸上布满岁月赋予的老态，力量足够强大——而只在这阶梯之中变得渺小。他们停下的那一刻，可笑着笑着，又往往开始开始落下泪花。
呵。
我继续在孤独的道路上行走，终而彻底空无一人。在最后的道路上，我见到了苏格拉底的遗骨，以及诸多圣人的残骸。他们脸上都失去了全部神采，瘫倒在那最后一级楼梯的半侧。遗骨早已被经年冻化出莹光，空洞的双眼像是在觊觎更高的地方。
路在这断了——凭空消失了一大截。
我在碎裂的梯道前停下，凝神，默默注视。阶梯的断口还有在不断下坠的瓦砾，往前一步就是红色的天空。这是在后来断的，还是一开始就这样？我盯向断面另一边——至高之处，数具被无边光芒笼罩的干尸倒在了半途，即便死前，也挣扎着屈指欲上。断阶最上方，折断翅膀的诸神们埋葬在最后几级台阶上。在那闪耀着无尽光芒的顶点，只有攀附于枯骨的孤独王座。
那正是诸神的末路。
我在那停留了很久，闭神，合目 ，若有所悟。最后，我转过身，从最高处缓缓走下，心一下子安静了。冰冷的王座，早已死去的众神，苏格拉底留下的枯骨……和那道路上驻足犹豫的所有人，都目睹了我的离去。我身后伸出的无限的手，他们咆哮着：你不能就这么走！可那失去生命的力量，早在阻止我之前就腐败了。身上的光芒在我的踏步中愈加黯淡，却始终没彻底消失。它们好像只是缩回到内心深处——但我可不会再动用你们了。我出声，语调那样的苍老而世故。
我感觉到最高处的讥讽目光。
当我离开台阶的最后一层，触摸到曾经世界的时候，一切都变了。那个东西消失了。在那个地方，我跪下来，感受着周围复杂的视线，尤其是某个超越了常人级别的力量。那是我唯一不敢面对的东西。
——原来，最宝贵的东西已在我不经意间失掉了。
我独自去往异乡，去到那些从未踏足过的地方，从南到北，往北复南，却不定下任何始末。那些曾经那样辛苦换来的名利，此刻都褪去了色彩，连赘满灰尘的埃土也比不上。我只带上一个背包，足迹从山川弥漫到大地，朝向那本不存在的终点。漫天极光下，情感一点点消失了。
早就倦了。
我走过每一个曾与她到过的地方，为她注视过的湖泊停留侧目，为那几十年前的气息哭个不停。物与山故在，魂心却两隔。有那么一刻，我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她就在我身边，交握双手，侧目会有甜甜的笑……一切都没变过，就像我们最初遇见时那样。
可一伸手，万念皆空。
……
我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对那个女人产生情感——还是类似于她的波动。这不可能。背誓的愧疚吞食了我的心，但我亦无法否认这个答案。
——世上偶然，总会有相似且交感的浮萍，只是，未必每人都能见到。
“我能捏捏你的脸吗？”
刀刃快要落下时，我站住，向她提出这个要求。
我为什么会这么做？
“嗯？”她好像没听明白，眼睛扑闪着疑惑。恐惧早不见了。
“掐掐脸，”一抹微笑成型于嘴角，那分明是幸福预示。“可以么？”
她有些发愣，似乎还在揣摩我所说的是否就是那个意思。而就在她飘远的视线内，两只手指缓缓抽出，捏住了她的脸蛋。
那一瞬，她眼里也满是惊讶，但却没出声，只把脸低低掩起，任由红浮泛在围巾与外界的界限。她的心好像顷刻间动摇了，至少，瞳孔是重新跃出了光彩，唇角也开始带上笑——我也一样。但与此同时，爱欲与背叛的苦痛在我心中哔啵作响，只一会儿，就焚烧了大半良宵。我知道，是命中注定相遇而太晚相遇的彼此相遇了。
——所以起点亦是终点。
“噗。”刀刃的起手几乎没有声息，连痛觉都比寒冷更先麻痹。她似乎没有感觉到痛楚，只是仍依偎在怀中，像小猫一样乖巧的轻蹭。
我的冷血，也许也有片刻的回温吧。
杀死她的那一刻，我好像重又回到阶梯最上层，不需再经历漫长的攀登，而于转瞬之间就达到顶点。那断层还在我面前悬挂。
苏格拉的底骨骸上，还留有当初见过的、那种仿佛能看破一切的微笑：你果然会来。王座旁依旧沉浮着诸神的残骸、满是污秽而金黄的血液——和流浪于旧日失传文字的石碑铭文。王座扶手的金边上镶有点点血色，似是在期待某人到来，又似随风落于空中。
你在等待谁？
我朝前又踏出一步，定格在漂浮云海的上层。苏格拉底的眼眶中透出某种无比炽盛的觊觎，却又仿在千百年前便已料到这一切——我没有下坠，布满血液的黯淡黑纹凝固在下，成为足以踏足的新梯。
看来路本就是断的。
但我不再上前。
王座上的光芒依旧诱人，但其魅力却已在我心中衰败。我的嘴角开始浮动，短暂掠过一丝冷漠——那些东西，早就一文不值了。
我转过身，低头一步一步走下去，这是真正的离去。苏格拉底眼窝深处满是难以置信的光芒，癫狂得似乎失去了所有理智。他努力操纵那无神的枯骨，似要去够我的衣角，或将那可通上层的钥匙拽下半块。可我似乎更灵敏些，稍一侧身，便躲过他，没让抓住任何机会。
我终于能闲下心来，认真去看那些停留或走下的光躯。他们中有的人和我一样，默默注视着同行者向下离去，再默默地提步上前。有些人挣扎后，竟奇迹地抛弃所有——只顾向前。那种莫名的壁障像是被打破了一样。我曾经也有这样的状态吧？
可那大多数人，都是依旧因犹豫而徘徊不定：一面觊觎高位，一面又渴望着亲情。
不知道他们看到断梯时，会作何感想。
我摇摇头，微笑走下。沿路的夕阳谢了，在暗影下变得蹒跚，但人们身上的光芒还依旧强大。我时而回头，遥望高处仍无比绚烂的地方——虽然这些聚光体在我的旅程中不值一提，甚至我都没刻意留意，但现在看来，确是散发着让人神往的希望。
这种希望，叫做美。
终于，我迈下最后一级台阶，从天空末路的断点归离尘世。一股雀跃感在心中油然而生。经年累月积聚的麻木正在渐渐偿还给身体，每一寸肌肤、筋骨与血肉都已惊人地萎靡了，可我没有丝毫不快。
躯壳麻痹之余，有另一样至高之物长在我体内。
她故去了，但我要前进，一定的，一定的——带着她的愿望一起。抬抬脖颈，酸痛迅速扩散全身。真是痛快。我微笑着望向还在下坠的光，它正泛着美的印记，长驻世间，永垂不朽。这一馈赠连同我的人生一起，至今也没有尽数消去。
光的存在象征着“永恒”。
身后的阶梯消失了，模模糊糊，一点一点淡出视线。我最后一次抬头，望向被云雾遮盖之处：徘徊的身影们正在变淡，或是更多变成了踏往归途的凝视虚影。随视线上移，直至眺望最高处的那一刻，它们彻底化成云烟，不再见了。真实世界已成为了百分之百。
环顾四周，正是记忆中熟悉的地方。周遭已有稀稀落落的行人，目中露出匆匆形色，或睨来一丝警惕与细微的不确定。我不在乎他们的目光，或说根本就不在对方的目光里——能看见的只是表象。
初冬清脆的石路上，我走了很久很久。雪在此刻小了许多，重踩之下能体验石的质感——这种疯子和小孩子才会做的事情，但此刻，这份快活在我心里却如此新鲜。这就是真实世界的触感，我摊开手掌，喃喃自语。那上边，只有世界惯有的灰色。
可我主动停下了。
视线定格处，不过一块门牌，木质的，其上是几个零碎的拉丁字母。
心不自觉微微侧目。
很多年前，也有可能只是昨天，我和她同时停下来，同时对视，眼里同时绽露起笑意，恰以此处为背景板。
那种对话甚至不需要言语。
我们将这里定为旅行的终点。整整三年，我和她去到很多地方，漫无目的地流淌于世界各地。在那些闪落余晖的地方、寂寥无人的红石山顶，又或者孤落青烟的草原旷野……我们相拥，两只唇翼无数次地接在一起。
——在每一个存在爱的地方。
浮光掠影一一被掠过，太多被人们说值得一看的地方被错过——就连我们自己也不知旅行的目的，只是任随心绪飘扬。许多时候，我们根本看不到旁人，静静走过林中爬满青藤的吊桥，注视悬崖下野性尚浅的幼鹰，抑或秋露装点的湖畔……再栖宿在某个略显狼狈的地方。
最后一餐，我们吃得很慢。切割好的香肠与果蔬肉料似乎都已不重要了。不知是否是天气的缘故，店内只有我们二人——服务生已走了，老板则在角落默默抽烟看报，大概是想早点打烊。烛火破晓的黑暗里，偶尔会有一只眼睛偷偷翻动，漫不经心看向彼此——而此时，另一方总会知趣地不抬头，这是我们早已达成的默契。
总会有一方先忍不住笑。
“我等不及了。”
两双眼睛撞在一起，许是无意，许是有心，剧烈花火同一时刻从瞳孔中迸射出来。
我没去等那句回应，唇角便已叠折交迎。她没有反抗，淡淡的欲意，一点点还迎在空中。爱透过了烛火，沉醉于焰后金黄的虚影。纤巧的手指也贴到了一块。
终于，我放开手，凑近凝视她的眼睛。这个距离，很能感觉到呼吸的变化。
我轻轻吻住她额头。
她有点羞怯，又闭着眼把头仰起。
……
多么久远的往事。
我停在木门前，现在，过往的爱慕已消失，她亦不见——就连那曾经在一旁看报的老板也不见踪影。唯有那股深沉的孤独，跨越时空遗传到现在，在那个看起来像是店主人的脸上依旧能见到。
——另一样存留下来的，便是窗槛潮湿的木香。
一种奇怪的魔力吸引了我，带点怀旧的念头，我嗤笑一声，走了进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