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时辰尚早。
拿破里奥尼(Napoleoni)·阿诺克刚起床不久,是被一泡尿憋醒的。他骂骂咧咧地从厕所出来,哆嗦着又缩回被窝,却冷得怎么也睡不着觉。
“妈的!”他暗骂一声,被搅动过的被窝早已让诸多寒气趁虚而入,而出于焦虑的赤脚行走,更让他身体凉掉了大半,根本分不清自己和被窝哪个更冷。
睡不了了。
他爬起身,不耐烦地简单洗漱后,便出门晨练。这是他还年轻时养成的习惯,为的是保持肌肉韧性及御寒。不过踏入社会以来,这已经荒废了很久。
“噢,该死!”他搓搓手,目瞪口呆地看着外边的一切。时间不过五点,天却亮了许多——这个冬季不同寻常。外边的世界已全部被雪覆盖,只是此时暂不再下。天是灰暗色,极远处,能看到零落飘洒的雪花。
“已经到这种时候了么。”他扭扭脖子,双手交错着扳压筋骨,想着今天去散步应该更合适。
门关闭的声音消失在他背后,回过神时,他发现自己竟然已走到了河边。很多时候,阿诺克都会毫无来由地出神恍惚,醒过来时,多不知去到了哪里。那是因为他在思考。学生时代,他就曾多次因此一头栽进湖里。
看来今天运气不错。
“二十三年了啊...”步伐沿着河畔,阿诺克抽出不锈钢筒中的烟卷默默点燃。看着盒缘上的痕迹,一段往事再度被回忆。火柴盒上留下了多次摩擦的痕迹,磷粉磷层上,也满是明显的划痕,或是被重铺的痕迹。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他就开始使用它了。
从没换过。
“嫁给我吧!”那时的他还留有一头浅青色秀发,目中满是青涩与紧张——可爱微笑,和自己有过无数甜蜜回忆的女孩就伫立在前。“我会一生对你好的。”
“真的?”
可对方脸上的神情明显一僵。
阿诺克表白那天,选择的并非公共场合,不是众目睽睽之下,仅仅在学校树林的小道里。或许是他自认为无法对抗众人的视线,又或不想彼此难堪。但在此刻,当他站出来,隔着石凳和女孩相互对视的那一刻,他目中燃烧着真挚。
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如果不是你...任何选择都没有意义!”
女生定定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很久。有那么一瞬间,那里好像也闪过感动的痕迹,但又不过镜花梦影。瞳仁在光暗中流转。
他们已有过很多次约会,阿诺克人也非常好,她当然也非常喜欢他,但是...一种更神奇的力量在阻止着她的回应,像是并不允许精致的答卷草草收笔。
“抱歉,阿诺克...”她感觉愧疚弥漫了心口,“我想,你不是我的答案。”
男孩原本期待的双目骤然一暗,整个人,好像都一下子颓唐了许多。
他低头沉默在原地。
“你...还好吧?”她有些担心,这样的担心绝不是装的。
“是我不够优秀吗?”
但落入谷底的男孩,再也没有直视她的勇气,只是保持着垂头的姿势,用竭力克制的哭腔问道。
隔得好远,看不清眼泪。
少女也沉默着,似在等待天地中的某刻去揭晓结局。
……
开玩笑,拿破里奥尼·阿诺克不够优秀?每个说这句话的人都会被教授们扇上一巴掌。仅仅十四岁就进入大学、纵横各领域的天才,国际上诸多奖项的得主,各大企业争相竞夺的拿破里奥尼·阿诺克,会不够优秀?
“你很棒...阿诺克,但是...”女生抬起头,目光中本没有半分卑怯,但在望见阿诺克抬起的双目时,还是没来由地颤抖。“我...”
她忘掉了该答的话。
“很好。”
见到她的面色,阿诺克迅速站起身,眼里夹过转瞬的怜惜。但这股情感马上就被意志左右了。他鼻息间夹杂着苦笑,却用比哭泣更快的速度变出一副笑容,只是话间还有点赌气。从未有过的挫败感和爱慕感润泽了双目。
“这才是我阿诺克看上的女人。”
尽管不甘,但也无用了——这就是他从她的眼神中读到的东西。他也有自己的骄傲,尽管,这份骄傲并不能换来所有。
可...
落寞终沦为一声叹息。
“等等!”
可就在他背过身,作势要走的那一刻,她又叫住他。
“嗯?”阿诺克止住身,头只瞥到恰好能看到女生的地步。他在过去也这样很多次,但现在,木已成舟,他眼里甚至未因此升起希望。
但他又是那么期望这最后的声音。
“你一定会遇到更好的女孩的。”声音的主人很笃定,“...像以前一样,振作起来,好不好?”
担心而又无爱意的花,有如一柄温暖的刃,将他身体透穿殆尽。为什么...颤抖瓦解在阿诺克身上,又隐隐间坚如磐石。他的动作已因距离不被她看到,只于平静后振出了回音。
“有些回忆,一次便是一生。”
他终生没有再娶,连求婚都没有。
“至少我看到了唯一了。”
“你本不必这样!”对方好像听出其话中的用意,焦急挽留道。
“可我!”他完全转过身,神情散在黑暗里,但又顷刻注意到自己的失态,语调逐次降下去。他的嘴唇努了又努,似是想要说什么,但最终到底没开口。
“原谅我的任性吧...”
他离去,再没回头。
……
“真是好久好久了啊...”阿诺克停下脚步,将火柴盒放在掌心,凑近去看。那里有新式石墨刻成的白色“K”字,槽痕的边缘,白色粉末碎如白雪。
那是她唯一的馈礼。
“阿诺克,这个送给你!”
那时他们的关系还没到那一步,只是刚认识的阶段——但看到面前笑着给自己递礼物的她,阿诺克心中,还是掩饰不住地窃喜。
“给我的?”
“嗯!”
“哦?”拆开礼盒,他把火柴盒放在手中旋转,好像发现了什么,笑着问:“这个‘K’...是什么意思呀?”
“你的尾音啦。”
“尾音?噢!Anouk!”他拍拍脑袋想了起来,“谢谢你啊!”
……
二十三年来,他没再哪怕动心过一次。没有终点的工作,顺手摘得的财富,和有意漠视的情感...这些东西填满了他生命的全部,让他无暇顾及自己的自欺欺人,或一些迷惘的牵念。他只是让新的目标不断去淹没心中隐痛,让空虚在虚伪的热闹中焚烧。
很多朋友都给他推荐过女伴,但他一眼就看出了对方的目的——那纯粹庸俗的追求,便将其一一婉拒。也许她当初是对的——在寂寥无人的深夜,阿诺克躺在床上时,常这么想:她们不是我的答案。
可梦总有醒来的一天。
他离开了研究所,摆脱了董事及法人的身份,兀自来到一个从未踏足过的小镇,定居下来,打算就此挥霍掉生命的余烬。我在那里见识得够多了,天气好的时候,阿诺克会长看高空悬挂的太阳,这样想——现在,我则要回去。
他把视野转移到草甸。
朴素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尽管储蓄不断增多,稍不留神便腰缠万贯——但终其一生的开销,却和一个普通人相去无己。在这僻静的小镇上,他也只是经营一家小小的咖啡厅,偶尔卖酒,姑且度日。
让年轻人们着迷追求的东西,趋至此刻,只成为他眼里渺小的物什和数字。那些含情脉脉、充满欲望的眼睛,也慢慢在他的心里蜕为凡物。
是你太过完美了么?
知识,阅历,险阻...辉煌灿烂的上半生构筑了他足够睿智的大脑,而争执,矛盾,甚至政治难题,又赋予他冷血之质。早些年的拼搏中,他于磨砺间轻而易举得到的辨析事理的能力,又或者能轻易触摸到“物”的本质的秉性,都在光阴的沉沦中退化。勾心斗角,暗箭伤人...言语间的戏码终于消磨掉了他的兴致,渐就变得沉默寡言。
但很多朋友都说,他们还畏惧他的眼睛。
是这样么?
他摇摇头,余光侧袅,香烟已经快燃尽了。残余的烟草在蜷曲中渐渐变为尘屑,飘零下雪落的肩头。他突然感到眉心的一点微寒,便抬起头——是雪在下。它们滴在烟头,又在薪火中融化。
早就结束了。
继续向前迈步,阿诺克吹灭还抱有侥幸烧着的烟草,然后吧嗒一声掷进垃圾桶。在烟身碰壁的那一瞬,他注意到了教堂门口的那个东西。
那是一个淡淡雪花堆砌成的人形雪体,没有树枝,没有礼帽,却和人简直一模一样。那绝不是雪人,阿诺克当即做出判断——那个轮廓更像是是背对着的人形,细看之下,还可瞧见雪花边缘裸露的皮肤,苍白得似与雪融到了一起。它就在那,孤孤坐着一动不动。阿诺克走近了一些,发现那人双手自然垂到地上,手指周围全是雪尘。可是他越盯着那个背影,越感觉一只漆黑的手握住了心脏。
不。
这不可能...
肩上雪在下。
那个背影让他眼熟,或说,在远远见到的那一刻,心便已有所反应了——可怎么会在这里……即便罩上了一层薄薄的雪衣,他的记忆还是能尖锐地刺破许多年,还原出那时的面貌。不可能...他感觉心脏跳得越来越快,这是在创业九死一生时都不曾有过的悸动。
但不会错。
他蹒跚着,一步一步靠近那个愈加明显的答案,内心却有意因恐惧而排斥。他先是看到侧脸,小指便因神经的痉挛而剧痛了。
雪一般剔透的冷色,再不见半点血丝,眼睫仍承载着小片雪落。
心,被剜出裂口。
他终于看到了正脸,见到那早就印证的答案。他对她太过熟悉,哪怕只是一道背影,哪怕只是侧脸上的一簇发丝,哪怕被悠久的岁月所改变...他也能一眼认出她。
从第一眼遇见开始,就注定是这样了。
他跪在她面前,好久好久。他想用手去抚摸早已麻木的发根,去碰触早已僵硬的脸蛋,去将心中梦寐无数遍的东西搂在怀里……却不再能上前一步。她只是停留在原地,好像只是被暂时冻结了生命,睡在那一动不动。可冰冷的一切早就为所有借口找到了答案。
她已经死了啊。
一道毫不引人注目的伤口从锁骨一直划到脖颈,起端淡淡淹在雪里。刀口极浅,若不细看,真的很难分清死因是冻馁还是刀伤。曾经流淌过的鲜血早已被迟来的风雪吹成冰痂,坠积到身体另一侧。刀刃似乎轻轻划破了动脉,恰到好处。既能将人杀死,又不会给予过大的痛苦。
她像是在梦中死去的,脸上没有留下丝毫痛苦的痕迹,甚至嘴角还带着隐隐的笑靥。她还是那么美。阿诺克怔在原地自语。刀伤有意避过了脸蛋,只是在脖颈与锁骨间涂抹:两道刀伤从咽喉出发,向下反折经过左右锁骨,再向后缠绕。刀口割破大动脉后,又于后颈脊椎顶部交叉,渐渐变浅,直到彻底消散。
一个“B”。